第一章 到甜蜜蜜去

在上海靜安寺路同孚路口有一家小小糖果店，門麵裝飾得非常美化，傍晚時也有霓虹燈照射出陸離的光彩。當夏天的時候，裏麵也有一小間布置精美的屋子，可以供客人坐著吃冰激淩等冷飲食的。平日卻不過賣咖啡茶，也沒有什麼點心吃。這種糖果店似乎是極平凡的，可是這店的生意卻實在不錯；不要說買糖果的人很多，就是在座上喝咖啡茶的也很多。青年學生和時髦貴賓一到夏天，座上常滿。這小小屋子實在容納不下這許多主顧。雖是開足了電風扇，仍是熱烘烘的，飲冷也不覺其涼。那麼這許多主顧為什麼不到寬大舒適的咖啡館冷飲店裏去吃喝，而偏要到這小店裏來擠熱鬧呢？當然其中也有一個道理，因為在中間櫃台裏坐著一個活磁石，那些主顧便像鐵針一般自然而然地被這磁石吸引到店中來了，許多金錢也會從他們衣袋中很慷慨地滾滾而出，使得這店裏利市十倍了。這樣說來，那活磁石便好似活寶貝一般，價值連城，異常名貴。假使家家商店隻要都得到同樣的一塊磁石，恐怕再也不會鬧著不景氣，不論老板店夥，人人臉上都要充滿了笑容，而財神也不用接了。活磁石，活寶貝，活財神，三而一，一而三，可稱得三位一體，神通廣大。然而到哪裏去求呢？那糖果店裏的磁石究竟是什麼寶貝東西，能夠吸引這許多顧客呢？活不是一個疑問嗎？

這家糖果店名喚“甜蜜蜜”，老板開了這店，在最先的數年生涯平常，貨色也不多，勉強支持著。後來老板一病去世，照理要關門大吉了。可是老板娘不舍得閉歇，依舊硬挺下去，生意更是不好了。那時候他們的櫃台裏便安放了一個活磁石，說也奇怪的，許多顧客便源源不絕，戶限為穿，素常不到這店裏買物的人，也聞風而來，爭欲一睹這活磁石的顏色，那些人無異許多小鐵針都吸引到磁石身上去。樂得老板娘笑容常露，笑口常開，很得意地自誇我家有了這塊磁石，再也不怕門前冷落顧客稀了。原來老板娘嫁了這店主唐阿福，隻生一個女兒名叫玲玲。夫婦倆鐘愛異常。那玲玲是個聰明的女兒，麵貌生得十分秀麗。以前在小學校裏讀書，課程以外的遊藝，件件都精，唱得很好聽的歌，拍得一手很精妙的乒乓球，是一個很活潑的小姑娘。年方一十有六，自從父親死後，伊也在小學畢業，老板娘無力再教伊去讀書。她家的鄰舍見玲玲出落得非常風騷，便教老板娘如此如此的一條妙計：於是玲玲的母親吩咐玲玲坐在中間櫃台裏記賬。玲玲當然願意擔任這事。女子們天性喜歡裝飾，玲玲雖是小家女，而天天傅粉抹脂，修飾得容光煥發，幽香襲人，許多主顧沒有一個見了伊不嘖嘖稱美的。一天到晚不知有數千數百道的眼光在伊的臉上身上射過。有些少年都歡喜想些事情去問伊。他們走到了同孚路口，一看見霓虹燈的廣告，大家必要說到“甜蜜蜜”去嘗些甜蜜蜜的滋味，一進店門目光便射到賬桌上。玲玲坐在那裏，握著一支鉛筆寫賬。有時聽得少年們嘴裏噓噓的聲音，抬起頭來嫣然微笑。這一笑更是有不可思議的魔力，使那些青年顧客戀戀地不舍得離開這店，糖果雖已買了，不知不覺地要到裏麵喝一杯咖啡茶，多坐一些時候也是好的。因此那些顧客有了一個口號，喚作到“甜蜜蜜”去。究竟他們甜蜜到怎樣程度，這卻不得而知了。

在炎夏的當兒，店裏賣了冰激淩，生涯更盛，兩個店夥忙得來不及招呼，老板娘擺著肥大的身軀也一同幫忙，玲玲卻穿著白紗鏤花旗袍，踏著白皮鞋，手裏搖著白羽扇，裝飾得如出水芙蕖一般，坐在電氣風扇下收賬。有幾個很熟的主顧來飲冰時，伊偶然高興走過來招呼一二語，卻又翩若驚鴻地走了開去。那些少年爭欲一得玲玲青睞，以為無上光榮。伊有時拿著一本很美麗的手冊，跑過來請教那些摩登的少年寫幾個字，少年們當然很高興簽字在上麵。有的寫著“絕代佳人”咧，“嬌小玲瓏”咧，“我見猶憐”咧，“似這般可喜娘罕曾見”咧，“甜蜜蜜的姑娘”咧，“一顧傾城”咧，都是讚美玲玲的詞句。因此也有人送鏡架，送對聯，張掛得這間室中真是琳琅滿目，美不勝收。

這一天下午四點鐘以後，玲玲坐在賬桌上，有些心緒不寧，時常抬起頭來，注意瞧著進來的顧客，臉上露出失望的模樣。伊母親走到伊麵前來交賬時，在玲玲的口裏不由咄了一聲。伊母親好似早知道伊的心事一般，又說道：“你不要盼望了，今天也許他有事不會來咧。癡妮子，你等候他作甚？天氣快要熱了，冰激淩上市，我們更要忙得一刻兒沒有空，你也斷乎不能再有工夫走出去了。況且你走了出去時，一則店裏少人寫賬，二則有些熟的主顧，常要向我問你家小姑娘到哪裏去了，使我也不勝其擾。還有當你和他出去的時候，店裏人必要竊竊私語！”玲玲的母親尚沒有說完，玲玲早帶著數分嬌嗔，把手中鉛筆一擲，對伊母親說道：“照你這樣講，我隻好一天到晚坐在店裏不能動一動了，我又不是石膏塑成的，一天中總該讓我休息一二小時，活活血脈，散散心，否則我不高興做了，你們另外去請人管賬吧。早教你們添一個人在旁相助，也可使我便當一些，你卻始終沒有添，不顧人家忙不忙的。”玲玲的母親見玲玲發怒，不敢說什麼話。暗想你是一塊活磁石，所以要你坐在這裏不離開半步，就是要吸引顧客。你是我的活寶貝，不忍深責，也是我們的活財神，不敢得罪。這店裏若沒有了玲玲，甜蜜蜜的糖果也要變成不甜蜜蜜了。所以勉強笑了一笑，回轉頭去，忽然伸手向門外一指道：“癡妮子不要心焦，他來了。”

這時店門外革履之聲托托，跳進一個美少年來，穿著一身淡灰色的西裝，生得眉清目秀，非常英俊，年紀約有二十左右，三腳兩步跑進櫃台裏，脫下頭上呢帽，向玲玲點點頭道：“我來了！”又向伊的母親點點頭招呼。玲玲指著壁上的鐘說道：“你說四點鐘準來的，現在已是四點半了，我怕你失約。”美少年一看手上的手表，帶笑說道：“不錯，恰因有個朋友和我多說了幾句話，所以遲了一些，請你原諒。現在我們出去吧。”玲玲笑了一笑，從抽屜裏抓了一把巧克力，向少年手中一塞，說道：“你且坐一會兒，我就來了。”說罷伊就走到樓上去。不到十分鐘早已走來，身上換了一件綠色綢的單旗袍，衣袖短到肩下，露出兩條粉臂，套著一隻綠色翠鐲，對一個店夥說道：“你留心代管著賬，我出去一玩就回來的。”店夥微笑答應玲玲，遂伴著美少年，並肩走出店門去。有幾個顧客見了，都是目眙神往，無限豔羨，不知這個美少年是何許人物，竟能得到甜蜜蜜的美人兒青眼，兀的不妒殺人也麼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