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彤芬小姐走進室來時,宋愛新和玲玲四道目光,一齊注視到伊身上去,尤其是玲玲視線甫接,便認得是昨天坐汽車的那位摩登女郎。但昨天匆匆一瞥,沒有瞧得清楚,今天大家近身,可以仔細飽看了。長長的蛾眉,流離的雙瞳,紅紅的兩頰,小圓的櫻唇,人工與天然的美都顯了出來。身上穿著新裝,錦繡珠堆,自有一種富貴之氣,手裏握一個皮夾,在室中徐徐立定。那女看護便走過來對宋愛新說道:“宋先生,這位就是楊彤芬小姐,伊今天特來探望你,我代你們介紹。”宋愛新遂說一聲:“密司楊多謝多謝。”楊彤芬也向宋愛新點點頭說道:“密司脫宋,昨天我坐的汽車撞傷了你,使我非常抱歉,據華醫生說尚無大礙,施行手術後便可痊愈。今天早上我想起了,總覺有些不放心,所以特來探望。”宋愛新道:“這是使我愧不敢當的,謝謝密司。”此時女看護已搬過一張藤椅子來,對楊彤芬帶笑說道:“楊小姐請坐。”楊彤芬說聲謝謝,就一彎柳腰坐到藤椅子裏,回頭向玲玲看了一眼。玲玲站在一邊,眼瞧著那女看護十分奉承楊彤芬,又不代自己介紹,相形之下覺得有些不安。又聽那女看護把宋愛新如何接骨的經過告訴楊彤芬聽,伊更覺得站在室中沒有意味,遂向宋愛新說了一聲明天會,回身便走。宋愛新向玲玲說道:“明天你在朝上是要來的啊。”玲玲已走到室外,宋愛新也沒有聽到伊的答應,隻有靜靜地聽女看護告訴楊彤芬的話。女看護說畢,又道:“楊小姐請寬坐一會兒,我去後再來。”楊彤芬說了聲請便,那女看護便走出去了。
此時室中隻有宋愛新和楊彤芬二人,十分靜寂,因為二人是初次相見,大家很是客氣,不能隨便閑談了,可是靜默了一會兒,楊彤芬一手撫著藤椅的扶手,徐徐說道:“密司脫宋,府上在什麼地方?一向在哪一學校用功?”宋愛新道:“我住同孚路大中裏,在江灣光明大學肄業。”彤芬點點頭道:“此番傷了尊足,雖無大礙,可是校中的功課一定要曠廢了,將來學分不足,如何是好?這不是間接我害了你嗎?”彤芬說了這話,一雙剪水雙瞳緊瞧著宋愛新的臉,似乎要試探他的心理一般,所以一手支著香腮,似笑不笑,欲語不語。宋愛新微微一笑道:“密司言重了。這是我自己的不謹慎,以致被密司的汽車撞倒,又不是密司有意使我受傷的,怎好錯怪密司?換一句話說,世間萬事萬物各有天數,並不是迷信,假使我的自由車駕駛得謹慎時,便沒有這事發生了。偏我在那時疏忽而不留神,而密司的汽車又適駛來,遂造成這個禍殃。即使我被碾斃在車輪下,也是天數。何況我僥幸還是活著,隻是足部有微傷呢,又怎好錯怪密司?反蒙密司情意殷勤,將我送至醫院,又親自紆尊降貴,來此探問,真使我異常感激。”彤芬聽宋愛新如此回答,麵上毫無怪怨之色,反而心平氣和得若無其事,不由芳心喜悅,立起身來,說道:“你能原諒人家,是幸事了。現在請你安心在院中療養,等到痊愈後方可出院,一切費用我已和醫院裏主事者說過,完全由我照付,請密司脫宋不要客氣。”宋愛新道:“我的醫藥費怎能由密司代付?給人家知道了,豈不要笑我賴在他人身上嗎?將來住院費若幹,盡可由鄙人去付出,何必破費密司的錢呢?”彤芬道:“理應我出的,我坐的汽車撞傷了你,累你受無妄之災,我心裏已是十分不安,而你卻一些兒不怪怨我,能夠原諒我,真是君子人也!這區區藥費難道不好讓我來付嗎?請你千萬別再客氣。一個人花錢隻要自己情願,並不是你去捕房裏控告了我而罰我拿出來的。倘然罰款賠償,也許我倒輕易不肯答應哩。這是我的脾氣,人家越要我出錢,我越不肯出,且越花到別地方去,不肯損我的顏麵;但越不要我出錢時,我卻越要出錢,以為人家瞧不起我,所以不要我拿出錢來了,是不是?”彤芬說這話,態度十分堅決。宋愛新連忙接口說道:“我也並非客氣,實在是不敢當的。密司既如此說以後再說便了。我總是感謝密司的美意。”宋愛新說到感謝兩字,聲音特別響,格外誠摯。彤芬回到椅子上坐下,又說道:“密司脫宋受傷,府上想必吃驚,方才室中的女子是密司脫宋的妹妹嗎?”宋愛新不防伊有此一問,囁嚅著說道:“伊是……伊是我的表妹。我妹妹和母親是在昨晚就來的。”彤芬點點頭,也不說什麼。宋愛新道:“我在此間別的倒無所謂,隻是春日遲遲,一個人枯臥著,便覺得十分無聊,因為我是活動慣的人,不耐岑寂呢。據華醫師說的話,我或能早些出院,然而至少也要二三星期。”彤芬道:“這真是對不起。倘然密司脫宋不討厭我這個人時,我每天有暇時必來院探望,聊慰岑寂。”宋愛新道:“密司能夠這樣撫慰於我,真是萍水相逢,一見如故了。”這時女看護又托著藥水進來給宋愛新喝。彤芬立起身來說道:“密司脫宋,我尚有一些要事在身,不能多坐,明天會吧。”說著話,便向宋愛新點頭告別。宋愛新說聲多謝,彤芬早已嘰咯嘰咯地走出室外去了。女看護回頭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托著空盞也走出去了。
宋愛新閉目養神,不知怎樣的腦海中留著一個楊彤芬小姐的倩影,覺得彤芬的一種佳麗,帶著貴族色彩,雍容華貴,確是大家閨秀,天人之姿,和玲玲不同了。他想了一回,不由自主語道:“我真癡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自己受了傷,還要想入非非嗎?況玲玲愛我,豈可有負於她呢?”他想到這裏,又好似見玲玲的倩影姍姍來遲。可笑宋愛新睡在病床上,自己的創痛不去設法顧及,反而心神不定,縈戀在兩個女子身上,女色的誘人可見一斑了。
次日清晨,宋愛新獨睡在病床中,腿上的傷痛略覺好些。他心中暗想今天楊彤芬和玲玲都要來的,不知她們誰先來。最好不要使她們碰在一起,凡使我難以招呼啊。他這樣想著,聽陽台上又起了一陣革履聲,似乎是玲玲的足音,果然是玲玲已推門進來了。彼此說一聲早。宋愛新瞧玲玲今天又換了一件淺色的旗袍,手裏挾著一包糖果站在他的床前含笑不語。但這笑容似乎有些勉強,與往日不同的。所以宋愛新開口問道:“玲玲你來了嗎?我很感謝,我很歡迎。”玲玲將頭一偏道道:“你真心歡迎我嗎?”宋愛新聽了這話,不由一愣,忙說道:“我不歡迎你,又歡迎誰?”玲玲笑道:“誰嗎?你問你自己。”宋愛新道:“玲玲,蒙你這樣關心厚愛於我,我心裏真是充滿著感謝和歡迎,實在是真心的,你怎樣問起我來呢。”玲玲又走前一步道:“我還要問你,昨天不是那位楊小姐來拜訪?她坐的汽車撞傷了人家,卻還要假惺惺作態,來慰問你,這也是很難得的事。我瞧她真是一位交際之花,非常活潑的,況又是富家閨秀,所以猜你一定大大歡迎了。既然歡迎了她,當然不歡迎我的啊。你們男子的心理很易轉變,我為著這個,所以很不放心。不知她昨天和你談些什麼?談到什麼時候去的?”宋愛新聽玲玲這樣問詢,不由撲哧一笑道:“你怎麼有些酸溜溜起來了?請你放心,沒關係的,你不信任我嗎?我的心坎裏隻儲藏著你一人,什麼楊小姐、柳小姐,都不相幹。”玲玲方才嫣然一笑道:“但願你如此。”二人正在講話,忽聽外麵陽台上又有嘰咯嘰咯的革履聲,宋愛新以為楊彤芬來了,必要鬧出尷尬的事情,心中不由一怔,張大著兩隻眼睛,專等彤芬進來。玲玲也有些懷疑,立刻回轉頭去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