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回 熟戀成虛夢淫娃無恥 鐵膽質太空俠女多情
話說病尉遲九頭獅子盧春,在冷竹塘地窖子裏,意欲縱上房去,往旁處看看。誰知往上一縱,幾乎沒有喊出聲來,因為一時忘記,頭竟撞在土頂子上,著實嚇了一跳,並且撞得很痛,趕緊站住一想,不由自己暗笑,怎麼就會忘記了上麵不是空的。二次由左邊又慢慢到了右邊,看見了月亮門,這才心花怒放。原來這邊比那邊院子還大,房子卻沒有那邊多,正中僅有三間房,裏頭有燈,仿佛還有人說話的聲音。
趕緊一塌腰閉住氣來到窗根兒底下,側著耳朵一聽,隻聽一個女子說道:“你這個人,真也是想不開,既然來到這裏,為什麼不逢場作戲?卻學那書凱子怪樣!”
又聽一個男子口音說道:“我真想不到一個女人,竟會這樣不要臉!你不用一再地用死嚇我,我是早就拚著一死。你要再這樣囉唆我,我可不管你是女人不是女人,要破口罵你了!”盧春聽著暗暗點了點頭。
又聽女子聲音道:“你這個人真是傻子,我既愛你,我怎麼舍得傷你。我也明白,你一定還沒有知道這裏頭的滋味兒,所以這麼鬧死鬧活的,等我今天先讓你開開眼,管保你要上趕著我了,那時候你可不要怪我不高興辦理了!”
盧春聽著又暗暗點頭,心想原來是這種不要臉的東西,我倒要看看他鬧些什麼新鮮玩意兒。想著便把窗戶紙濕透了一個小洞,往裏看時,隻見靠後牆鋪著一張床,床上捆著一個少年男子,長得十分英俊,四馬拴蹄,臉向著外,滿臉都是怒容。旁邊站著一個女子,正是那個穿紅的姑娘,手裏拿著一把蠅刷,用手指指點點地不斷地說著,卻不見那穿青衣裳的女子在內。正在這時,隻聽又有人說話的聲音,定睛一看從床後走出卻是那個穿白衣裳的姑娘,身後還跟著一個男子,年紀也就在二十來歲,長得也十分俊俏,隻是精神顯著有些萎靡不振,從後麵走了出來。
穿紅的一見便喊道:“大姐我正要找你,你來得正好。這個孩子卻十分撇手,好話跟他說了多少,也隻是不聽,我真沒有法子,能夠使他相從。”
穿白的撲哧一笑道:“你也真是太沒用,他不過是還有點兒害臊,就憑他二十來歲的小夥子,還有到口羊肉不吃的嗎?你太靦腆,他不就和你,你就不會就和他嗎?你別嚇壞了他,我看他還是個雛兒呢。沒旁的說的,誰叫我是你大姐呢,我給你想個法子,叫他看著心裏一活動,他就會點頭了。”說著一揪那個站著的男子笑道,“小朱,來,咱們親熱親熱讓他瞧瞧!”
那個男子臉上一紅,意思還要推卻,穿白的一瞪眼道:“怎麼著,你又搖頭了,誰讓你先答應過我呢,這可就由不得你!”說著話一推那個男子就坐在床上,自己卻跨一步坐在那男子腿上,用手一摟那男子的脖頸,嘖的一聲,就在臉上親了一口。
床上捆的那個男子把臉用力抬起,往裏麵一翻,嘴裏卻罵道:“我真不知你們是什麼妖怪,我想你們要是人絕不會這樣不要臉。姓朱的你也是個男子漢,怎麼也和他們一樣不知羞恥。我姓江的既受了你們暗算,有死而已,如果你們再無理囉唆,我可要開口罵你們了!”盧春一聽,這兩個人果然是落在這裏,隻是看這神情,自己人單勢孤,絕不可以硬做,可是一時又想不出旁的法子。
正在危難之際,隻看那個穿紅的女子,把床上捆的那個男子,身子往外一提,依然是臉兒朝外,笑著說道:“怎麼?你不願意看,你往開裏想吧,你如果答應我的話,我把你放開,也和他們一樣,至多不過半個月,我可以放你回去,見你的父母。你要是不答應,這個地方勝似閻王殿,絕沒有你的便宜。”說著用手一摸那個男子的臉,撲哧一笑。
那個男子呸地就是一口唾沫,正啐在那個女子臉上,破口罵道:“我把你這群豬狗不如的畜類,你把你家大爺當作了什麼樣的人!也敢和我胡說亂道,你要再挨我一挨,我就要胡罵你的上三輩!”
穿紅的還沒有答言,卻怒了那個穿白的,從那男子身上跳下,一回身就從牆上摘下寶劍,哧棱一聲,寶劍出匣,拿劍一指道:“你別給臉不要臉。你死了怎麼樣?不過臭塊地,你既要死,我就成全了你吧!”說著一舉寶劍就要劈那床上的男子。盧春可嚇壞了,聽方才他自己說他姓江,一定是江飛之子,自己是為他來的,哪有見死不救之理。
剛要喝喊慢動手,隻見那個穿白的女子撲哧一笑,把劍撤回道:“我真沒有看見過你這樣的傻子,你等一等,讓我拿點兒東西來給你看看,你就許願意了。”說著向那穿紅的一點頭,複又走進床後去了。
盧春還在納悶兒,心想看看她到底是拿什麼東西。正在注意屋裏動靜,不想自己雙腿腕子忽然一緊,大吃一驚,急忙往起一縱,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卻纏得非常之緊。又聽背後有人說道:“你的膽子真不小,竟敢來探我們的後宅,不用說我明白了,你一定也是有意來的。好!既是為這個來的,為什麼可不說呢?幹什麼這麼偷偷摸摸的,來,屋裏去吧!”說著仿佛是提手一扯,跟著就捆。盧春那麼大的人物,連動都沒動,竟自被人家給扯倒,龍頭拐也扔了。躺在地下一看扯他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那個穿白衣裳的女子。心裏這才明白,方才人家一定是聽見什麼響動了,假使詐語從後頭繞出來的。想不到自己會上了這麼一個當,既已如此,隻有認命,把雙眼一閉,任人家給提到屋裏去。
穿白衣裳的姑娘力氣還是真大,毫不費力地就把盧春提到屋裏去,往床上一扔道:“這個省事不用找,他自己找上門來的。”
穿紅的撲哧一笑道:“得啦,怎麼你也不瞧瞧歲數就往裏弄?”
穿白衣裳的道:“管他什麼歲數呢?反正至多不過半個月的事,誰還想說跟他過一輩子!”
盧春一聽,這可是糟!闖來闖去,闖到蜘蛛網裏了,她真要跟我沒結沒完,那可真是活該受魔。忽然一想道有了,何不如此如此,先別丟麵子,遇著時候再說。想著不錯,便笑著道:“你們這個可不對,我是特意來到這裏訪你們的,你們怎麼捆著交朋友。頭一次見麵,咱們可別這麼鬧著玩兒,有什麼話,先把我放開,我是無不答應。”
穿白的道:“放開就放開,你可不用打算跑,你不要看我們這樣和氣,我們這裏可有殺人不眨眼的人物,你要是一步走錯,你這條命可就算完。話是跟你說了,你願意跑也隨你,可是把命送了,別埋怨好人!”說著過去把捆的繩子解開。
盧春一挺身站了起來,笑不唧兒地對穿白的女子道:“咱們既打算交個親近朋友,那麼你們二位倒是姓什麼叫什麼,咱們也好有個稱呼啊。”
穿白的笑道:“你倒問得仔細,咱們這就是逢場作戲,至多在一起混個十天半個月的,你就得走你的路,我們也留不住你。你問我們姓什麼叫什麼,誰也跟你走不了。你要說我們不好稱呼,我穿白,你就叫我白姑娘,她穿紅,你就叫她紅姑娘,你道好不好?”
盧春笑道:“這倒不錯,一個白娘子,一個紅娘子,我問你們還有一位青娘子到什麼地方去了?”
那個穿白的一聽,陡然把臉色一變道:“你在我們這裏,第一不要亂走,第二不要亂問,該告訴你的必告訴你,不能告訴你的,你問也不能問。要是據我說,你在我們這裏,住個十天半個月,也不用多說,也不用多問,老老實實地一享福,你瞧夠多大造化!”說著又向那個穿紅的姑娘道,“你不是說你的這個不順手嗎?現在有了這個就好辦了。你願意要那個年輕的,我就讓給你那個年輕的,你願意要這個年紀大的,我就讓給你這個年紀大的。那個不順手的,咱們先把他收起來,實在不行,到了日子,咱們把他往回一送,也就完了,可是咱們別讓那個丫頭知道才好。”
穿紅的也笑道:“得啦,我也不奪你所好,他既是跟你好過,你就還要他,我要這個歲數大的你瞧好不好?”
穿白的道:“就那麼辦,趁著那個丫頭還在用功,咱們先把他們安頓好了,有什麼話再說。你把那個冷冰坨子,還是送到後頭去,我在這裏看著他們。”穿紅衣裳的答應一聲,從床上提起那個男子,又往床後去了。
穿白的向盧春一笑道:“嘿!你看你的造化不小吧,她比我還好看呢。”
盧春故意逗她道:“你猜怎麼著,我就愛你,還是不怎麼愛她。”
穿白的用手指頭在盧春頭上戳了一下道:“我又有什麼好?你別這裏貪得無厭了!”
盧春還待和她們逗兩句,穿白的噗的一口先把桌上的燈吹滅,一個手拉著床上那個男子,一個手拉著盧春一隻手,往床後便走到了裏頭。盧春這才明白,原來這房全有後房,裏頭照樣兒有燈,屋裏很亮。穿白衣裳的把盧春往裏一推悄聲道:“你可別亂動,如果你要不聽我的話,連你帶我,都是性命難保,你可要記下了。”說著話也不再和盧春說什麼,從牆上掣下一把劍來,一縱身後跟閃電一樣快慢就縱出去了。
盧春看著心裏非常納悶兒,究竟這幾個女子是怎麼一個路子?簡直是看不出。聽她們所說,這裏並不能常常如此,那麼這兩個女的又是幹什麼的呢?何以提起那個穿青的女子,她們又那樣變顏色呢?自己久走江湖,還真看不出她們到底是哪一種門路。自己今天來這個意思,原是為探聽楊花堡的兩個人,這兩個人也總算是看見了。那個姓朱的,原是個荒唐子弟,救不救也沒有什麼可惜,唯有江家這個孩子,不但長得好,而且品行也真高,不用說還受人之托,就是無心中遇見,也得把他救出去。方才看見她們把他弄進來,怎麼卻不見他在什麼地方?想那個姓朱的已然跟她們都很熟識,問問他也許知道,如果他要是被她們逼得這樣做的,也要想個法子把他救了出去,倘若他是甘心下流那就不管他了。想到這裏,便向那男子道:“你可姓朱?你是不是楊花堡的人?”盧春說著隻見那男子不是望著自己笑,卻是一言不發。盧春又問他道:“你可知道你在這裏享樂,你家裏爹媽都急壞了嗎?”那個男子還是笑著不言語。盧春也覺得好笑,真是倒黴了!怎麼會遇見你這樣一個沒緊沒慢的人!又想方才院裏一紅,還不知道是什麼緣故,看來一會兒她們必定回來,沒有多長工夫。看她們方才把一個提到後頭來,並沒見他出這屋子,一定還是在這屋裏,不如趁著這個工夫,四下裏一找,絕沒有找不著的一說。想到這裏,便拿起了桌上放的燈,才待四下尋找,隻覺背後一陣清風,噗的一聲,竟將手裏燈光吹滅。跟著仿佛有一個人從自己身旁擦過,盧春順手一撈,卻什麼也沒有,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兼之方才聽那穿白的說,不可亂動,亂動有性命的危險,便真個不敢亂動。摸著摸著又摸到桌子旁邊,把燈擺在桌上,站在那裏,暗暗尋思。忽然聽見仿佛有一種極細的聲音,送到耳朵裏,不由好奇之心又起,便不再顧有什麼危險,順著聲音,用耳朵一靜聽,這個聲音,就從這屋裏一個旮旯裏發出來的。低下身去,順著聲,一步一步往前找去,越聽越真,原來是從靠後牆一張床底下出來的聲音。盧春摸到床邊,就聽真了。
仿佛也是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少爺,你先不要急,我今天來到這裏,原是拚著一死來救你少爺的,並沒有約什麼人一同來。這也可算得少爺吉人天相,暗中卻來了幫手,如果不是那樣,我也沒有法子可以進來。少爺隻在這裏屈候一時,我先把少爺身上繩子解開,少爺可不要出去,等我想法子把她們都引得離開這座竹塘,我再來救你少爺出去。少爺不要亂動,這個地方十分凶險,少爺先屈尊一會兒,我這就來!”
盧春一聽,這才明白,說話的就是江家那個丫頭,隻不知她是怎麼進來的。知道這個丫頭也絕非平常之輩,便趕緊往旁邊一閃,果然覺得和方才一樣,一陣清風相似,人便縱了出去。盧春也不怠慢,跟著也一縱身縱了出去,幸好那兩個倒沒有回來。來到院裏一看,靜悄悄的連個人影兒都沒有,趕緊到窗根兒底下,把龍頭拐拾著,拿在手裏,這才一伏腰又從後院往前院走去。剛剛來到前院,隻見徹底通明,燈燭全亮,正中間屋裏已然不是方才情景。屋子正中間擺著一張桌子,桌子正中間坐的就是那個穿青的姑娘,滿臉怒容,坐在當中。旁邊兩列都是那一色上黃下紫的女子。桌子前頭站著兩個姑娘,正是穿白的和穿紅的,站在那裏,低著頭一聲也不言語。
盧春提著氣躡著腳步兒來到門外,側耳細聽,隻聽那青衣女子道:“你們兩個,怎麼依然還是這樣下流不改!想當初若不是我師父把你們救到這裏來,你們大概早就死在惡道之手多時。不但把你們救出,還教給你們養生保命之法,待你們的恩情,可以說是一天二地。你們從前既是受過諸般痛苦,到了現在,應該怎樣改悔,努力上進,才能夠對得住我師父救你們這一番情意。師父他是高人,早就知道你們心術不定,不是因為有事纏住身子,早就把你們送走。並且這次臨行之時,也曾對你們說過,叫你們好生用功,不要更起玩兒心,至多不過半個月,師父就可以回來,那時師父對你們兩個自有處置。怎麼師父攏共才走了幾天,你們竟敢背了我在外麵胡作非為。今天有人在外頭掣動串鈴,不是深知冷竹塘底細的人,他怎麼能夠知道?我師父這幾年已然深知從前殺罪過深,極力懺悔,一向也沒有和外人來往,今天突然有人來到這裏,我就知道有事。結果出去一看,外邊來的人,與我們素不相識,我知道裏頭必定有事,再三問他,他又不說。我原想叫他今天在這裏坐一夜,明天再細細問他,他要是說了,為什麼事來的,我必幫著他辦事,他要一定不說,好生款待他讓他走。誰知究竟是我們年輕,有很多大意,原來他們來的並不是一個人,而且,他們來的這夥人之內,有一個能為還在我師父之上。幸虧他們很講麵子,沒有施展絕手,隻告訴我他們是為什麼來的,叫我細細一查,叫我自己辦理。想我們這冷竹塘,是一片清靜之地,從沒有和外人怎樣來往,如今你們不知自愛,竟自做出這樣事,被人家找上門來。我想總是因你們自己太糊塗,才做出這樣下流的事,你現在快把你所作所為,細細說明,趁著師父還沒有回來,趕緊把這事情化了,師父回來,我也不說。你們看好是不好?”
盧春正要聽穿白衣裳的說些什麼,隻覺腳下猛地一震,接著就是一片鈴鐺聲音,準知道不定又要出什麼岔子。因為要看個究竟,隻把身子向後稍微挪了一挪,卻不走開,再從門隙看那青衣女子。隻見她臉上顏色陡地一變,向那兩個女子道:“你們看,這話不假吧!‘地串子’又響了,如果不是外人來到,定是師父提前趕回。這件事已經越鬧越大,我看你們怎麼了?現在我帶著你們先出去,如果是師父回來了,我先把他老人家絆在這裏,你們趕緊把你們幹的事,偷著把它辦完了,再到這裏來,也省得他老人家慪氣。如果是外人來到這裏,我也想法子把你們先支吾走了,你們也趕快把人家放走。事不宜遲,快去快去!”
穿白的和穿紅的兩個女子答應一聲,轉身就走。盧春急忙往後一撤身,幸喜兩個心裏有事,不曾看見,呼呼地往後麵去了。那穿青的姑娘從牆上摘下劍來,雙手一捧,高聲喊道:“你們都跟我到外邊去,不拘看見什麼樣人,都不許你們說話,自有我去答話。”說完離了座位,全都一擁而出。盧春一看沒有什麼可聽的了,又知道這個穿青的姑娘,比那兩個隻強不弱,便不敢還在那裏等著,不等人家出來,一塌腰又到了左邊那個小院兒裏藏住身子。眼看那個穿青的帶著一班人出去,自己卻站在那裏不住暗想,今天這件事,果然有些出奇。我知道的就是一個紫雲,但是紫雲方才還在裏麵,隔著這麼大的竹圍,她是怎麼出去的呢?旁人有誰會找到此地?也許是江飛見自己走後,放心不下,在後麵趕來,可是江飛也不會知道這裏地下就有“地串子”,這件事真是令人難以捉摸。不過據自己看,今天這種情形,江飛的孩子,絕對沒有危險,總算此來不虛。又想進去再看看那紅白兩個女子,怎樣把他們放出,自己跟在後麵,到了外頭,再出頭把江飛的孩子要出來送回家去,見了江飛,也好作個交代。
想著著實不錯,正要往裏走,隻覺從身旁嗖的一聲,如同一陣涼風吹過,才要喊聲奇怪,卻聽後麵有人喊道:“什麼人竟敢到冷竹塘裏來撒野!不要走,留下人再去!”聽聲音正是那紅白兩個女子,一路喊著,直奔前麵趕來。盧春怕她們撞上,可是這個地方,又沒有躲藏的所在,一著急,隻好是跑吧,一塌腰也往前邊跑去。前頭過去的那個,盧春可沒有看清楚是誰,後頭兩個姑娘,可看見盧春了。盧春跑得緊,人家追得緊,跑得慢,人家追得慢。追來追去,攏共一個地窖裏,無論如何大,也大不了很多,就追到外麵那塊空地上去了。盧春一看月亮都往西落下去了,不久就要天亮,仿佛有些都發了魚白色。一路跑著,眼可往前頭看,心裏明白,後頭這兩個固然厲害,自己還可以支持幾下,要是前頭那個穿青的更是難惹。心裏一盤擺事情,腳底下就更慢了一點兒,這兩個追的,眼看著就要追上。盧春看前頭並不見那個穿青的姑娘一點兒影子,四圍都是竹子,也分不出什麼地方是門,心想是福不是禍,跑到什麼地方可以為止?不如回頭說明自己來意,她們要是不動手,是自己之幸,非動手不可,那也沒有法子,隻好跟她們走上幾招再說。
想著便止住腳步兒一回身,用手裏龍頭拐一指道:“你們先不要緊緊追趕我,我有話和你們說。”
那穿白的姑娘站著腳步兒用手裏劍也一指道:“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來到我們冷竹塘?你現在把我們的人弄到什麼地方去了?”
盧春道:“你們要問我,確實不是迷途至此。我姓盧名春,今天來到你們冷竹塘,也是受了一個朋友之托。我那朋友,住得離此不遠,就是那楊花堡的江堡主,隻因他的兒子在家裏無故失蹤,家裏留下一張詩條,有冷竹塘字樣,有人說冷竹塘是在此地,我所以來到你們這個地方。好在我已看見我朋友的孩子,確實是在你們這裏,你們也不必隱瞞,趕快把姓江的孩子放出來,交我帶走。至於你們這裏一切行動,我是絕不和外人說出一個字,你看如何?”
那穿白的姑娘勃然怒道:“你不要滿嘴亂說,人已然讓你們殺死一個,搶走一個,你怎麼反倒和我要起人來了?我知道你們一定來人很多,故意來攪我們這冷竹塘,且待我把你拿住,再問你的實話!”說著一捧手裏劍,雙手往前一遞,直刺盧春胸口。
盧春喊一聲:“休得無禮!”一閃身躲過劍鋒,一上步,用手裏龍頭拐直取雙腿。穿白的姑娘一提腰一蹦,龍頭拐從腳下掃過,不等身子落地,斜身一長膀子劍取盧春上腦。盧春暗道一聲“好身法”,用了一個“虎跳”的架子,身子往旁邊一閃,劍就空了,人就跟著落了地。盧春不等她站穩,橫拐往上腰就砸,穿白的姑娘喊聲“不好!”正要往後倒仰,才可以躲過這一拐,卻見盧春忽然把手裏拐撤回去了。正在納悶兒,為什麼他拐都到了,他又不往下打呢?再一看,可是那個穿紅的姑娘,一口劍也遞進去了,盧春因為要接紅姑娘這一招,給白姑娘那一招當然就進不去了。白姑娘一想,何不齊力把他製倒,省得時多事變。想著從身上掏條“軟紅兜”來,這種東西,仿佛和盛碗的絡子一樣,用絲繩織的,打出去的時候,是一團,等到了麵前,就成了一片。在每一個絡子窟窿上,都有極小的倒發鋼鉤兒,專取對方頭部,可以抓住辮發,對方就沒有動手的能力了。白姑娘把“軟紅兜”在手裏一拿,正趕上紅姑娘用劍一刺盧春的臉,盧春往後一仰,腦袋正露在後頭,白姑娘抖手就是一下,喊一聲“著!”正在盧春頭發上就抓住了,白姑娘往回一扯繩,盧春疼痛難忍,隻好隨著倒下。紅姑娘一擺手中劍口裏喊道:“叫你多管閑事!今天叫你命喪冷竹塘!”嘴裏說著,這劍可真下去了。白姑娘要喊使不得,已是勢有不及。
正在這個時候,卻聽有一條破毛竹似的嗓子,在穿紅衣裳的姑娘脖子後頭喊了一聲:“別下手,我還留著耍獅子玩兒哪!”聲音到,人也到,手裏一根竹竿,直取紅衣裳姑娘手裏寶劍。穿紅衣裳的姑娘一見忽然有人攔住,不準傷害盧春,心裏自是大怒,又一看他手裏僅僅拿了一根竹竿,哪裏放在心上,腕子一偏,劍就要削竹竿。誰知道看著一根竹竿不算什麼,及至劍鋒才一碰著竹竿就仿佛遇見一種什麼軟的家夥上,竹竿隨著劍鋒,直往後邊走。心裏正在納悶兒,何以自己寶劍像粘在竹竿上一樣,身不由己,卻跟著竹竿沉了下去?急待收回寶劍,再想別法,誰知又聽一聲怪笑道:“你這個小妞兒,怎麼會看上了我這窮要飯的,我可沒有這個福,去吧!”隨著聲音,紅衣姑娘便覺手裏一蕩,渾身都有些發麻,掌不住手裏劍,隻好一撤手當啷一聲,寶劍落地,身子也跟著晃了一晃,急忙周身一運力,這才站住。穿白衣裳的姑娘,早就看清楚了,原來來的這人,渾身襤褸,破蔽不堪,一隻手拿了一個黃沙盆,一隻手拿了一根竹竿,看那神氣,像是個瞎子,翻著兩隻白眼珠,不住滴溜溜亂轉。穿白衣裳的姑娘,可比穿紅衣裳的強得多,一看這個要飯的,就知道大有來曆。方才穿青衣裳的已然和她們說過,今天冷竹塘進來很多人,這個人絕不是瞎子,也不是要飯的。自己的本事,和穿紅衣裳的姑娘差不多,她既不能得手,自己也絕找不出便宜來,穿青衣裳的姑娘沒有進來,安知不是在外麵遇見勁敵,自己如果要再敗在人家手裏,這冷竹塘就算整個兒全完。自己來到這裏,無論怎麼樣說,人家總算對我們不錯,況且這件事,還是從自己所起,不如現在就把實話向這人一說,如果他要肯管,冷竹塘不但可以保住,自己姊妹兩個,還許能夠得著一點兒好處。
想到這裏,趕緊一抖手,先把“軟紅兜”抖了下來帶好,又把盧春扶了起來,然後才笑著向那要飯的乞丐道:“這位老爺子,你老人家貴姓?今天到這裏來,有什麼事?你老人家,隻要說出來,我必可以照辦。”
要飯的哈哈一笑道:“你倒怪會說話的。我這一輩子,就是服軟不服硬,看不慣這個,你既這樣說,我也不必再跟你們姑娘們一樣兒見識。你現在快同我到裏頭去,把姓江的孩子給人家送了去,我和你們冷竹塘,素無積怨,我不過是看見有這麼一回事,我是不得不管。你快點兒和我走一遭吧。”
穿白的姑娘一聽,敢情全是為這一件事來的,自己做了這件事,還認為是很機密,不想人家全都知道了。但是這姓江的已經被他們救出去了,他們怎麼都不知道呢?想著遂又賠笑向那要飯的道:“你老人家所說的姓江的,已然被你老人家同來的人救出去了,難道你老沒有看見嗎?”
那要飯的一聽,把怪眼一翻道:“你不要再用花言巧語騙我,我到你們這個地方來,就是我一個,哪裏來的什麼夥伴?你快快把姓江的放出來,咱們是一句旁的話沒有,如果不把姓江的放出來,你可不要說我無理,我可要火燒你們冷竹塘,讓你們變成熟池塘,你聽明白了沒有?”
穿白衣裳的姑娘道:“老爺子,你老人家先不要動氣,我們一句瞎話也沒有說,確實那個姓江的,被你老人家一同來的人救出去了。”
那要飯的呸地就是一口道:“你不要給臉不要臉!我就知道你們仗著冷竹塘老比丘的勢力,無惡不作。我因不願再動殺戒,所以才再三和你說好話,你既然不懂,這就莫怪我瞎火神今天要報應你!”說著話把右手竹竿往左手一遞,右手往破襖子裏一摸,掏出一個竹筒,仿佛像一個吹筒相似,拿在手裏,往竹子上一指,嘴裏喊道:“看我瞎火神今天要燒你冷竹塘!”說著才待要用,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那竹子筒才在一晃的時候,眼前忽然仿佛起了風兒相似,滴溜溜一個圓團從竹子根底下滾來了。到了跟前,往起一縱,伸出一隻手按住口筒,口裏喊道:“瞎子,這裏不是玩兒火的時候,留神玩兒火溺炕!”嗖的一聲,竟將火筒奪出了手。要飯的竹筒一出手,不由怪叫一聲,掄左手竹竿就打。
卻聽來人也是一聲怪叫道:“瞎要飯的,休要無理!怎的不問青紅皂白,一味亂打,難道俺芩老三還怕了你不成!”
要飯的一聽,趕緊把竹竿往回一撤道:“誰?三哥!這雖怪我魯莽,可是三哥你在大家麵前,把我吃飯的家夥都搶了去,也未免太不給我留一點兒麵子了。”這時盧春可看明白了,來的這人,年紀約在五十以外,小眉毛,小眼睛,小嘴,小鼻子,兩隻小薄片耳朵,一個小腦袋瓜子,上頭有個幾十根稀稀的黃頭發,身個兒至多有四尺高,穿著一身藍布褂褲,腳底下蹬著兩隻青布福字履,打扮得不倫不類。腰裏係著一根藍布的腰帶,裏頭鼓鼓囊囊的,不知裝的是什麼東西。最可怪的是,連頭上帶腳下,沒有一處沒有水,仿佛剛從水裏爬上來的一樣。盧春心裏一動,暗說這不用說,方才水裏鬧了半天,大概就許是他。看這神氣,兩個人還是一路的,隻不知為什麼兩個先動下了手,又不知道這兩個都是什麼人物,自己在江湖上,也沒聽人說過這兩個扮相兒。隻見他笑嘻嘻地把手裏那個竹筒遞給要飯的道,“老紀,把你這個吃飯的家夥給了你吧!俺並不是要使你在人前出醜。你那勞什子玩意兒,又不是發出去可以收得回來的,倘若我不當時奪過,你要是一甩,這冷竹塘整個兒全完。你就看見這個大妞兒胡作非為,你心裏不高興,你哪裏知道這冷竹塘,原是清淨之地,並沒有什麼肮臟的地方。你不問青紅皂白,把這一片地燒個幹淨,這冷竹塘的主人可不是好惹的,倘若知道是你無故毀了她多年修整清淨的養性之所,她怎能和你善罷甘休。不是我長他人銳氣,滅你的威風,恐怕你還不是她的對手哩!”
要飯的一手接過竹筒道:“你說這裏是個清淨所在,難道你就沒有看見他們這一切作為嗎?我隻知道鏟除惡人,向來不懂得怕什麼人!”
那人才要再說什麼,猛地咕隆一聲,大家都覺得地下一震,回頭一看,竹子忽然從迎麵那一排又平著推了出去。盧春留神一看,原來自己站的這塊地是活的,不知什麼地方安著消息。這塊地往前頭一動,竹子整個兒推了出去,裏頭依然是一層地,竹子一開,聽外頭一陣腳步兒聲音,抬頭一看,原來正是那青衣裳的女子,帶著許多上黃下紫的姑娘,從外麵一擁而入。裏頭又多了一男一女,男的正是江飛的兒子,女的可不認識,看來年紀也就在十六七歲,穿著一身竹布的褂褲,前頭留著劉海發,後頭梳著兩個圓髻,手裏提著一把折鐵繡鸞刀,也跟著一同走了進來。那穿青衣裳的女子看見正在這裏,走到那個小矮子跟前叫了一聲:“師叔,是我聽了你老的吩咐,追著了舒小姐。舒小姐起先執意不肯回來,是我說出你老人家也在這裏,她才肯隨我回來。我們這裏一切事情,我師父她老人家不在這裏,就聽你老人家給想法子料理料理才好。”
那個矮子笑著道:“沒什麼,沒什麼,大家都是一家人,沒有什麼不好說的。來!這裏還有一個新朋友呢,別把人家僵在這裏。”說著話向盧春一拱手道,“這位老哥你就是九頭獅子盧春盧永泰吧?”
盧春趕緊也一拱手道:“在下正是盧春,不知道你老人家怎會知道?”
矮子道:“盧老哥你不知道,我已然在你身後好幾天了。自從醉和尚打走了黃偉的時候,我已然就在那裏了。你可記得醉和尚丟了一根鐵通條嗎?那就是我跟他開的玩笑。從那時以後,我一直就跟在你的後麵,方才你在船上,我也沒有離開船,不過是在底下罷了。我提一個人,盧老哥你可知道?”
盧春道:“不知道你老提的是誰?”
那個矮子道:“有個一輪明月婁拱北,盧老哥你可認得?”
盧春道:“我怎麼不認識?那是我的二師哥。”
那矮子一聽哈哈一笑道:“那就不是外人了。婁拱北不是外人,是我本家的孩子。”
話猶未了,隻聽遠遠一聲喊道:“短地丁,不要找便宜,你二大爺來了!”
盧春一聽聲音非常耳熟,抬頭一看真是大喜過望,原來來的這人,正是自己的師兄婁拱北。趕緊上前行禮道:“二哥,盧春在此。”
婁拱北看了盧春一眼道:“我早就知道你在這裏了。你受人之托,前去送信,為什麼半路上多管閑事?幸虧這裏都是一家人,如果換個地方,出了岔子,豈不耽誤了人家的事。”
盧春聽師哥責備自己,哪裏還敢還言,反是那個矮子笑道:“婁禿子,你不要隻管發威風了,難道說江湖路上的人,還有見死不救的漢子嗎?”
婁拱北也笑道:“短地丁,你少說閑話。來來,我給你們大家引見!”說著用手一指那個矮子道,“這位是矮腳龍王芩天治,論起來還是你我的大師兄呢。”
盧春也不明白是怎麼一個師兄,趕緊過去見禮。芩天治拉住盧春道:“九頭獅子果然名不虛傳,是個江湖上的漢子。”
婁拱北又一指那個要飯的道:“老七,這位你也沒有見過吧?這位不是咱們這邊道兒上的,享名在奉天屬錦州一帶,人稱瞎火神紀玉,不但是武功精明,而且善用火器。今天能在這裏得見,也是你的幸運,過去親近親近。”
盧春過去一見禮,紀玉趕緊攔道:“九頭獅子,你這個人還倒是個漢子,如果你今天要是有點兒含糊,對不起,你這條命不死在兩個姑娘手裏,也就死在那張竹床上了。”盧春一聽,敢情人家一直就在自己旁邊,自己始終不知,不由一陣毛骨悚然。
芩天治又向那穿青衣裳的姑娘一招手道:“雪兒過來,也給你引見引見。”穿青衣裳的姑娘答應一聲走了過來,芩天治道,“她就是這冷竹塘當家的大弟子無情劍奚紅雪。”
奚紅雪跟著深深一拜道:“家師有事他去,不幸冷竹塘鬧出事來,多虧芩師叔到此解圍,冷竹塘幸免大禍。這裏不是講話的地方,請諸位到裏麵細談,不知諸位可肯進去一坐嗎?”
芩天治道:“好啊!我們到裏邊坐坐去。”
紀玉道:“對!是要到裏邊去,不但是坐一坐,我還要討一杯酒吃。一向聽說他們這裏有特別肥的大雪雞,竹根生的紫雪筍,好容易今天來到這裏,豈可空回,是要討一杯酒吃吃。”
芩天治道:“你總不會改了你臭要飯的脾氣!”說著大家哈哈一笑。
於是奚紅雪在前,大家跟隨在後,直奔地道。來到屋裏,奚紅雪吩咐一聲,安排座位,泡上茶來,大家依次坐好。
婁拱北站起來道:“諸位,我有一句話要和眾位說一聲。我們這個七師弟,他原是從雪嶺上下來,受了一個朋友之托,去給人家送信,因為路途失迷,誤入楊花堡,才惹起這一場事。我想現在事已完了,不如讓他同了江家的孩子,趕緊回去。一則免得我們江老八在家裏放心不下,二則他送走人之後,還要趕緊去送信,也不應該在此長久逗留。好在來日方長,聚會的日子不少,現在就讓他去吧!”
奚紅雪忙道:“這話雖是這樣說,似乎也不忙在這一飯之間。況且江少爺和這位舒家姐姐,受了許多委屈,我們也應當擺酒賠個罪才是。”
紫雲站起來道:“奚姑娘這話說得遠了。我們到這裏來,攪得亂七八糟,本來就於心不安,再要是賞飯賜酒,豈不更使人慚愧無地了嗎?我想我們住得不遠,以後可以常叨擾,如今還是依了婁老英雄的話,把江公子送回去為是。”
芩天治接著道:“也好,也好,那你們也走吧。你們那隻船還在外頭呢,雲兒把他們送出去吧,都是自己人,倒是用不著客氣。”
奚紅雪隻得答應。盧春先站起告辭,婁拱北囑咐他,路上不可再多管閑事,恐其誤了事,對不住朋友,盧春一一答應。
紀玉道:“我們不拘俗禮,也不送你們,你們快快去吧!”
當下紫雲江公子盧春三個,別了眾人,走了出來,奚紅雪在後麵相送。
盧春道:“奚姑娘,今天我們在這裏攪擾了一夜,實在是對不起。等我改日事畢回來,再來叩謝。”
奚紅雪道:“你老人家是老前輩,一切還求你老人家多多指教,你老人家不要客氣才好!”
盧春道:“我還有幾件事不明白,我要討教討教!”
奚紅雪道:“你老人家隻管問,俺是知無不言。”
盧春說出一片話來,有分教:
殺奸除蠹英雄本色,入死出生兒女情腸。
要知盧春說出什麼話來,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