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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鴛鴦碧血鴛鴦
徐春羽

第十回 醉行者威震燠陵穀 病尉遲誤走冷竹塘

卞方縱出去一看,隻見丁威仰麵朝天躺在地上,雙睛緊閉,已然失去知覺,卻看不出傷在什麼所在。迎麵站著三個人,頭一個是個道家打扮,穿著一件青綢子道袍,頭戴九梁冠,腳蹬雲履,年紀在五十上下,手裏並沒有拿著兵器,隻拿著一柄白馬尾蠅刷,滿臉怒容站在最前麵。第二個是個中年漢子,穿著一身藍綢子褲襖,腳下是魚鱗灑鞋,藍絹帕罩頭,手裏拿著一對兒金釘狼牙棒,站在第二。第三個是個小孩子,看相貌至多不過十五歲,穿著一身大紅綢子褲襖,腳下一雙花緞子快靴,腦袋上留著孩發,正中梳著一個朝天一炷香的小辮兒,手裏拿著一對兒蒲鏟,肩背一張紅漆短弓,站在最後。

卞方雖然心裏著急,知道這幾個人絕非等閑之輩,當時顧不得丁威死活,笑著略略一抱拳道:“今天是什麼風,會把幾位刮到此地?我們事先也沒有知道信息,不曾遠遠迎接,實在是對不過。但不知幾位來到這裏,有什麼事?為什麼一字不提,先把我的朋友製倒在地?”

卞方話尚未完,那道裝的一聲長笑道:“卞方,我們今天來找你,不是為鬥口舌,講不得那許多酸禮。說幾句簡單話告訴你,我們是從長白山刺兒島奉了我們教長虎麵觀音袁濟袁道長的差遣,先到燠陵穀除了你姓卞的,然後再到焦山荷葉島兩處去和姓沈的姓莊的算賬,以報當年棗花峪的仇恨。你若知道時務,不必倔強,趕緊同我們到刺兒島去見我家教長。好在我家教長,原是與你師父沈駝子和莊瘋子他們有過節兒,念在你年幼無知,也許會放過你去。這是我的良言相勸,如果你要不聽,隻怕你絕討不出公道,到了那時,後悔無及。話就是這幾句,請你自己斟酌。”

卞方聽著微微一笑道:“多承謝朋友一片好心,無奈有一節兒,自從姓卞的拜師學藝那天起,就沒有學過這麼一手,到處磕頭賠不是的功夫。再者說我們不防走個一手一式,我或是輸一拳,或是輸一腳,也算是我學藝不高,經師不到,到那時我自應替認一切罪名,不怕把我碎屍萬段,隻有怪我自己,絕不怨恨朋友們趕盡殺絕。現在朋友來到這裏,一手功夫,沒有給我們留下,就憑朋友兩句話一說,我們就跟著一走,知道的是我講理說義,不知道的還許說我是怕了你朋友。你這麼辦,我倒有個主意。朋友既然身帶武器,又是從袁羅漢那裏來,當然是身懷絕藝。我雖然沒有練過什麼精奇本領,可也不能說一天沒有練過,我願意陪著朋友你走個三兩趟,倘若朋友練的功夫,我姓卞的真是一趟都辦不了,旁的話不用說,當時你叫我到刺兒島,我跟你到刺兒島,你說不叫我到刺兒島,要我項上的人頭,當時你就摘去,姓卞的絕不舍乎。不知朋友你看如何?”

那個穿道裝的又是一聲長笑道:“我就知道你們是窮凶極惡不分好歹。既然如此,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說著話一揮蠅刷意思就要動手。

忽然那個小孩子縱身奔了出來,喊道:“黃道長你老先歇一歇,瞧我跟他走兩趟。我要是打不過他,你老再毀他不晚。”

那個穿道裝的往旁邊一閃,隻說了一聲:“你可要小心!”

卞方一看這個孩子,心裏就起愛,穿著一身紅衣裳,襯著雪白粉嫩小蘋果相似的一張臉,真像畫的善財童子一樣。正要向他搭話,卻聽身後有說話:“卞大哥你也等一等,讓我跟這個小朋友先比畫兩下子。”卞方回頭一看,正是盧春。

卞方道:“你還是多歇一歇。”

盧春道:“已經歇過來了。”盧春有盧春的心思。一來看見丁威被人家打在地上躺著,生死不知,自己跟丁威還是真投緣,急於過去給他報報仇。二則一看人家來了三個人,大概就是這個小孩子還好對付一點兒,自己來到這裏,是個客位,人家這裏,既然有事,當然不能坐著不管。可是這個人既然敢來到這裏,功夫當然都錯不了,如果不在這小孩子上場時候出場,換上別人來,自己絕不是人家對手,不如趁著這個小孩子先打一個頭陣。這個小孩子,練得再好,也是個孩子,總還可以跟他周旋一陣,自己的麵子,就可以蓋過去了。所以雖然卞方攔他,他卻仍要和那個小孩子見個高下。

卞方也明白他這意思,不過卞方可看出這個孩子身有絕技,論本事的話,隻在盧春上,不在盧春下。不用說旁的功夫,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居然能夠那麼遠來到這個地方,本事就錯不了,但是不便相攔,也隻說了一句:“你可留神這個小孩子犯壞。”

卞方一閃,盧春就和那個小孩子對了麵。盧春笑著對那小孩子道:“你這個小孩子,姓什麼叫什麼?”

那個小孩子道:“你要問我,姓苗名鳳,人家給我起外號叫火麒麟,你姓什麼叫什麼?”

盧春道:“你要問我,姓盧名春,江湖人稱九頭獅子病尉遲就是我。你這小孩子,我看你長得十分可愛,你為什麼不上進,可跟這些狐朋狗黨在一起幹什麼?要依我良言相勸,快快逃下山去,我也不來追趕你。如若不然,動手之下,隻怕傷了你的身體,倒叫我好生不忍。”

苗鳳聽了呸的一口道:“姓盧的,你不要滿嘴胡說。今天獅子遇見我麒麟,咱們倒要看看誰成誰不成。別走,吃家夥!”說著話陡地一抬雙手,兩把蒲鏟,嗚的一聲帶著風直奔盧春麵門鏟來。盧春急忙一坐身,雙鏟從盧春頭上過去,不等盧春站起,左手鏟一平,照盧春頭上砸去。盧春提身往斜裏一縱,鏟從左肩滑下,苗鳳右手鏟一空,左手鏟用了一個“手揮琵琶式”,從盧春腰裏往上撩去,盧春一含胸,鏟從胸前擦過。一連就是這樣三手,盧春沒還上一招。盧春心裏一動,想就憑這個孩子,我就沒有還上一招,這要工夫一長,說不定就許輸在他的手裏,那可不是意思。想到這裏,精神一振。苗鳳左手鏟平一抹,盧春縮頭藏頸讓過這一手,不等苗鳳再發招,一長身形,左手虛晃往臉上一戳。苗鳳往後一撤身,盧春右手直奔鏟把,單手捋住往前一進身,左手從鏟底下戳進。說時遲,那時快,一掌正戳在苗鳳左肋。苗鳳覺著肋下一緊氣口一鬆,左手隻得鬆鏟,一緩氣一轉身,上左腳右手蒲鏟就掛著風到了。鏟奔盧春肩頭,盧春喊聲“來得好!”身子不往後撤,右手鏟反著往苗鳳鏟上一掛,隻聽鐺的一聲,雙鏟震得分開,盧春暗道一聲:“好力氣!”苗鳳失去一鏟,知道是遇見勁敵,不敢還像先前那樣一味猛進,右手鏟往左手一交,轉身就走,嘴裏喊道:“今天我麒麟怕你獅子了。”盧春看他,招法並未散亂,忽然撤招就走,知道他一定有詐,心裏不由好笑:這個孩子,你攏共能有多大,還敢在我跟前使這個鬼吹燈,今天要不叫你知道厲害,也叫你小看我們山東七義。盧春手裏攢著一把蒲鏟,隨後就追。卞方心裏納悶兒,聽孫剛說過,盧春人稱病尉遲,最得意的兵器是一條大蟒鞭,為什麼今天跟人家動手,不亮出自己兵器,莫非是故意要施展這一手兒給大家看?其實在這動手時候,可不能盡論樣兒好看,況且這個孩子,能為並不在盧春以下,招數不亂,抹頭就走,不要看奪過一把鏟來,那可不能算贏,為什麼到了這個時候,還不取出自己的兵器,真是讓人起急。卞方他卻不知道盧春的一根大蟒鞭已然傷了半節,剩了多半節,雖然圍在腰裏,看不出是根殘了的兵器,可是真要拿出來使,可是絕合不了手。第一分量太輕,第二尺寸太短,準要使出來,絕合不上尺寸,盧春要不是心愛這根鞭,早就扔了,圍著可是圍著,始終可也沒有拿出來。孫剛眼快,就瞧苗鳳一路跑著,蒲鏟交了左手,知道他要發暗器,卻沒有瞧出盧春不追。孫剛跟盧春是師兄弟,他可知道盧春身上有什麼功夫,要說旁的還不敢說,要講打暗器,盧春固然不敢當時說數一數二,無論如何,也得比才出世的小孩子強得多。自己雖然看見苗鳳掏暗器,自己可沒有言語,怕的是自己一叫他,分了他的神,反而受了他的傷。眼看盧春追趕苗鳳,差不多相離也還有六七步遠近,猛見苗鳳把身子往前一探,仿佛像“夜叉探母”一樣,回頭往左肩頭後頭一看,把手一揚,喊一聲“著!”隻聽鐺的一聲,一顆彈子,正打在盧春手裏那把蒲鏟麵上。盧春才要喊聲好,卻見從鏟頭上冒出一股白煙,聞得一股奇臭之味,當時覺得一陣昏迷,竟自暈倒在地。

苗鳳一看盧春摔倒,扭過身來,哈哈笑道:“我說是不是,憑著一個小獅子,也要跟麒麟拚,豈不是自找沒味兒。對不過,我今天要取你二人性命,也好給我們教裏除一大害。”說著話,一塌腰直奔盧春而來。卞方喊得一聲“不好!”打算縱過去也來不及了,因為他們兩個距離太近,自己離得太遠。就在這個時候,苗鳳已然縱到盧春麵前,手裏單鏟,往起一舉,大喊一聲:“姓盧的拿命來吧!”喊聲未完,隻聽嘩啦一聲響,接著有人喊道:“無知的孩子,休得放狂,留下小命再去!”聲到弩到,正打在苗鳳拿鏟的手上。苗鳳護疼,拿不住鏟,隻聽當的一聲單鏟落地,順著聲音一找,原來發弩的正是孫剛。孫剛看見盧春追趕苗鳳,就知道苗鳳有詐,不過想著盧春也打一手好暗器,許會上不了他的當,故而沒有十分攔擋。及至看見這個孩子,打出來的並不是什麼普通暗器,卻是含有毒性的一種彈丸,就知道事情不好。果然盧春一聞白煙,當時暈倒。原也打算縱過身去,擋住小孩兒,再設法救盧春,無奈那個小孩子,身手來得非常快,自己打算過去,萬也來不及,一時情急,隻有先用響鈴弩攔擋一法。一支響鈴弩發出,恰好打個正著,不等苗鳳再拾起兵器,一提身便縱了過去。

苗鳳被打一弩,正在發怔,一見孫剛縱了過來,正待撤步看招之際,卻聽身後有人喝道:“鳳兒真乃無能,怎不防人暗算,且退下去待我來!”

孫剛一看說話的正是那個中年漢子,自己不便攔住那個孩子,便笑著向苗鳳道:“小孩子不要害怕,我不和你一般見識,快快逃命去吧!”說完讓出道來,苗鳳彎腰拾起先後掉的一對兒蒲鏟,小臉一紅,退了下去。孫剛這才向那中年漢子道:“朋友,我和你雖不相識,可是今天看你們這種行徑,也算不得光明正大。就連這樣一個小孩子,使出的暗器,都是這樣不體麵,足見貴門戶也不是什麼上三等了。”原來江湖之上,門戶分得多,普通就說上幾門、中幾門、下幾門,其實裏頭還分得很詳細。上五門仙、劍、俠、義、傑。仙裏如黃衫客、古押衙,仙而帶俠。劍裏如張三豐、王征南、甘鳳池,劍而帶俠。說到俠義二字,例如荊軻、聶政,鏟除世界不公,打盡天下不平,什麼殺貪官、斬惡霸、除暴安良、濟困扶危、一諾等千金、性命等鴻毛,隻要義氣當先,生死在後,這都是俠義人才。再說到傑,那就差了,雖然也有俠義的氣概,卻是沒有俠義的心胸,但是比起中五門,卻又高出一頭。那中五門講五種標誌是龍、鳳、虎、雁、蛟,雖然也是行俠作義,可是心誌不定,人品不齊,什麼占山做草頭皇上、看家護院、擺場子賣藝,也懂濟困扶危,不過他們可講劫搶偷盜,隻是不犯淫戒,是他們列在中五門的根基。下五門也講五個字是:蓮、蘭、梅、桃、柳,可別看字麵都很好,要往上中十門一比,那可就有天地之別。這裏頭屬蓮花最體麵,能夠不犯淫戒,可是什麼賣熏香、配拍花藥、殺盜搶掠無所不為,以道家為最多。蓮花門往下,更是窮凶極惡,什麼坐地分贓、殺人放火、按地窯子、造夾壁牆、明火執仗、挖坑盜洞、打悶棍、套白狼、裝神弄鬼、圍席箔、放冷箭、斷喝一聲、卻奪行人被套、賣迷魂酒、做人肉包、采花殺命、盜胎配藥、偷雞捉狗、插圈弄套,裏頭可是應有盡有。這不過提個大概,後頭神駝子沈洵和莊瘋子請八老清山,便可知道詳細。孫剛看那個孩子打出來的彈丸,裏頭冒出一股白煙,知道就是他們下五門使的那一種熏香彈之類,所以才說了那麼一句。

那中年漢子聽了怒道:“你這蠢狗,少說廢話,快拿命來!”

孫剛道:“難得你們今天來的這幾個人,連老帶小,一個明白的都沒有,一張嘴,就講動手。提到動手的話,也不是我看不起你們這幾個,就讓你們一起動手,也未必能夠怎麼樣。何必這樣狂傲,你姓什麼叫什麼?說出來我好打發你回去。”

那個漢子聽了益發大怒道:“呸,少說這些閑話。你老子我叫三手金剛範玉海,蠢狗別走,留下命去!”說著話也不問孫剛名姓,陡地左手一揚,右手棒到,直奔孫剛左肩打來。孫剛手裏拿著寶劍,並沒有還招,因為看這漢子,十分粗魯,雖然來勢很猛,知道他必不能耗長,便看關定勢,封著招和他遊鬥。範玉海人雖粗魯,武學卻很有根底,一根狼牙棒,真是使得風車兒相似,滴水不入,並且氣力也足,忽前忽後,忽左忽右,錘、砸、撩、掛、戳、翻、捧、刺,足有二十幾個照麵,臉不紅,氣不喘,孫剛暗讚好一條猛大蟲。正在酣鬥,忽聽卞方喊道:“誌柔留神,他們的暗器厲害!”話猶未了,隻見一道白光,從旁邊飛來。孫剛知道又是那種彈丸,不敢用劍去迎,隻把身子向後一撤,任那彈丸掉在地下。卻聽吧的一聲,依然炸開,從裏麵冒出一股白煙,孫剛隻怕離得近聞到鼻子裏,急忙使個“白鶴衝天”的式子,憑空縱起,足有一丈七八尺高。拿劍的那隻右手往上一伸,左手一貼胯骨,先一拳雙腿,複又往斜下裏一踹,便仿佛像一條流星相似,斜著便衝了下來,離開範玉海已然在十步開外。立定一看,範玉海紋絲兒不動,依然站在那裏,就知道他一定是已然聞過解藥,所以才能不倒。孫剛這時,心裏好生為難,不過去眼看自己的朋友被人製倒,豈能見死不救,再者自己不過去,人家也會過來。如果憑本事和他動手,倒也不怕他們,不過他們不憑功夫,卻單憑那種暗器,別看自己有能為,聞上照樣兒也得躺下。忽然一想有了,方才不該和那漢子遊鬥,這回再過去不出三個五個照麵,我先把他弄倒了,有什麼話回頭再說。想到這裏,一提手裏劍繞過來也不說話,一劍直奔範玉海咽喉刺去。也是範玉海粗心大意,他就沒有看出孫剛使的是一口寶劍,看見劍到他並不閃躲,因為方才和孫剛打了半天,孫剛隻一味地閃躲他,以為孫剛怕他。如今見劍到,認為是個機會,方立起狼牙棒,用足了力氣往下一磕,隻聽鏘啷一聲,狼牙棒折一大截。範玉海用力過猛,狼牙棒一折,身子也跟著歪了一歪,恰好孫剛的寶劍正到,險些兒不曾刺在麵門,急忙往下一矮身,劍從頭上過去。範玉海一看兵器已毀,知道再戰無益,就勢子一拔胸脯,一坐腰,雙腳往起一提,這一手名目叫“倒搬盅”。一個反筋鬥折出五六步遠,站住腳,一正麵,抬手就是嗖、嗖、嗖三支袖箭,一支上奔麵門,一支奔胸口,一支奔肚子。這種暗器,最是厲害,名目叫作“三不過”,因為三支箭是同時都到,如果你一躲上邊麵門,就顧不了胸口;顧了胸口,又顧不了肚子;顧了胸口肚子,一定躲不開麵門。並且範玉海他們這下五門的兵器,都是用毒藥煨過的,如果打上,不用他們的解藥,子不見午,能把人活活毒死。範玉海如今一看自己的兵器讓人家已然削折了,並且性命幾乎難保,由怕生恨。他的外號三手金剛,就是能打暗器,這才發出三支袖箭,直奔孫剛。上中下三部射去,這要是換一個人,一定得遭毒手,唯獨孫剛,卻是毫不理會。因為孫剛外號人稱神弩手,講到打暗器,不用跟人家施展,他不但能打,而且能接,弩箭上敢拴響鈴,當然就得說是有特別的功夫,不然也不敢那麼揚氣。如今一看範玉海發出三支袖箭,不由也暗吃一驚,心想這幸虧是我,如果換個旁人,豈不要遭他的毒手。心裏想著,手裏可不敢怠慢。唯獨打暗器,隻要你看見了,這暗器也就到了,等到了再打算躲,那可不是易事。孫剛一看三支箭已然分成三路奔自己來了,急把劍往左手一交,斜跨一步,左腳仿佛要往前進的式子,一長身,側著臉,名字叫“回頭看月”。上頭這支箭正從耳旁擦過,提左手喊聲“著”,雙手一捏,正捏在箭尾上。接暗器也得行家,不會捏或是捏上沒準,那都不行,所謂差之毫厘失之千裏,就在那一點兒勁兒上。孫剛把上頭這支箭接著,低頭一看,那兩支箭才到。不是箭有快慢,隻因孫剛往外探著身子,是個長勢,那箭就分出前後來了。拿手裏這支箭,喊一聲“走”,叭、叭兩聲,兩支箭全都打落在地上。

孫剛哈哈一笑道:“朋友,你這三手金剛,將來不用打暗器,留著拔個煙袋偷個荷包使吧!”

範玉海臉上掛不住,拿著半截沒有狼牙的棒,狂喊一聲:“老蠢狗,今天你我拚個死活!”伏腰往前就跑。

卻聽後麵那個道者裝束的一聲喊道:“範朋友,不要壞了江湖上的名氣。你且退後一步,待我來和他見個高低。”範玉海往後一退,老道縱了過來。

孫剛一看就知道這個老道武學絕軟不了,因為看他腳步兒氣度,就知道他功夫已然很深,便不敢怠慢,笑著道:“這位方外朋友,也要來玩兒一下嗎?好,好,好,正要討教討教。”

那個道者卻微然一笑道:“方才已然看見朋友的絕技,我也正要領教。不過有一句話,我們今到這裏來原找的是姓卞的,卻沒有朋友你的事,既是朋友你一定要管這回事,說不得也隻好得罪了。”

孫剛道:“姓卞的就是我,我就是姓卞的,就請進招吧。”

那道者道:“如此我黃偉要無禮了!”

孫剛一聽,原來是他,就知道自己不是人家對手,連卞方也未必是人家對手。原來這黃偉在下五門是數一數二的角色,要論打暗器,人家得說是行家,渾身上下,能帶十幾樣暗器,並且能夠同時發出來,手裏不拿兵器,隻要兩個照麵以後,他的暗器就來了,江湖上大大有個名頭。不過這個人性情非常古怪,雖然身在下五門,卻向來緊守清規,從沒有管過什麼閑事,不知道今天怎麼會到這個地方來,如果今天他要一定為難,隻恐怕大家難討公道。

孫剛這裏略一沉吟,卞方便答了話:“誌柔,你跟他們玩兒了半天了,人家換了馬,咱們也換換人。你過來歇一歇,看我對付老道。”說著一晃身便到了麵前。

孫剛隻好說一聲:“小心點兒!”便自退回。一看自己這邊,就剩了小栓兒還在那裏站著了,心裏著急,也是無法,隻好看著吧。

黃偉一看卞方來到,便長笑一聲道:“姓卞的,這才對呢。冤有頭債有主,我原找的是你,來來來,你我今天決一死戰。”

卞方微微一笑道:“黃老道,你既是願意死在我的手裏,你就拿命來吧!”

黃偉道:“你不必用言語欺人,命交給我再說。”一擺手裏蠅刷,直往卞方左肋點來。卞方一見蠅刷來到,手裏煙袋往裏手一裹,黃偉急忙把蠅刷撤回。卞方趁勢往裏一遞煙袋,奔黃偉小腹戳去,黃偉趕緊用蠅刷往下就砸,卞方也趕緊撤回。原來武術練入化境,無論手裏拿著什麼,也可以當兵器用,並且自己的氣力,能夠完全貫在上麵,意思隻要一到,那股氣也就到了,對方就能知道,外行人看著一點兒精神都沒有,實在是性命相爭。兩個人走了也就在五個照麵,黃偉蠅刷虛往下方麵門一點,轉身便走。

卞方停住腳步兒笑道:“怎麼聞名不如見麵,久仰道長身懷絕技,為什麼今天不肯賞臉,多讓我們看個一兩手,卻不辭而去呢?既是道長不肯賜教,我也不敢勉強,恕我招待不周,改日登門謝罪!”卞方知道黃偉身懷絕技,能打各種暗器,準知自己一追,他必用暗器取勝,倘若一個大意,難免遭他毒手,明明說破,卻不追趕。

黃偉一看卞方不追,心中也著實佩服,又聽卞方說了一大篇話,心想這倒是個勁敵,不可大意。便又扭身來道:“姓卞的你今天不敢追我,想是已然知道我的厲害。按說我不該趕盡殺絕,不過我也是受了朋友之托,不能不忠人之事。我今天說一句狂話,不用暗器,我也要把你弄倒,來來來,我們再鬥幾下。”說著一擺手裏蠅刷,直奔卞方肩窩點來。

卞方一聽他不用暗器,先放下一半心,知道憑其功夫,一時半會兒也不至於就輸給他,便也說聲:“好,如此我再奉陪走幾招。”閃身躲過蠅刷,用煙袋往黃偉脈門便戳。黃偉一反手蠅刷從煙袋底下掏過來,跨步一進身,蠅刷奔卞方胸口。卞方用“退步跨虎勢”躲過蠅刷,手裏煙袋一扁腕子,直取黃偉咽喉。黃偉扭頭一撤身,讓過煙袋,手裏蠅刷夠著煙袋杆,用力一抖,喊一聲“開”!卞方著實嚇了一跳,卞方的武學並不算低,今天跟黃偉走在一起,簡直幾乎一招全進不去。武術這一門,原來沒有絲毫虛假,沒有真功夫,誰也不敢進招,因為誰先冒險進招,誰就能夠先敗。現在卞方一看黃偉,居然敢用蠅刷來裹自己的煙袋,就知道他必有絕招,不由暗吃一驚,自己如果一個敗下,孫剛便不是人家對手,那樣一來,燠陵穀這一班人,恐怕要同歸於盡。心裏這樣想著,手裏可不敢遲慢,趕緊把手裏煙袋,也隨著蠅刷一抖的勁兒,就勢往起一掀,蠅刷的勁兒,就全撤了。黃偉一看知道卞方耍的太極門裏“粘綿連隨”的功夫,不由也暗讚一聲好功夫,蠅刷煙袋各自分開。

卞方一看道聲慚愧,方要進步遞招,隻見黃偉用手一指道:“姓卞的,你又不是我雇的用工人氏,為什麼這樣躲躲閃閃,你也把你拿手的玩意兒使出來給我看看,不然豈不是有名無實,也吃江湖人恥笑。”

卞方知道黃偉故意激怒自己,好不防備他招數,他卻可以得手,便益發把心神定了一定道:“道長你錯聽了旁人的話,我哪裏有什麼玩意兒。不過道長既肯賜教,我不得不奉陪走幾招,道長有什麼絕技隻管使出來,我可以做一個給道長接招的用工人氏。”

黃偉一聽,就知道卞方練得火氣已然沒有了,要想激怒他,怕是不容易,非使出自己的絕技,也贏不了卞方。最不好辦的就是卞方不肯進招,自己雖有絕技,也施展不出來,心想先給他硬幹一下再說。想到這裏,便不再答話,把左手蠅刷虛往卞方臉上一晃,卞方往後一撤身,黃偉一抬手喊一聲“著!”哧哧哧就是三支袖箭,分上中下三路往卞方咽喉、胸口、小肚腹射來。卞方知道黃偉周身都有暗器,既然發出袖箭,必還有旁的暗器在後邊,不敢稍存大意。就是這三支袖箭已然不好躲過,因為先前範玉海打孫剛三支箭是從遠處打來,時間長,躲上當然比較容易。現在黃偉就在當麵,一抬手暗器就算到了。好在卞方知道袖箭來勢特急,不敢再施展接箭的絕技,真如閃電穿針一樣快,原本是躲黃偉的蠅刷,一撤身,不容自己身子再正過來,往後就勢一仰,雙腳尖一蹍地,腰上蓄力一挺,反著縱了出去。上頭兩支箭,在一仰身子時候,貼著肚皮蹭了過去,下頭那一支箭,從兩條腿襠中穿過,叭叭叭掉在地下。這一縱足有七八尺,這手功夫叫作“反提”,縱出去是臉朝上,跟著雙腳往上一揚,頭朝下,一挺肚腹翻了下來,腳著了地,才暗道一聲“好險!”就在這個工夫,隻聽黃偉喊道:“姓卞的你再躲這一回!”聲音到,暗器也到,隻見一團白光,直奔自己麵門,卻看不清是什麼東西,並且來勢比前還急,白光很大,再打算往前縱,上身縱過,下邊也得受傷。一想躲是躲不過了,隻有硬碰一下再說。說時遲,那時快,白光剛到,卞方一提手裏煙袋,往白光上便點。隻聽叭的一聲,仿佛打在一件什麼東西上,跟著聞見一股怪臭,才要喊聲“不好!”頭一暈,腳下一發輕,翻身便倒。

黃偉哈哈一笑道:“姓卞的,你還有什麼本事,也敢和長白山上作對!對不起,今天要取你項上人頭,回去交代一下。”一邊說著,一縱身便到了卞方麵前。

這時候範玉海、苗鳳也全都縱了過來,範玉海道:“你老靠後,這件事成全了我吧。”說著一抬腿,扯出小撬子,就待動手。隻聽嘩啷一響,一支弩箭正打在範玉海拿撬子的手背上。孫剛縱身趕到,連話都沒有說,一劍直奔範玉海心口刺去。範玉海的狼牙棒已然被孫剛先前削折,手裏就是那一把小撬子,哪裏還得上手,急忙一撤身,劍從身旁刺過。孫剛不等他轉身,橫著一劍,攔腰就斬,範玉海提腰一縱,劍從腳下過去,孫剛扁腕子一翻手,劍走撩陰。範玉海喊聲“不好!”身子懸著,使不出力,隻得往旁邊一縱,稍微慢了一點兒,一隻後腳竟被削落。範玉海“哎呀”一聲,撲咚一響,摔到地上,疼得翻滾。苗鳳喊一聲:“好你個老家夥,竟敢傷我同伴,別走,吃我一鏟!”苗鳳先前挨了一弩,右手鏟已然使不動,隻剩了左手單鏟,惡狠狠直向孫剛腰上戳來。孫剛一看鏟到,提腰一轉,苗鳳鏟就走空了。孫剛不等他第二招,拿劍往鏟把上橫著一掛,隻聽當啷一聲,鏟頭落地。孫剛進一步劍劈苗鳳天靈,苗鳳撤步一轉身,黃偉就到了,手裏蠅刷往孫剛臉上一點,口裏喊道:“我們鬥的是姓卞的,原不打算和你們過不去,你竟敢傷我同道,真是大膽妄為,說不得連你也一起除治了吧。”說著話蠅刷一擺,直奔孫剛肩窩點去。孫剛準知道自己不是人家對手,可是事情已然到了這種地步,怕也無益,隻有以死相拚。別看孫剛劍削範玉海的左腳,傷苗鳳的鏟,要是跟黃偉一走,可差得太遠了。一看蠅刷奔自己肩窩,趕緊一撤身,手裏劍從底下往上一撩,打算把黃偉蠅刷削折。黃偉也明白這個意思,並不往後撤蠅刷,就在這劍剛一挨著蠅刷之際,一坐腕子,這蠅刷柄正磕在孫剛劍上。說來不信,孫剛這口劍經這一震,仿佛連手都往下垂了一下,孫剛就知道自己絕不是人家對手,一扁劍橫著黃偉的腰砍去。黃偉蠅刷一迎,先是猛地一震,跟手一撩,蠅刷柄把劍托起,喊一聲“走”,孫剛的劍不由脫手而出。黃偉進步,用蠅刷往孫剛頭上就纏,孫剛知道要被纏上,身首就得兩分,可是來勢太快,打算再躲,已然不易,便不由把雙睛一閉,知道自己完了。誰知黃偉蠅刷還沒有纏到自己脖子上,卻聽黃偉“哎呀”了一聲,急忙睜眼看時,黃偉雙手揉著眼睛站在那裏不動,鼻子裏卻聞得一股酒香。

正在疑惑之際,忽聽有人喊道:“孫伯伯,你還不快過來,老道的眼睛受了傷了!”

孫剛回頭一看,正是田正,心裏不由大喜,想著一定是這個孩子冷不防拿什麼東西打了黃偉。雖然知道黃偉眼睛受了傷,自己寶劍已然出手,空身過去,也絕找不著便宜,不如先問田正是用什麼東西打傷的黃偉再想法子。想著便縱身先把寶劍拾到手裏,然後才回到田正麵前,問道:“小栓兒,是你打的那個老道嗎?你拿什麼打的他?”田正搖搖頭,孫剛不由詫異道:“既不是你打的,你怎麼知道他受了傷?倒是誰打的?”

田正道:“和尚。”

孫剛道:“什麼?和尚?在哪裏?”

田正用手向後麵一指,孫剛順著看去,在房簷子上,果然坐著一個和尚,一臉油泥,卻遮不住紅光外露,短發足有一寸多長,五官讓泥糊得看不清楚本來麵目,身穿著一件灰夏布大領僧袍,破舊不堪,腰係著一條黃色絲絛,也是七個疙瘩八個結,赤著腳,穿著一雙多耳麻鞋,手裏拿著一根九環鐵杖,背後背著一個大紅葫蘆,身子坐在房簷子上,兩隻腳往下垂著。乍一看好似梁山泊魯提轄再世,細看時卻好似醉菩提濟顛僧複生。

孫剛一看就知道是個世外高人,今天這件事,非得和尚幫忙不可。便趕緊向上深深一揖道:“這位大師父請了,在下名叫孫剛,和我弟兄卞方、盧春、丁威,在這山裏隱居韜晦。不想今天來了這位道長,使用下五門熏香暗器,將他們均已打倒,我也險遭不測。不是大師父從中助力,我們不免要全歸於盡,請問大師父貴上下怎樣稱呼?我這裏謝謝!”說著又是一揖。

那個和尚微然一笑道:“得了,小孫子不用鬧這些酸禮了。我乃雲夢山水簾洞王禪老祖座下第三大弟子禿葫蘆是也。今天我正在陪著師父打坐,忽然一陣心血來潮,是我掐指一算,算出了是你們這幾個小孫子在這遇難,我不搭救誰搭救,我不心疼誰心疼。是我稟明老祖腳駕祥雲,來到這裏,正趕上那個雞毛兒老道,對你不利,是我運用法氣,製住雞毛兒老道,才救了你的性命。你這小孫子,真是有些狂傲無知,救了你一條命,連個頭也不磕,左作一個揖,右作一個揖,你可不知道我就怕看這老兔兒搗碓!”說完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孫剛一聽,這簡直是成心玩笑,可是準知道這個和尚必定大有來頭,並且一定和自己這邊有深切的關係,所以不肯露出真姓名的緣故,也許是怕對方知道,再問他還不定說什麼,簡直不必再問。這黃偉的眼已經好了,原來黃偉正在拿蠅刷一纏孫剛的脖子,忽見迎麵來了一道白光,仿佛像一道立閃相似,打算躲開,一則來勢太急,二來白光力量很大,唰的一聲,已然撲在臉上,臉上倒還沒怎麼樣,就是兩隻眼裏仿佛紮進針去似的疼,不由把雙眼緊閉,那隻拿蠅刷的手也趕緊收回。兩手一陣亂揉,流出不少眼淚,才覺得疼勢稍減,滿身滿臉都帶著極濃的酒味兒,心裏好生詫異。及至睜眼一看,孫剛已然跑回去了,對麵房上,卻坐著一個和尚,知道方才一定是受了和尚的暗算,不由心火怒發,一縱身就到了房簷之下,用手一指道:“你這野禿廝,怎敢暗地算人。有真本事的,下來走個三招兩合,似你這樣暗地傷人,算得什麼光明之輩。”

和尚聽了,卻不動怒,哈哈一笑道:“雜毛兒老道,你張口罵人,留神我請雷劈你。你說我不光明,我的神法裏,沒有毒藥,沒有那下三爛的玩意兒。你說你不暗地傷人,那麼地下躺著那幾個都是你憑一招一式贏的人家嗎?哼!你還覺乎著你怪不錯的。雜毛兒,你知道我剛才用什麼法術把你製住的,你說出來不錯,就算你經多見廣。哼,不用說你,就是把你師父什麼陰陽扇是陰陽傘哪,叫出來他也未必能說得上來。哼,臭雜毛!”

黃偉一聽,這個和尚一定是個高人俠客,連自己師父是誰,他都明白,要是跟人家動手,絕不是人家對手。不過要就是這樣一走,自己闖蕩江湖多半輩子,好容易闖出這個九尾金蠍的名號,就得完全消滅,豈不是前功盡棄。想到這裏,把心一橫,寧叫名在人不在,不叫人在無名傳。用手裏蠅刷一指和尚道:“好禿廝,休得張狂。看來你也是他們一黨,今天我要大開殺戒,斬盡殺絕,你就拿命來吧!”說著話,往後一撤身。

孫剛這次可看清楚了,隻見他把頭一低,兩個肩膀仿佛是一搖,隻聽得叭一聲,一個小圓球兒從黃偉脖領裏打了出來,才離開黃偉不到二尺遠近,圓球周圍就冒出一圈白光,球兒走得越快,白圈也越來越大。孫剛知道剛才卞方就是受的這種暗器所傷,便大喊一聲道:“大師父,你可留神這種毒藥暗器厲害!”

卻見和尚手忙腳亂把手裏鐵杖往白光上一迎,叭叭一聲,和尚跟著“哎呀”一聲,從房簷上掉了下來,鐺的一聲,一根鐵杖扔出足有一丈開外。黃偉一見,哈哈大笑道:“野禿廝,就憑你初學乍練這兩手功夫,也敢眼空四海,目中無人,一味狂言亂語,我今天活活把你掐死!”說著話,一伏腰一低頭徑奔和尚。

孫剛心裏著急不敢過去,準知道自己過去也是白饒,不過去眼瞧和尚要沒有命。正在這時,田正一拉孫剛道:“孫伯伯,這個老道要倒黴!”

孫剛道:“你怎麼知道?”

田正道:“頭一次我就看清楚了。在你老正被蠅刷要纏脖子之際,這個和尚就從脊梁後頭搬過那個大紅葫蘆對嘴喝了一口,可不知道裏邊是什麼,他對著老道一噴,老道就迷了眼,你老才得救。剛才我站在旁邊看,和尚往下一掉的時候,仿佛是捧著葫蘆又喝了一口,你老看著,老道又要挨噴。”

孫剛道:“別胡說了,眼看著和尚中了老道的暗器,已然昏迷,哪裏還會清醒著喝酒?”

田正道:“孫伯伯不信你看。”

孫剛抬頭一看,隻見黃偉正在要下手去掐和尚哽嗓之際,卻見和尚猛然往起一挺,身子憑空立起,一張嘴一道白光直撲黃偉,嘴裏喊道:“雜毛兒再來一盅吧!”黃偉出其不意,哪裏躲閃得開,噴個正著。這次因為離得近,不要說是眼裏,就是臉上都覺得痛入骨髓,手裏拿不住蠅刷,隨手一丟,兩隻手捧著臉不住在地下亂轉。

和尚哈哈又一笑道:“雜毛兒,這回你許服了吧,有真本事的,咱們再走個三招兩合,幹嗎像地牛兒(陀螺)似的在地下一個勁兒轉,轉得人怪眼暈的。就憑你連一口酒都禁不起的人,也敢充什麼好漢子。和尚是個出家人,不像你那樣狼心狗肺,講究慈悲為本,方便為門,不做趕盡殺絕的事。你是個瞎子,攙著你們那個瘸子,快快逃命去吧。見著你的師父你就說長離山有個禿葫蘆托你給他帶信,問他長離山有個小約會,他可敢去,我在那裏等他。你要是有什麼打算,也可以到那裏去清一筆賬。快走吧,我真不願意看你在我眼前旋轉,我真有些頭暈。”

黃偉一聽,知道今天已然砸在大釘子上,如若再要不走,也絕找不出什麼便宜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回去見了大家,再做計議。想到這裏,便把手向和尚一指道:“禿廝,今天是我一時不慎,遭你暗算。你要留心,三年之內我是定報此仇,今天暫時告別!”說完一低頭背起範玉海,苗鳳撿起黃偉的蠅刷,跟隨在後,踉蹌而去。

孫剛又趕緊過去向和尚一揖道:“多謝師父救了我們大家性命。”

和尚道:“我就不喜歡這些酸禮,快去取一碗水來,好解救他們幾個。”

孫剛趕緊取了一碗水來,和尚接水在手,含了一口,來到丁威麵前,左手一托丁威的腰,右手挽住丁威頭發,一正臉,噗的一口水,全都噴在丁威臉上。丁威激靈靈打了一個寒戰,狂喊一聲:“臭烏龜,真臭!”跟著打了一個噴嚏,往起一立,揮拳向和尚就打。孫剛急喊:“使不得,是自己人。”丁威已然收不住勢子,一拳已然向和尚胸口搗去。

和尚笑著喊一聲:“真不虧人家叫你牛犢子,果然有些牛勁。”也不躲閃,挺胸脯往前一迎,丁威“哎呀”一聲,已然倒跌出七八尺開外,躺在地下直翻著兩隻眼向和尚發怔。和尚不理丁威向孫剛道:“怎麼你也傻了,快照著我的法子,把他們也救過來。”

孫剛答應,接過水碗,照樣兒先噴了卞方,又噴了盧春,不一時兩個人也都醒了過來,睜眼一看,全都瞪眼發怔。孫剛道:“你們都起來謝謝這位大師父吧,如果不是這位大師父來救你我,今天我們就同歸於盡。”

卞方盧春一聽,趕緊爬起身來,向和尚作禮稱謝,丁威也趕緊爬起來跟著磕頭。和尚連忙把手亂搖道:“得了得了,還有許多話要說呢,你們怎麼隻是鬧這些酸禮,真膩煩人。你們幾個人都受了毒氣,雖然當時清醒,這種毒氣卻是非常厲害,事後還要發病。你們趕緊跟我到屋裏,我還有話和你們說。”

卞方幾個一聽,趕緊全都站了起來,一同走進屋裏,大家落座。

卞方道:“多蒙大師父相助,還沒有請教大師父上下怎樣稱呼?”

和尚道:“小卞,你現在也算是江湖有名的人了,跟你師父又學了那麼多年,難道那老梆子就沒有跟你提過江湖道上有我這樣穿著打扮的一個人?”

卞方再仔細一看,這才猛然想起,自己師父從前果然說過,陝北一代,有個出家的俠客,俗家姓鞏,單名一個牧字,出家自取法名百了,最喜吃酒,身背大葫蘆,裏邊滿裝好酒,人稱醉行者百了和尚。此人威震陝甘一帶,武學隻在自己師父以上,不在以下。現在一看,果然身背大葫蘆,說話又有些陝甘味道,便想到定是此人,便重又站起來施禮道:“師父可是醉行者百了禪師?”

和尚哈哈一笑道:“果然名不虛傳,居然你還知道有這麼一個人。我正是百了,這次我到這裏來,也是受了一個朋友的托付,才來到這裏的。我這個朋友卻和你們是個敵對,他和我交好已經多年,他的行為也沒有什麼不正,就是脾氣古怪,氣量太小。他托我到這裏來,所為探看你師父的行蹤,順便得下手就下手。他卻不知道我和你師父從前在大耳山曾經苦幹過一晝夜,後來經莊瘋子說和,我們反交了朋友,原是打出來的交情。我在沒到這裏之先,我已然知道你師父不在這裏,卻聽人說山裏住著有他幾個弟子,我想看看他收的都是什麼人物,所以才到你們這燠陵穀觀光。來的時候,正聽你們在說收什麼徒弟,我正想看看誰是師父誰是徒弟,卻聽見你們這個牛犢子在後頭狂喊。我因為站的地方高,看見和牛犢子玩笑的那個人,正是我的一個老朋友。我知道他跟你們是一頭的,所以我就沒有驚動他。他去了之後,我又聽你們說,才知道你師父也知道有人要對你們不利,特意托朋友來給你們送信,看起來你師父倒是很疼你們。我也打算給你們留個信兒就走,沒有想到又來了一批,頭一個牛犢子被人家用熏香彈子打倒,接著我就看見他們幾個全都跑出來了。要是憑真功夫動手,你們幾個還真許不至於吃他們大虧,隻是來人是下五門的人,不懂什麼叫江湖體麵,一意仗著毒藥暗器算計人。他們用的這種暗器,毒藥非常猛烈,裏邊有一種狼牙草,性質更毒,打出來碰硬就炸,裏頭出來一股臭味,人隻要聞上,當時就會氣閉。解救一慢,毒入肺裏,便成不治之症。”

孫剛不等說完,便向百了道:“師父說的這暗器,如此厲害,怎麼師父卻不怕它?難道已經聞了解藥!”

百了道:“我也沒有解藥。一則我已可以閉起不聞,二則你看這件寶貝。”說著一推那個大紅葫蘆。

孫剛道:“你老這個葫蘆,怎麼能夠破這暗器?方才我看見你老從房上掉下來的時候,明明是已然中了他的暗器,也沒見你老拿這個葫蘆,怎麼又起來的?”

百了哈哈一笑道:“你還稱神弩手呢,你的眼睛還沒有這個小孩子來得快。那個雜毛老道使的暗器,雖然也和那個孩子使的暗器,同是一樣毒藥煨的,比較起來,比那熏香彈子還要厲害,因為他這種暗器,又加了一種銀粉在內。機關在後背上,裏頭有弩有筒,仿佛也跟緊背低頭弩一樣,可是力量比低頭弩大、快,隻要一彎腰,彈簧一頂,這種暗器就發出去了。當中是一個圓餅,四圍都是白光,敵人眼神一看不清,手裏無論什麼兵器,隻要往上一碰,當時跟熏香彈子一樣炸開,能把敵人熏倒。他這種暗器叫狼牙弩,其實並不是弩,我雖說不懂暗器,可是對於暗器,知道得不少。當時我一看他打的是狼牙弩,我才一閉氣,先撤手環杖,就勢往下一滾。可是就在往下一滾的時候,就把這葫蘆虛嘴兒擰開了,這個葫蘆裏頭,滿裝的是酒,我用氣力把酒含在肚子裏,然後一正麵我才拿酒噴的他。你沒有看出來,倒叫那個小孩兒看去了。這個孩子天資太好,如果用心教他幾手功夫,將來也許在你們幾個以上。可不知道你們說了半天,收徒弟是不是他?”

卞方道:“正是這個孩子,你老既是看他有緣,你老就收了他吧。這個孩子不但聰明,他的身世也非常可憐。”

百了急搖雙手道:“不成不成,我可沒有你師父那種耐性,教不了徒弟。不過我倒是真愛這個孩子,也是天生來的緣分,我雖不收他當徒弟,我倒可以教給他兩手兒功夫,還送他一件防身寶物。不過這種寶物,現在他還不能使,我先交給你替他收存,等他功夫練得有了眉目,我再來告訴他怎麼使用。”說著話一撩半截僧衣,從裏頭掏出一根似牛角而非牛角的東西來。旁人不理會,孫剛盧春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原來正是在山下打死怪獸脖子上長的犄角。百了拿著那根犄角問道:“你們可知道這是什麼玩意兒?”

盧春道:“不知師父拿的是不是雪嶺那頭怪獸的犄角?”

和尚道:“不錯,正是那個玩意兒。你們可知道它有什麼用處?”盧春搖頭,百了笑道:“我也知道你們不明白它的用處。你們可知道這怪獸叫什麼?”

卞方接過來道:“從前聽我師父說過,這怪獸名叫豸庸。”

百了道:“到底是強將手下無弱兵,這個玩意兒不錯就叫豸庸,你知道這隻豸庸是公的是母的?”

卞方搖頭道:“這個卻沒有聽說。”

百了道:“這個你可以說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這豸庸原是野牛一種變種,性質非常凶猛。母豸庸個子小,脖子上有一堆紅肉,沒有犄角,尾巴也短。公豸庸個子特別大,脖子周圍長著犄角,據說它的犄角是每一百年長出一個,也有一堆紅肉,卻不長在脖子上,長在尾巴尖上。這種玩意兒雖然凶猛,卻是吃了身體太笨的虧,它所仗著的就是那根尾巴靈活,可以抽打對方。再就是犄角非常厲害,脖子又特別長,無論什麼樣的猛獸,隻要被它脖子夠得上,隻用犄角一挑,沒有一個不死。所以有這種野獸的地方,沒有旁的獸類。它叫喚的聲音仿佛打鼓一樣,越是發威,越叫得厲害,人要是遇見它,九死一生。我來到這裏,知道這裏山下有一種雪蓮,善避一切毒氣,我就想下去采取一些,配成藥料,留著將來有用。我是從頂上第一盤走下去的,剛剛走到第二盤就聽見底下有了這種隆隆的聲音。當時我倒嚇了一跳,便隱身在一塊懸石上探看,卻看見你們兩個正在和這玩意兒苦幹,我真替你們捏一把汗,又怕你們不知克它之法。正要想法子告訴你們,正趕上小孫子使出看家的本領‘響鈴弩’,我知道他懂得製它之法,也許不至於吃它硬虧,便躲在旁邊,坐觀動靜。可是我早就把我的法預備好了,如果你們真是不敵,我再救你們。誰知道果然不出我所預料,‘響鈴弩’傷了那玩意兒雙眼,一直到那玩意兒撞死在山石尖上,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在那時候,我想你們既然知道製它之法,一定也會知道這三隻犄角是件寶物,沒想到你們看它撞死之後,連看都不看便一起走了。我可知道這三隻犄角是無價之寶,便下去撿了這便宜貨回來了。”

孫剛道:“我先前也隻聽卞大哥和我閑說起這山裏有這種怪獸,卻沒聽說這怪獸有犄角的話,今天遇見,也算是僥幸得逃活命。”

卞方道:“我從前聽我師父告訴我的時候,也隻說是這種怪獸如何凶猛、如何製法,卻不知有雌雄之分,更不知它有犄角一說,現在聽大師父這一說,真是又知道了一件事,但是還要求大師父說出它這犄角究竟有什麼用?”

百了哈哈一笑道:“我一說出來,你們都該大大失悔了。這個犄角,第一樣無論什麼利器不能削傷,把它製成一種兵器,能破金鐘罩、鐵布衫、混元一氣童子功。第二這個犄角能避水火,因為它是純陰之氣長出來的。第三這個犄角夜間能發寶光,無論如何黑暗的地方,隻要有它一照,當時能跟白天一樣。有這三樣好處,可以算是一件寶物吧?還告訴你們,不用說是這三隻犄角是非常寶物,就是那個玩意兒那一身皮,也是刀槍不入的好外衣,你們可以把它取回來,想法子製成衣裳,穿在身上,刀槍無功,火燒不著,足可在綠林中稱為一雄。”

卞方道:“原來這樣好寶貝,惜乎我們沒福。不過大師父既說此獸刀槍不入,隻不知道犄角是怎樣取下來的?”

百了哈哈一笑道:“好你個小卞,真能堵個空門兒。我怎樣取下來的犄角,現在不必告訴你,將來你必可以知道。現在還是說現在的吧,我也是跟這個孩子有緣,我把這犄角留下一隻,你不是收他當徒弟嗎?你就算沾徒弟一點兒光,你拿這隻犄角照著‘判官筆’的路子教給他。不讓你白教,我也傳給你‘地躺三招’‘踢雲三招’‘救命三招’。這九招完全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專贏行家,可以轉敗為勝。這隻犄角本來就不短,也不用再裝什麼把柄,並且尖子也非常尖利,隻要是紮上,無論什麼東西都可以穿破,帶在身上,要做一個套,不然它能放光惹事。可有一節兒,人家判官筆都是兩支,講究是左右陰陽,這可就是一支,別看兩支好學,一支反不好使。因為判官筆走的是太極路子,全是分陰陽虛實,如今單學一支,可不容易,講究全走中鋒,專找周身穴道,短家夥要走長家夥的路子。好在你對於各種兵器,都很不錯,你就先從大槍教起,教完他一趟六合槍,再教他鏈子槍,等他步法都有了準,夠了穩,你再教他八卦槍讓他明白了生死開破,再告訴他判官筆的用法。等他知道周身穴道都在什麼地方,撤去他一支筆,教他練單筆,依然取六合八卦大槍的路子,可是走鏈子槍的步眼,再看他確實懂了出穴入穴,以及點破、推拿,再叫他換這犄角。這個孩子天資太好,如果你用心教他,至多不過三年,一定可以有些成就。到了那個時候,我再給他這兵器起名字。我今天這樣一來,倒便宜你了,你拿著你那煙袋,我教給你九手筆法。”

卞方答應一聲,拿起煙袋來,說聲“請你老指教了!”百了也拿起那隻犄角,一招一式地教給了卞方這一手筆法(下文自有交代,這裏且不細說)。武術這一門,原跟念書一樣,一竅通,百竅通,卞方原本武學很高,如今一經指點,當時就心領神會,就是盧春孫剛,都站在一旁看著點頭。唯有丁威,武學差得太多,他看著兩個人仿佛鬧著玩兒似的,簡直不過癮,站在那裏連看都不看,瞪著兩個眼,他可瞧和尚背著那個大酒葫蘆,意思之間,恨不得便摘下來飽喝一頓才是意思。別看田正是個小孩子,可是真有心胸,自從一聽和尚說給他這隻犄角,他就留上心了,現在看見和尚教給他師父這九招,真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等後來卞方教他時候,一教就會,就憑這一隻犄角,做出多少驚人事業。

百了傳完了這九招,轉過葫蘆,一擰蓋子,嘴對嘴喝了一口,把個丁威饞得直咽唾沫。忽然百了“哎呀”一聲道:“唉!我還忘了一件事啊!”

大家道:“什麼事?”

百了道:“方才你們都受了毒氣,還沒有消盡,如果時間一大,毒入五臟,就難治了。我隻顧了和你們亂嚼,便忘了這一節兒,好在現在還不晚,藥我是已然又在這裏了。”說著又一掀衣襟,從裏麵掏出一個小紙盒兒,打開大家一看,裏頭就是卞方認識,正是本山所產雪蓮。形象仿佛和子午蓮大小,可是淺綠色,上頭都敷著一層銀似的白點兒,真和雪花兒一般。百了托在手裏,向卞方道:“你久在這山裏,當然知道這雪蓮的用法。普通人隻知雪蓮也可解除山嵐瘴氣,其實它的功效不止於此。這種東西,秉極寒之氣而生,功能除熱、消煩、祛邪、解毒,內裏無論斑疹痧痘,外麵無論疔癬瘡腫,或吃或敷,無不立見神效。你們誤中狼牙草的毒氣,隻要吃下些許,當時便可清解。這是我方才因便摘了三朵,有半朵足夠你們三個人用的,趕緊用涼水就這樣服下,蒸汽一催,一會兒就好。”

卞方答應,取過涼水,先取了兩瓣遞給盧春,盧春接過含口水吞下,又取兩瓣,遞給丁威。

丁威把嘴一撇道:“真是救人都不肯救徹,這一兩瓣紙似的花片,吃了當得什麼?還要說得這麼活靈活現,倒像個跑廟賣藥的野和尚!”

卞方道:“牛犢子又要胡說了,你先吃了再說。”

丁威接過兩瓣,放在嘴裏,喝了一口水道:“這算什麼,也值得這麼小題大做!”

卞方不理他,也照樣兒服了,不一時,頭一個盧春喊肚子痛,跑到外麵去了,丁威忽然把手一捂肚子,跟著“哎呀”一聲,提步就跑,招得大家都笑了起來。卞方也跟著走了出去,一會兒全都走了回來。

丁威苦著臉道:“你這個和尚,賣的什麼野藥,肚子都快被你打翻了。”

百了哈哈一笑道:“牛犢子也把你的混勁打出來了。”卞方二次向前稱謝,百了道:“越叫你不要鬧這些酸禮,你是越愛鬧這些酸禮,我還有幾句話跟你們說呢。我這次來,是受了嶗山野馬嶺的瓢把子聖手伽藍畢岡之托,來看你們這邊動靜的。畢岡這人氣性最窄,他不知道莊瘋子是鬧玩笑,信以為真,便和你師父結下大仇。你師父知道他的脾氣,一向總是躲著畢岡,如果在一個旁人,這件事也就可以化解了,偏是這畢岡自信太深,他卻以為你師父不見他是糟蹋他,尋仇之心,日大一日。據我所知,他這次預備很是周備,約請的朋友很是不少。我這次來,明是替他看你師父動靜,其實我是暗地給你師父送信,雖然你師父不見得一定怕他,總也是有些預備的好。我今天既然見著你們,我就不去再找你師父去了,你可以趕緊給你師父去送一個信兒,叫他知道有這回事。我這次總算也沒有白來,得著了三隻無價寶貝,一隻已然給了那個孩子,那兩隻我還要找兩個有緣的人。話也說完了,你們一切都要小心,我去了!”說著邁步往外就走。

田正過來攔住道:“您先別走,您還有一根鐵棍在院子裏。”

百了哈哈一笑道:“好孩子,真虧你記得住。我那個家夥沒人動,我出去就可以拿走了。”說著來到外麵,大家也在後麵跟著,隻聽百了一聲怪叫道:“哎呀!怎麼沒有了?”孫剛方才是看見的,便也跟著尋找,哪裏還有一點兒影子,再一細找,連那範玉海被砍下來的一隻腳也不見了。大家正在詫怪,忽聽百了狂喊一聲“好雜毛往哪裏跑!”雙腳一跺,便和一隻鳥兒相仿,往東飛起追去。大家靜神往東看時,仿佛是有一條黑影兒也往東邊飛去。

丁威向卞方道:“臭書凱子,這個和尚是妖精吧?怎麼他還會飛?”

卞方道:“牛犢子不要滿嘴亂說,這是‘梯雲縱’法,你這輩子是練不了的了。”

孫剛道:“我看這個取走鐵杖的人,絕不是黃偉,他身上背著一個殘廢人,哪裏還能這樣從容不迫。”

卞方道:“就不是黃偉,也是一個勁敵。百了身法那樣快,竟會沒有找著一些便宜。”

盧春道:“今天這一天,我真跟做夢一樣,沒有想到在同一個時候裏,會看見這麼許多奇人。”

卞方道:“現在這就是才開鎖,我們真要處處留心,不可稍存大意。”

孫剛道:“方才據百了禪師所說,以後的事還正不可聞。最要緊的事,先要去給沈老師送一個信兒才好。”

卞方道:“這信送不送其實沒有什麼,他老人家絕不至於吃人家暗算。不過是百了禪師既然叫我們去送信,我們要是不去,恐怕將來師父知道要發怒。但是我卻不能離開這個地方,一時又沒有旁人可去,這倒是一件難事。”

丁威道:“臭書凱子,我去怎麼樣?”

卞方笑道:“我要是能夠讓你去,我自己就去了,怎用你說?”

盧春道:“卞大哥你看我可以去一趟嗎?”

卞方道:“若是大哥你肯去,再好也沒有。一則我們這一班仇人都和盧大哥不相識,第二老師住的地方,盧大哥也是舊遊之所,並且常走江湖,也可以放心,隻有一節兒……”

盧春道:“什麼?”

卞方道:“我們老師雖然和藹,可是還有些怪脾氣。他一生一世,就是好和人鬧玩笑,我恐怕盧大哥到了那邊,他老人家又和大哥鬧起玩笑,豈不叫大哥見怪!”

盧春道:“就是為這個,那卻不要緊。他老人家好玩笑,我便陪著他老人家玩笑玩笑也沒有什麼,卞大哥我就替你跑一趟。”

卞方道:“就是如此,也要歇過兩天。”

果然到了第三天,卞方寫好了信交給盧春,又拿出一根“龍頭拐”來交給盧春道:“盧大哥你這次為小弟的事奔走,我也不說謝字,不過行在路上,不能沒有一件防身的家夥。大哥的蟒鞭已折,拿著也是無用,可以把它扔在這裏,我這裏有我從前用的一根‘龍頭拐’,雖然不是什麼寶貨,可是也算一件硬家夥,況且就拿它當鞭使,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因為雖說是拐,卻也是軟的。”盧春也不推辭,先把自己的鞭從腰裏解了下來,然後接過拐,把信也帶好。卞方道:“這裏山勢非常崎嶇,盧大哥一個人走,恐怕又走錯了路,跑到野獸窩子裏去,待我來送大哥一程。”說著挽了盧春的手便向外走去。

丁威待要跟出來,卻被孫剛攔住道:“有他一個人送,也就夠了,你我何必都去,他不幾天就會回來的。”

丁威吃孫剛絆住身子走不脫,便大喊道:“盧大哥你快些回來,我還等著你教我念字氣那臭書凱子!”

過了一會兒,卞方已然送盧春回來,便和孫剛互相討論那三手九招筆法,教給田正和丁威。

單說盧春走下崖嶺,一邊走著心裏想,自己闖蕩江湖也有幾十年,高人也見過不少,從前總覺得自己也夠一個練家子,自從鏢局失事以後,方知能耐有限。如今隻為一時路見不平,救這麼一個小孩子,才來到這山上,卻不想會看見這些高人,再拿自己一比,簡直成了滄海一粟,談不到話下,這才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緣能和這些人常在一起,將來自能隨時有長進。這次受了卞方之托,去給他師父送信,久聞他師父沈洵是一位隱居的俠士,論到武當一派,已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如果見麵之後,倘若有緣的話,又可以得著一個前輩老師,心裏想著,自是高興。忽然又一想,自己自從鏢局失事,不該撇家一走,現在家裏留下他們母子兩個,雖說衣服無缺,不必發愁,可是自己在外,一直沒有寄過一封信,家裏也不免著急。好在江蘇離山東不遠,送完書信之後,就便回家去看一趟。

一邊走著,一邊想,就走出有二三十裏路,看看天已然有些要黑上來了,便想著找一個地方吃些東西住一夜,等第二天到了沿江的地方,搭上一隻順船,再往下走。往遠處一看,前麵仿佛有個鎮甸相似,腳下加緊,不一時就到了跟前。及至臨近一看,並不是什麼鎮甸,原是一片樹林。這片樹林,看那形勢不是天然生的,長下裏足有半裏多路,分成兩行,中間是一條大道,卻看不見有什麼人家住戶。心裏想這片樹林,既不像天生成的,其中又有這股人行大道,雖然沒有人家,想來離著有人的地方也就不遠了,想著邁步走進這片樹林。這時正是深秋的天氣,山下氣候已然比在山上暖得許多,樹上的樹葉還都沒有脫落,被風一吹,嘩嘩亂響,襯著一片晚陽照得這股道上,紅黃耀眼,精神便益發振奮起來。半裏路哪裏經得一走,不一會兒便走出了這片長林。長林盡頭,原來是一道小河,橫著這片林子。盧春是久走江湖的人,一看這片地勢,不由呀了一聲,心想在這曠野荒郊地方,突然有這麼一片長林,當中有道,又沒有人家,在這林子盡頭,卻又有這麼一道小河,難道這片長林,就是為這河才有的?可是又不見一隻船、一個人,這是什麼緣故?就算這片長林是天生的,為什麼左右前後全都沒有?孤零零地到了河沿就完了呢?順著河沿往左右一看,左邊是一片荒涼,任什麼也沒有。再往右邊一看,離著這邊長林不遠,仿佛又是一片樹林,因為太陽已經落下去,往遠看已經看不甚清。一則自己想看個究竟,二則除往那邊走,也沒有旁的路可走,便一徑奔那片樹林走去。來到鄰近,這才看清,這裏不是和先前那片一樣,四圍都種著是樹,迎著河沿,有一條出入之路,往裏走,也沒有攔擋。來到裏頭一看,想不到裏頭竟是一座大鎮甸。盧春心裏想著好怪,怎麼這座鎮甸,卻在這樹林裏頭包圍著?看這形象,還不是普通小鎮甸可比,非常熱鬧,做買做賣,什麼都有。也許是這個地方,有這麼一種鄉風,或是有一種什麼古跡。心裏想著,人可走進裏麵去了,這時已然都掌上了燈,益發看得明白。隻見靠右手有一家客店,上頭匾是三個字,是“風雲店”。盧春又是一詫異,心想這座店名字起得也特別,不像一個客店。

邁步走進去,裏頭還非常款式,櫃上走出一個矮黑胖子上下一打量盧春便賠笑道:“老客是來尋人的還是打店的?”

盧春不懂得什麼叫打店,便也趕緊說道:“不是打店的,我是錯過路頭,特到這裏來住店的。”

矮胖子聽了笑道:“老客你不是這裏人,不懂得我們這裏的話,我們這裏住店,就說打店。老客既是住店的,請進吧,裏麵有幹淨的客屋。”盧春才知道打店就是住店,自己露了怯,想著也覺得可笑,便隨著胖子走了進去。果然有好大房,一排是七間大屋。胖子道:“老客,你就住這個屋子好嗎?”

盧春道:“用不了,用不了,我有一間房就足成了。”

胖子道:“那樣老客跟我到後邊院裏。”

來到後院,一排小房,說小也不小,不過沒有前頭的高大。盧春找了一間單間屋子,胖子開了門,掌上燈,打了洗臉水,沏上茶來,盧春洗了臉喝茶,胖子又問吃什麼,盧春道:“隨便弄些什麼吃都可以,快一點兒才好。一則我走了許多路,已然有些餓了,二則我吃完了以後,要早些安睡,明天早晨還要起早趕路。”胖子答應,不一會兒,酒飯都齊,吃著還非常適口。盧春吃著飯,便問那胖子道:“夥計,我跟你打聽,這裏叫什麼地方?離著江岸還有多遠?”

胖子道:“不知老客從哪條路來的?”盧春用手一指,告訴胖子自己是從那片長林裏走過來的。胖子抬頭又看了盧春一眼道:“噢!老客是從那片長林裏走過來的?那片長林號名叫桃柳渡,我們這裏叫楊花堡,離著江岸不過四十裏。這裏有小船,一天三次渡客到江岸,如果老客什麼時候走,隻管說一聲,我告訴他們,船來的時候,到這裏來招呼一下,老客就可以隨他們走。船雖然小,又穩又快,順風有兩個時辰,就可以到江岸……”正說著,忽然前邊一片叫喊“老尤”的聲音,胖子趕緊答應一聲,跑了出去。

盧春聽著桃柳渡楊花堡這幾個字仿佛很熟,忽然一時想起,便大聲喊道:“夥計!夥計!快來!快來!”

胖子答應著往裏跑:“老客什麼事?還要些什麼?”

盧春道:“什麼也不要。我跟你打聽一個人,從前我有一個朋友,他曾經和我說過,他就住在桃柳渡楊花堡,隻不知他說的是不是你們這個楊花堡,現在此人在不在這裏。”

胖子道:“老客你問吧,這楊花堡除去來往客人,我有不記得的之外,隻要是在我們這楊花堡裏,不怕是個孩子,連他屬什麼我都能夠知道,老客你就說吧!”

盧春道:“這個人姓江單名一個飛字,朋友都稱他急急風,不知道你們可認得這個人?”

胖子一聽,趕緊賠著笑道:“老太爺,你老到底是誰?不要拿我開胃。”

盧春笑道:“我隻問你認得江飛不認得?何曾拿你開玩笑!”

胖子道:“老太爺你老是不知道,他老人家就是我們這裏一方之主。我們這裏,不歸府州縣管,因為是地處極邊,並且隻有這一個村子,裏頭自耕自吃,與外人素少來往。在從前這裏原是一片荒郊,絕無人跡,我們這些人,也不是這裏人,和江老爺都是酆都縣人。隻因有一次酆都地震,受災甚大,地方官請了賑卻不救濟災民,全都入了私囊,餓死跟倒斃的無數。那時我們江大爺的老太爺,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十分不平。他老人家深通武藝,可以說有霸王之勇,當下找了幾個有頭有臉的紳士,和他們一商量,意欲殺去狗官,搶出賑銀賑米,好救一方百姓。誰知那些人,都有些怕官府實力,全都不答應,並且有幾個還跟狗官是連同一氣的,要把這件事去告訴狗官,內中有一兩個有良心的,便暗中把這話告訴了江老太爺。那江老太爺知道事情已然走漏風聲,不能再行善說,用好話把那一班送信的敷衍走了之後,便把我們找了出來。老太爺你老不知道,江老太爺好練,離著附近的人也都好練,那時候跟江老太爺練功夫的徒弟也有一百多人,我的爺爺那時也在跟江老太爺練。當時把這些人召集一起,說出自己的意思,又說出方才大家如何不肯照辦,並且要去告訴那狗官。江老太爺說:“這件事既然鬧開了,我們若是不動手,倒要叫他們走了先著,我們便吃了虧。我一家人原沒有什麼,隻是大家都跟我常在一起盤桓,恐怕我走了之後,與你們不便。”他們異口同音都說願意聽江爺指示。江老太爺便說:“這件事原是從我所起,我現在卻有一個意思,說出來大家認為可行,我們就辦,大家認為不妥,就任憑大家自便,我可就先走了。想那個狗官既是如此貪婪不法,要不把他殺掉,將來也是害人。但是把他殺掉之後,這裏就不能住了,我想我家裏雖然沒有多少錢,可是養活個二三百人,還可以對付個一年半載。我現在有個法子,打算先把狗官殺死,把賑銀賑米搶出一散,然後我們大家連同家眷,一齊跑出縣城。我在前幾年遇見一個怪人,他曾經對我說,這縣裏,不久要遭大災,叫我趕緊找個地方躲避。我問他有什麼地方可避,他說離酆都縣城東北,有一道白龍河,河的南岸,靠近峨眉雪嶺,地勢極為偏僻,素無人跡,如果到那裏修蓋一些房屋,足可以避劫養生。我想把狗官殺死之後,我們大家便全都跑到那裏去再說。你們如果願意,便訂規今天夜裏動手,一半人護送眷屬,一半人殺官放糧,不願意算作為罷論。”大家聽了江老太爺的話,全都點頭答應,就在那天晚上,把縣官殺了,大家便全都跑到這裏。剛一來到這裏,原是一片荒涼,什麼都沒有。江老太爺從峨眉北岔山上,砍下來的木頭,運了許多樹子,圍起這座堡子,造了幾條船,順著河到下流去購置材料,這才把這座堡子圍起。前麵一片樹林,全是桃柳樹,故而起名叫桃柳渡,我們這堡子,全是楊樹,所以叫楊花堡。江老太爺又教大家種桑麻種莊稼,又常到遠處去運些應用的東西回來,這個堡子一天比一天興旺,裏頭也有了買賣了,也有從河道往峨眉去的人從此經過,便來到這裏住店打尖的,所以人也比從前多了。這座堡子,從那年到現在,足有幾十年了。江老太爺故去,便是江大爺管著這座堡子。江大爺比江老太爺更活動了,並不常在這裏住,有時往南,有時往北,交的朋友也多,有時候也常到這裏來。你老方才一說從那邊樹林子裏過來,我就知道你老是從峨眉雪嶺上來的。我聽江大爺說過,不是有真本事的人,不敢到雪嶺上去,因為裏頭有怪獸傷人,並且常年有積雪不化,非常寒冷。你老既是提起我們江大爺,一定是我們江大爺的好朋友,你老貴姓,怎麼稱呼?請你老告訴我,我好去告訴我們江大爺去。”

盧春一聽,原來江飛卻有這麼大的名頭,自己雖和他相識多年,卻一向沒有聽他說起,這次無心中會遇見,這倒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想著便要告訴胖子自己姓名,忽然一想,我何不戲耍他一下,遂哈哈一笑道:“原來這小子果然住在這個窩裏,今天總算找著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胖子你去告訴他,我就是酆都縣的八班總役,叫他快來見我,好完那一段官司!”說著又用力一拍桌子,喝道:“你倒是快去呀!”

胖子一聽,不由“哎呀”一聲,抹頭就往外跑,嘭的一聲,頭撞在門框上,顧不得疼痛,飛跑而去。盧春不由心裏好笑。工夫不見甚大,隻聽院子裏有人帶著笑聲說道:“哪位朋友前來賞臉?”盧春一聽,果然是江飛的聲音,一聲也不言語,順著山牆,提身一縱,縱到梁上大氣不出。卻聽江飛說道:“哪位朋友?為什麼不出來答話?”盧春依然一聲兒不響,又聽江飛說道:“老尤呀,你是吃多了吧。哪裏有什麼朋友找我?”

卻聽胖子說道:“江大爺,他要沒有人,我能說嗎?我想著不定是哪一路的小蟊賊,跑到這裏來撒嬌兒,如今一聽大爺你老來了,他一定夾著尾巴就跑了,不然他怎麼不敢言語!”

盧春一聽,這個胖子罵上了,卻仍然含笑不言語。又聽江飛和胖子走進屋來,四下一望,江飛說道:“是不是沒有人?要有人,還能看不見?”

胖子道:“一定是個無名的小賊,跑到這裏來找便宜來了。你老請吧,讓你老跟著白跑一趟。”

江飛走出去,胖子還在屋裏,嘴裏念念叨叨道:“這個損賊根子,也不打聽打聽,吃到這裏來了。連房子帶飯,吃了好幾兩,一個錢沒見,他就這麼走了。這我還得認賠,三個月算是白幹!這個損賊根子,不用讓他損,我要逮著他,非把娘兒們尿桶子扣在他腦袋上不可!”嘴裏一邊說著,手裏撿著家夥,托了油盤往外就走。盧春雙腿一飄,從梁子上哧溜一聲溜下地來,來到胖子身後,嘴裏吱的一聲叫,雙手一推胖子腰眼,胖子“哎呀”一聲,跟著嘩啦一陣響,胖子翻身栽倒,托盤扔出多遠,盤子碗滿摔了。胖子趴在地下,殺豬似的叫起來:“有鬼,救命!”

盧春正在笑不可抑,隻覺身後,有人一拍自己肩膀道:“盧哥哥,你太愛鬧著玩兒了!”

盧春回頭一看,正是急急風江飛,笑容滿麵地站在自己麵前,便回頭笑道:“你什麼時候來的?”

江飛笑道:“我看七哥從梁上跳下來,我就進來了。”

盧春道:“老八你的本事比從前益發進展了。”

江飛道:“什麼進展?除去飯比從前又多吃了兩碗。七哥既來到這裏,為什麼不到家裏去,卻跑到這個店裏來?”

盧春道:“我是誤投誤撞,才來到這裏。從前隻聽你說過一兩次在什麼桃柳渡住家,卻一向也沒有知道桃柳渡在什麼地方。我今天撞在店裏,才知道這裏就是桃柳渡,不是這樣,一輩子也不會走到這裏。”

江飛笑著點點頭道:“原來如此,現在總知道小弟在這裏住了,還是到家裏去談吧。”

盧春道:“也好,等我算了店賬。”

江飛笑道:“算什麼店賬?這店就是小弟開的,走吧。”

盧春道:“這倒是我不該魯莽了。”

兩個人說著往外走,隻見那個胖子站在院裏,腦袋也腫了,臉也青了,瞪著兩隻眼看著盧春發怔。盧春一伸手從腰裏摸出一塊銀子,約莫有個六七兩,交給胖子道:“胖夥計我隻顧跟你鬧著玩兒,沒想到你的膽子太小,讓你摔了一跤,怪對你不過的,這幾兩銀子,你拿著吃點兒什麼吧。”

胖子連搖頭道:“那可不敢,那可不敢。”嘴裏說著話,眼卻看著江飛。

江飛道:“老尤,你就拿著吧。以後見了生客人,不要多說多道,今天要不是盧七爺,事情豈不叫你鬧壞?”胖子接過銀子,連連答應,又謝過盧春。

江飛和盧春來到家裏,這才問起盧春為什麼會來到這裏?盧春便把自己如何在普雲渡失事,怎樣路見不平,救了兩個孩子,又怎樣到了雪嶺,見著孫剛,以及現在被卞方所托去往焦山送信這些話,全都從頭又說了一遍。

江飛道:“怎麼七哥,你已經看見大哥了?我卻不知道他近在咫尺。我要早知道他在這裏,我早就找他去了。”

原來盧春師兄弟一共是七個人,盧春居末,人稱山東七義,江飛並不在內。江飛在外邊行俠作義,有一次碰見孫剛,孫剛看他行為光明正大,武學也很不弱,便收他認作最小的師弟,所以江飛雖和盧春是兄弟,其實並不是一師之徒。當下盧春道:“你找他可有什麼事?”

江飛道:“七哥你不問我,我也正要告訴你。小弟這兩天正在著急沒有法子可想,今天如果不遇見七哥,我就要想法子去找婁四哥去了。”

盧春道:“那麼你到底為的什麼事這樣著急?”

江飛道:“因為最近小弟這裏連出了兩次怪事,不但是受了閑氣,而且還丟了人。我們這桃柳渡,從前原沒有外人往來,後來因為屢次到外邊去采辦貨物,就有些客人也到這裏來做買賣,嗣後這來往的人便一天比一天多了。從前凡是這桃柳渡的人,都跟一家人一樣,從沒有什麼紛爭之事,一向都很平安無事。小弟我因生性好動,便常常出去走走,雖然交了很多朋友,卻從沒有把朋友同到這個地方來過,因為一則裏麵地方太小,不能招待好朋友,二來人越來越多,其中好壞不齊,難免要鬧出事來。前幾天出去了一趟,現在才得回來,就在回來這兩天,卻出了一次怪事。楊花堡盡東頭住著一家姓朱的,老夫妻兩個,隻有一個兒子,兒子今年至多不過二十歲,就在這邊有一家雜貨店裏當寫賬的先生。這個孩子,別看年紀小,頗懂禮節,做事也勤謹,店裏非常重用他,在那店裏,已然四年,每天都是在店裏關門以後回家去睡,第二天黑夜裏就到店裏,從來也沒有誤過事。忽然這天已然天光大亮,店裏都開了門,卻還不見他的影子。店裏還以為是他鬧了病,及至到家一看,家裏說他昨天並沒有回去,因此便兩下吵起嘴來,從中有人解勸,說是也許他被什麼朋友拉了去了,等一會兒就會回來的。一直等了一天,這個孩子也沒有回來。我們這裏因為地處荒僻,官府向不過問,他們便找到小弟。小弟也見過這個人,當時一問兩方,依然是毫無頭緒,我讓他們先回去,等一兩天我再給他們回信,他們隻好答應回去。誰知就在說這話的第二天,七哥您的侄子,我的那個孩子,明明睡在家裏,第二天一清早也失了蹤跡。小弟想著事出奇怪,便在屋裏外四下巡查,卻一點兒影子都看不出來。正在著急之際,有人從桃柳渡大樹林子經過,看見迎麵一棵大樹上,插著一把小刀,小刀底下壓著一張紙條,上麵是四句歪詩。我才知道這件事情,原是這麼一回事,七哥你說這怎麼辦?”

盧春道:“老八大概你也是急糊塗了,你還沒有跟我說清楚怎麼一件事,我怎麼能知道怎樣辦?”

江飛笑道:“我也是急得亂了心思,等我念給你那幾句詩聽。‘紫雲片片透遠香,清秋滋味與日長。粉蝶深睡渾不覺,蜻蜓移佇冷竹塘。’除去這四句詩之外,是什麼也沒有。”

盧春道:“你拿這詩來我看看。”

江飛取出給盧春看時,隻見一紙粉紅竹箋,上頭寫著就是那四句詩,字體非常秀媚。盧春看罷笑了笑道:“老八你也是一時懵懂住了。我且問你,我這個老侄今年多大了?”

江飛道:“今年剛剛十八。”

盧春道:“對呀,正是當年。我想這件事,並沒有什麼可怪之處,連那個朱家夥計都算上,一定是年輕的人,愛逛個瞎道兒,你管得太緊,他們都是為花哨事兒自己把自己藏起來了。這件事也不必多加追問,隻靜心等上幾天,他們準可以回來。”

不等盧春說罷,江飛把手不住亂搖道:“絕無此事。不是和七哥隨便一說,我這個孩子簡直是個書凱子,不用說是有什麼花哨道兒,就是見一個生人,他都臉紅,這件事,七哥你卻猜錯了。”

盧春道:“怎麼著?這個孩子一點兒都不荒唐,那麼這個孩子可到什麼地方去了?”說著又拿著那幾句詩條兒眼裏看著,嘴裏念著,念了足有十幾遍,忽然問道:“老八,你既是在外頭闖蕩,也難免有得罪人的地方,你想一想你可有什麼仇人外號叫蜻蜓的,或是叫什麼蝴蝶的?”

江飛搖頭道:“沒有,沒有,不但沒有這麼兩個人,並且小弟為人,向例不和人為仇,雖然在外邊多年,自問卻沒有什麼仇家。”

盧春也搖頭道:“這就難了。那麼再問你一件,附近地方,可有這麼一個冷竹塘?”

江飛道:“什麼?冷竹塘?我卻沒有聽說有這麼一個地方,並且我們附近這塊地方,除去我們這裏,都是曠野荒郊。”

剛剛說到這裏,卻聽窗戶外頭有人說:“我倒知道有個冷竹塘。”說話的人,仿佛是個女子。

江飛急問道:“什麼人?”

外頭答應道:“丫鬟紫雲。”

江飛道:“進來。”外頭答應一聲,簾板一起,盧春一看,從外頭進來一個使女,大約也就在十五六歲,穿著一身竹布褲褂,梳著兩個小辮兒,笑嘻嘻的十分活潑可愛。卻聽江飛問道:“紫雲,你不在裏邊,誰叫你跑到這裏來聽說閑話的?”

紫雲道:“大奶奶聽說來了人,以為知道了少爺的消息,不放心,叫丫頭到這裏來聽聽到底是怎麼回事。”

江飛道:“那麼誰又叫你在外麵搭的腔?”

紫雲道:“因為我聽大爺說不認識冷竹塘,丫頭因為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所以才答應了一句話。”

江飛道:“那麼一說,你一定知道冷竹塘在什麼地方了?快說在什麼地方?”

紫雲道:“丫頭知道倒是知道一個,隻不知是不是這個冷竹塘。離我們桃柳渡也不算很遠,順著河往上去,也就二十多裏路,有一片竹塘,那個地方就叫冷竹塘。至於少爺是不是在那裏,丫頭可不知道。”說完話一轉身就走了出去。

江飛道:“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你怎麼就走了?”

卻聽紫雲在院裏說道:“大爺,我紫雲蒙大爺救命葬母之恩,無以為報,特報機密。冷竹塘好比龍潭虎穴,大爺要多請能人,才能得手,如果不然,恐怕去也白去。我紫雲現在就先往保護少爺去了,如果五天之內,有了差錯,唯紫雲是問,過了五天紫雲就顧全不了了。大爺千萬多請能人,不要隻身犯險,紫雲去了!”

這幾句話把江飛都說呆了,怔在那裏,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盧春道:“快追!”江飛這才醒悟過來,急忙縱身跳出,來到外頭一看,隻見明月在天,樹影在地,哪裏有個什麼人影子!江飛怔怔站在院裏,長歎一聲道:“怪事!怪事!”

盧春道:“這有什麼可怪,人家已然走了,我們還是到屋裏去坐吧。”二人複又來到裏屋,盧春道:“這個丫頭究竟是怎樣一個來曆?難道你就連一點兒影子都不知道?”

江飛歎了一口氣道:“這個孩子,我早就覺得她有些可怪,卻不知道她是怎樣一個人物。她來到我這裏並沒有多少日子,就在我上次回來的那幾天,聽人來說堡子裏來了母女兩個,是雲南大理人,隻因當地荒旱,同了母親逃到這裏。不想她母親因累染病身死在一家店裏,她此地無親無友,打算賣身葬母。我念她一番孝意,便花了幾個錢買了一口棺木。裝殮抬埋已畢,我就問她什麼地方有她的朋友,我可以送她幾個錢,把她送到那裏去。誰知她說她是什麼親友都沒有,願意跟著我回家當一個丫頭使女,我也是怕她飄零遇難,便一口答應把她帶回家來。來到家裏之後,她卻又機靈不過,無論什麼事,隻要她看過一回,下次不用再說,她就能辦得分毫不錯。您弟妹也非常喜愛她,便和我商量,有意把她做您侄兒的媳婦,反是我說使不得。一則這個孩子是個被難的孩子,我們若乘人之危,辦出這種事,倒叫人笑我們是因風打劫,好說不好聽,您弟妹還很不願意。您侄兒失蹤那一天,她連飯都沒有吃,誰知道她是另有心思,又誰知道她會有這麼一身本領,我還是久闖江湖的人,真要臊死人了!”

盧春道:“噢!原來如此。這個時候,不是說客氣話的時候,方才聽她所說,這冷竹塘,一定有許多險惡之處,你附近可有靠得住的朋友,趕快派人四下去請,打好日期,好同探冷竹塘。”

江飛搖頭道:“這附近卻沒有什麼朋友,要是請也非到遠方去不可,不過往返之間,耽擱日子太多,又恐怕誤了事情。七哥您比我交遊寬廣得多,您能不能給我想個什麼兩全之策?小弟我現在心緒太亂,實在沒有什麼良法。”

盧春道:“附近我連什麼地名都說不上來,我哪裏去找什麼朋友?雪嶺上雖有幾個人,一則卞方生性古怪,未必事事都管,他不管孫大哥也不好管。二則我是受人之托,去給人家辦事,半路途中,我又生出旁的事,回去跟他說也不好辦。但是這裏的事,又非常緊急,不能再多耽延,事到如今,別無良策,我想就趁今夜月色很好,我想我先到冷竹塘一探。無論看見什麼事,我是絕不聲張,隻要探出咱們孩子果然在裏邊,我就趕緊回來,然後咱們再另想他法,破塘救人,你看如何?”

江飛搖頭道:“不妥,不妥,怎麼能夠為小弟之事,使七哥單身涉險,小弟實在於心不安。況且據紫雲所說,那冷竹塘,裏頭十分凶險,恐怕是進易退難,那時怎麼對得住七哥。這件事這樣辦,卻有些不妥。”

盧春道:“有什麼不妥?老八我也不是借著這兩盅酒,跟你滿嘴胡說八道。想當年我和孫大哥弟兄七個,闖蕩江湖,不敢說遠近皆知,也曾做過事業,江湖上有名幾條難走的道兒,我們也都走過,不但走過,還真轟轟烈烈地幹過幾手漂亮活兒,那裏頭也真有高的大的,什麼也都見過。何況這冷竹塘,連個小名兒都沒有,就算它裏頭有上一兩個高手,又能高到什麼地方去?就憑他們幾個,無名望的小毛孩子,也敢來和咱們弟兄找事?我想這件事情,你旁的不用管,隻吩咐一聲,叫他們找一隻小船,預備兩個水手,叫他們把我送到冷竹塘,你就在家裏等我。我如果能夠把那兩個孩子帶回來,我就帶回來,如果真要是帶不回來他們,我也要打聽打聽這兩個孩子,倒是在裏頭沒在裏頭。反正無論如何,我在明天晚半天,我能夠回來送信,你就叫他們去找船吧。”

江飛雖然不敢深信,可是事已如此,不這樣辦,也沒有旁的辦法,便笑著向盧春道:“七哥!既是這樣熱心,實在可感。小弟本來也應該一同去一趟,不過這楊花堡連次出事,如果裏頭沒有人看守,恐怕再鬧出旁的事。七哥要去,小弟既不能攔阻,可又不能不讓七哥去,七哥此去,多加小心,無論如何,不可涉險,趕緊回來,有什麼話,再從新計議。”

盧春答應,江飛叫人出去找了一隻鑽浪的小船,預備了兩個水手,盧春又要了一點兒幹糧帶好,拿著龍頭拐辭別江飛。江飛送盧春到了河沿,看盧春上了船,說聲“七哥珍重”,便自回去。盧春上了小船,一看這小船,有一丈四五尺長,三尺多寬,船頭仿佛一個梭形。兩個水手,年紀也就都在二十多歲,非常精神雄壯。船在小河裏一走,趁著一輪月色,照得大地通明,尤其是船頭激起來的水,仿佛一片銀光,覺得身上非常鬆快,不禁長出一口氣,心裏想著好笑,想不到自己今天會受這樣清福。兩個水手,雙槳搖動,便和兩根劃水相似,船行似箭,而且平穩異常。

盧春笑著問道:“你們兩個都是本地人嗎?你們貴姓啊?”

一個大一點兒的答道:“是的,我們都是這裏人。我們是親兄弟,他叫李禎,我叫李祥。”

盧春道:“這船這樣走,到冷竹塘得走多大時刻?”

李祥道:“這樣平常要是順水,一個時辰,可以走六十裏,今天這是走逆水,一個時辰也可以走三十多裏。這冷竹塘在什麼地方,一向卻沒有聽說過。方才聽我們堡長說,走過二十多裏地,隻要看見一片竹塘,那就是冷竹塘,隻好是一路走,一路留神看那片竹子。”一邊說著一邊搖。

忽然聽李禎喊道:“哥哥留神,我怎麼覺得這船越走越沉,不是底下進了水?”

李祥道:“你不要亂說了,這船不用說走了這麼一點兒路,就是再多走上十倍,連一個水星兒也不用打算進去。”正說著,船又往右一偏,正在李祥那邊,李祥回頭向盧春道:“大爺你老坐正一點兒,歪了不好走。”

盧春道:“我並沒有坐歪。”

一句話未了,船又往左邊一歪,勢子太猛,幾乎把李禎翻了下去。李祥道:“這是什麼緣故?收住船,這一定船底下掛上什麼東西了。”

李禎停了槳,把船頭上掛的錨,拋了下去,船站住了。李祥道:“老二你在上頭瞭著點兒,等我下去看看。”說著提身一縱,跟一條魚相似跳進水裏。盧春對於水性是任什麼也不懂,坐在船上隻好一動不動,聽憑他們去幹。隻聽著這隻船底下是稀裏嘩啦亂響,船身可是不住亂動,心裏也有些慌,嘴裏又不便說。

等了一會兒,隻見李祥從水裏爬了上來,渾身上下和落水雞一樣,把手從頭往下一抹道:“這件事可是真有些個怪。底下我都看過,任什麼都沒有,可是怎麼這隻船會亂晃?這件事可真是有些怪。”

李禎道:“管它怪不怪呢,既是沒有什麼,咱們就起錨走船。”說著把錨起了,依然掛在船頭,加力搖槳,這次又平穩不動了,盧春也覺著可怪,但是不知道因為什麼。

又走了一會兒,隻見離著眼前不遠,黑蒼蒼一片。李禎喊道:“哥哥你看見了沒有?前頭那一片,大概就是竹塘。”

李祥道:“收住了槳,慢慢地走。”槳力一緩,船就走得慢了,越離越近,越看越真,果是一片竹塘,月光照在上麵,都顯出油綠綠的亮光。李祥道:“就是這裏,老二拋錨。”李禎把錨拋了下去,自己先跳上去,把一根纖繩扯住,盧春也縱了上去。

來到岸上一看,這片竹塘,足有十畝大小,離著這片竹塘,卻連一間房也沒有。心裏猶豫,竹塘不錯是找著了,可是連一間房都沒有,難道人能住在這片竹子裏?但是既已來到這裏,管它對不對、有沒有,且上去看一看再說。想著對兩個水手道:“你們兩個且把船係在這裏,等我進去探一探,至多有兩個時辰,不等到天亮,我一定就出來了。”李禎、李祥兩個答應。盧春提了龍頭拐,大踏步往竹塘走去。來到切近一看,才看出這個竹子與普通竹子不同,普通竹子是圓的,這竹子卻是方的。每棵最小的,粗下裏也有五寸直徑,顏色有些發紫,高下裏都有兩三丈長,一棵挨著一棵,一根擠著一根,密密層層,連一點兒空隙都沒有。圍著竹塘轉了一個圈子,卻始終也沒有找著一些痕跡,心想莫非不是這裏,這一片竹子,又找不出一點兒出入之路,裏邊怎能有什麼人窩藏在裏邊?但是除此之外,哪裏還有冷竹塘?莫不成是讓那個女孩子耍了?根本沒有這麼個冷竹塘。想到這裏,便要抽身照原路回去。就在這時,卻聽竹子正中微微發出一種聲音,仿佛是像有人說笑的聲,卻又聽不甚真,再聽時連一點兒聲音也聽不見了。不由一陣大起狐疑,正待再探個究竟時,忽見迎麵發出一股白光,倏地不見。順著白光看去,卻又什麼沒有,別看闖蕩江湖那麼多年,敢情也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陡然間嚇了盧春一跳,就在盧春背後,忽然有人用一條破竹子似的嗓子在脖子後麵問道:“辛苦!辛苦!這一片竹塘大門在什麼地方?”出其不意,盧春一縱身就縱出有一丈開外。回頭一看,借著月色看得十分清楚,原來是一個襤褸的乞丐,一頭亂發,滿臉汙泥,穿著一身破衣裳,也是汙穢不堪,左手托著一個黃沙盆,右手拿著一根小竹竿,滿臉帶笑地站在對麵。盧春一想,這事情益發奇了。這冷竹塘不是什麼鎮甸,又沒有住的人家,怎麼倒會有要飯的來?就是要飯的,也應當在白天討要,黑天半夜跑到這裏來要什麼?再說要飯都是當地人當地要,也沒有跑出幾十裏地去要飯的。他既是本地人,這裏是竹塘,難道他不知道圍著竹林子轉,跟什麼人要飯?更有一節兒,最使人可疑,我在那裏轉了半天,他也在這裏轉了半天,我怎麼會沒有見他?他來在我身後我還是一點兒影子不知,哪裏有這樣的要飯的,不要也是道中人,故意來拿我開心的,這倒不可怠慢。想著便也帶著笑道:“好!這倒遇在一起了,我也是遠方來的,聽說這竹塘裏原有一片勝境,打算到裏頭去看看,不想也是找不著門兒。你既是常在本地,這裏你一定是來過,但不知你可曾進去過?是怎樣進去的?”

那乞丐聽了哈哈一笑道:“哈哈!真是想不到會遇見你這樣一個明白人。你想一個要飯的,當然都是本地人,誰能跑出幾十裏地去要飯?我就是本地人,並且是在這竹林子裏生大的。我到裏頭去,還不止一次,不過我那個時候,還有眼睛,沒想到鬧了一場病,把兩隻眼鬧瞎了一對兒。現在我因為少目無珠,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我知道這座林子裏,要什麼,有什麼,我想到裏邊去看看,能要點兒什麼要點兒什麼,要著不便,也許偷他們點兒什麼。誰知道來到這裏,連個門兒我也找不著了,摸索了半天,我也沒得進去。瞎子耳朵靜,聽見有人走路,我好生喜歡,我想一定可以打聽出一條道兒來,我好進去。誰知道倒好,你有眼也跟我沒眼的一樣,照樣兒找不著門。這也是我瞎子命太苦,自己瞎,還遇見一個半瞎子。得,進不去也好,憑我這樣少眼失戶的,進去也未必就能找著便宜,一個鬧不好,栽在這裏。別看我是個瞎要飯的,我的師父跟我師兄弟都也有個名兒姓兒呢,我栽得起,人家栽不起,幹脆走道兒吧,省得臨完也是丟臉!”說著也不再和盧春搭話,一轉身圍著這片竹塘往左一轉,抹頭就走。

盧春聽他說完,往他臉上一看,可不是白眼雙翻,是個瞎子嗎。可是一聽他這套話,越聽越不是滋味兒,便也跟著就追。一看那個乞丐,腳底下比自己隻快不慢,心想這更不是什麼乞丐,腳底下一加緊,便也追了上去。兩個人距離也就在一丈多遠,盧春追得快,瞎子跑得快,盧春追得慢,瞎子跑得慢。正跑之間,隻聽乞丐“哎呀”一聲,一個倒栽,摔倒在地。盧春腰上一用勁,提身一縱,就來在乞丐麵前。才要去問那乞丐怎樣摔到地上,隻見那乞丐用了一種“反提”的功夫,自己將身子憑空提起,手裏一個黃沙盆,依然拿得好好的,卻不曾破。盧春正待上前搭句話,卻聽他說道:“什麼東西?絆了我一下子。幸虧是我這個瞎東西,如果人家是個什麼俠客義士好漢子,這個筋鬥怎麼栽得起?”隨說著彎腰一摸,摸起一根仿佛像是一根繩子,那一頭卻還在地下,拿起來往回裏一扯。說來可怪,那根繩子仿佛是有弦一樣,經乞丐一扯,猛地往回一縮,就如同有人也往回扯,竟從乞丐手裏奪了出去。盧春正在納罕,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隻聽嘩啦一陣響,那一大片大竹塘,竟從正中間移出一股道往前邊推來,再看那乞丐,已然蹤影不見,不由大吃了一驚。知道江飛所說不差,自己已然深入險地,就是那個要飯的也絕非常人。但是自己一想,既然來到這裏,隻有向前,斷無退後之理,也吃人家笑話。況且看那乞丐,也不一定是瞎子,而且對於自己仿佛也無惡意,即以方才這一番舉動,對於自己還像有心幫助的樣兒。看他那情形,對於這冷竹塘一定很知底細,不然哪裏能夠湊巧,一腳就踏到那根繩子上,照這樣看來,也許是故意給自己找出這股路來的。隻是這一排竹子怎麼就會自己走出來?底下又有什麼變象?倒不得不留心細看一看。剛剛想到這裏,隻見竹子裏已然透出一片亮光,跟著又有人說話聲音。盧春又一想,到了這個時候,自己倒不可隱蔽,倘若人家進去之後,再要想法子到裏麵去,恐怕不容易,便不躲閃,迎了上去。隻見裏麵是一片平地,四圍全是竹子,也看不出有房子。道上走出一堆人,約莫有二十來個,最可怪的是全是十七八歲的姑娘,並沒有一個男子在內。每個手裏都是一根木棍,梳著大辮子,短打扮,上身鵝黃小襖,下身淺紫色中衣,腰裏都係著一根湖色綢帶。頭裏兩個,後頭兩個,都拿著牛角風燈,嘻嘻哈哈地從裏頭走了出來。

盧春不等她們近前,自己便迎了上去。這群姑娘看見盧春,全都麵顯驚詫之色。頭裏兩個用手裏棍子一指道:“嘿!你是幹什麼的?黑天半夜走到這裏來幹什麼?”

盧春笑著道:“我並不是到這裏來幹什麼的,我是誤到此處,貪看這一片竹林,不知怎麼驚動了諸位姑娘。”

這兩個聽說,彼此對看一眼,跟著笑道:“原來你是誤到此地,也算是有緣,你且在這裏候一候,等我們稟知我們家姑娘,也許請你到裏邊去歇一歇。”說著又回頭向那些女子道:“你們且在這裏,不要使客人敗興而返,等我們去告訴姑娘一聲。”說著話一轉身,兩個人往回就跑。

盧春凝神看她們兩個往什麼地方走,隻見她們順著這股大道,走了不到兩三丈,忽然見她們身子一矮,頓時蹤跡不見。盧春一看,可不得了,敢情這一撥兒八成兒是妖精,怎麼會平地人就不見了?要照這樣一說,那兩個孩子也一定是讓她們給攝了來了。準要是這樣,我也是凶多吉少,不過我走南逛北也有幾十年,從不曾聽說有什麼妖怪。再說邪不能勝正,我姓盧的一生做事,從無暗昧,我哪裏能怕這些事,且看一看再說。正在想著,隻見前麵忽然顯出人影兒一晃,定睛一看,忽然憑空又多添出七個姑娘來,先進去的兩個姑娘也在其內,還是站在前頭。正中間站著一個穿青色的姑娘,看年紀也就在十四五歲,上下一身青,頭上也是青絹帕包頭,空著手。左首一個是一身大紅,年紀比穿青的大幾歲,梳兩個抓髻,手裏捧著劍匣。右首一個是一身白,年紀跟穿紅的差不多,手裏拿著一個蠅刷。後邊跟著兩個是黃上身,紫下身,腰裏係著湖色綢帶子,手裏提著牛角風燈。意思之間,那個穿青的是她們的頭腦,說說笑笑直奔自己而來。盧春這時,仿佛做夢一樣,自己也不明白是怎樣一回事,為什麼這一片竹林之內,會有這些女人,而且有其來去的蹤跡,十分使人起疑。

就在這時,隻見頭裏那兩個姑娘,用手一指盧春向那穿青的女子道:“姑娘,這就是那個外頭闖來的人。”又向盧春把手一指道:“這就是我們姑娘。你當著我們姑娘的麵,你再說說你是幹什麼的?”

盧春聽了,便真個把雙手一拱道:“這位小姐,我是一個走路的,不想走得失迷路途,來到這個地方,不想因貪看方竹,遂致驚動了小姐們。我是要到江蘇去,不知從哪條路可以走?請小姐們告訴我,等將來我再到此地,我好叩謝指引之勞。”說著便是一揖。

誰知道那個穿青衣裳的姑娘,聽了微然一笑道:“這位壯士,既是失迷路途,來到這裏,無論如何,也算有緣。今天天時已晚,就在這裏坐談些時,等到明日一早,我再派人送壯士你出去。”

盧春原意,本來也想進去看看,隻是怕露出痕跡,所以才說自己是失迷路途。現在聽人家往裏頭一讓,簡直是求之不得,便趕緊答應,又說了兩句客氣話。穿黑衣的姑娘說了一聲“撤回去”,隻見那二十來個女子答應一聲,全都往下一彎腰,也不知道摸著什麼東西,用手全都往上一提,一撤手,隻聽哢啦一陣響,跟著腳底下一陣亂動。盧春這回可留著神哪,一看剛才在外邊的那片竹子,忽地又全都撤了回來,到了跟那一片竹子相齊,便都立住,紋絲兒不動。盧春雖然瞪著兩隻眼,仍然什麼也沒有看見,再往地下一看,也是任什麼都沒有。正在詫異,隻見那穿黑的姑娘,把手往後一揮,大家便全都掉臉向後,黑衣姑娘把手向盧春一讓,盧春也隻好跟著大家走。走著走著,又把盧春嚇了一跳。原來前邊走的那些人,忽然全都身形一矮,跟著就全都不見了,隻剩下那穿青穿紅穿白的三個姑娘,跟兩個拿燈的。穿青衣裳的那個姑娘道“壯士請吧”,盧春正要問往什麼地方去,忽然覺得腳下一矮,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大斜坡,心中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她們這裏都是地窖子,原來這樣。這樣看起來,這裏果然是險地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到這裏,便也說了一聲“請”,竟自邁步走了下去,幾個姑娘也全都跟著走了下來。盧春一邊走,一邊留神,順著這股台階兒下去,是一座大屏風。順著屏風往後一拐,好大一片大院子,院子裏全都掌著牛角風燈,所以看得十分明白。迎麵是一片大房,連上帶下,全都是竹子做的房間,足有一丈三四尺寬。一排是七大間,兩旁一邊五間,也全都是竹子蓋的房。在正房兩邊盡頭,各有一個月亮門,不知通到什麼地方。盧春暗想這片工程,卻真也虧她們修蓋起來。這時前邊兩個女子,已然把正房簾子打起,青衣女子讓盧春進去,盧春也不客氣,便大踏步走了進去。來到屋裏一看,鋪設得非常精致。

穿青衣裳姑娘,讓盧春坐下道:“壯士,今天我們既得會麵,總算有緣,最好請壯士不要客氣,才不虛此一見。”說著嫣然一笑,憨態橫生。

盧春道:“在下行程迷路,不想誤到此地,多承姑娘這樣接待,在下十分感謝。不過這就太嫌冒昧,哪裏還有客氣一說。”

穿青衣裳的姑娘道:“壯士說的話,隻好騙旁人,我們雖是女子,卻還有些不肯深信。你說你是迷途誤到這裏,且不要說這個地方根本不會誤到,我請問一句,壯士原意到什麼地方去?”

盧春一時答應不上來,隻好也笑道:“姑娘你見差了,在下確是失迷大路,走到這裏,其中絕無虛假。”

那姑娘猛地一沉臉道:“這就是壯士你的不是了。既說不是特意到這裏來的,為什麼卻又說不出從什麼地方來,要到什麼地方去。我原意想既是有緣相會,看壯士也是道中人,正待和壯士多多叨教,怎便如此虛偽。那也沒有辦法,隻好請壯士在此屈尊一夜,明天天亮送壯士出去也就是了。”說著話也不等盧春再說什麼,便向那兩個姑娘道:“走吧,這倒是我們不是了。”

那個穿紅衣裳的笑道:“你看你的脾氣,總是這樣暴躁。師父臨走,跟你說什麼話來著?你怎麼就忘了?”

穿青衣裳的怒道:“你們愛聽師父的話,盡管去聽,我不愛聽,你有什麼法子?”說著又向盧春道:“我告訴你,你就在這屋裏歇一宿好了。不過我們這個地方,可是不準人隨便走動,如果你要不聽,出這房門一步,可是難免危險,那時莫怪我們冷竹塘的狠毒!”說著又把眼用力向盧春一擠,一手拉了一個,把那兩個姑娘拉走。

盧春坐在椅子上,怔在那裏,心想這事真怪,聽她所說這裏確是冷竹塘了,冷竹塘雖是到了,究竟是什麼一個路子,簡直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並且方才自己所說的話,也沒有得罪她的地方,為什麼便如此動怒,以致決裂到如此地步。再說這個穿青衣裳的姑娘,歲數雖然顯著比那兩個小,看神氣比那兩個大的能做主,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她師父是誰,提起來也許會認識的。今天我來到這個地方,諸事倒要謹慎,如果栽到這幾個小女孩子手裏,未免有些不值。可是在我沒來之先,江飛也曾再三攔我,我卻一意要來,如果就是這樣又跑回去,豈不是讓人家恥笑我虎頭蛇尾。聽方才穿青的女子所說,這裏仿佛是有很大險難,不出這間屋子,也許沒有事,出這間屋子,也許會丟人栽跟頭。嗐,大丈夫活在世上,生死何懼,既是說了大話,今天就是死在這裏,也要探出一個究竟!想到這裏,把桌上燈吹滅,龍頭拐往桌頭下一放,盤腿合睛,屏息養氣。約莫時候,已有三更來天,心想再不出去,天就亮了。趕緊從椅子上下來了,先在屋裏活動腰腿,收拾利落,拿帕子把辮子包好,摸了摸鏢囊,按槽把鏢每隻問了一問,身上不兜不繃,腰上不緊不鬆,這才拿起龍頭拐。來到門口,先拿拐支住簾子試了一試,外麵一點兒動靜沒有,這才一彎腰從屋裏縱了出去。

來到院裏一看,這個地窖子不定有多大,她們絕不會是在這院裏有什麼作為,且待我到後麵去探個明白。躡足潛蹤,順著正房左邊月亮門走進去,幸虧是用過功夫的眼睛,還可以看得出一點兒影子。原來裏頭也是一所正房,一排五間,左右各有三間。可是院裏連一點兒燈火都沒有,不用說是人。又慢慢往前走了幾步,靠近窗戶聽了聽,卻依然一點兒聲響都沒有,這才轉身打算縱身上房探看一下。誰知往上一縱,幾乎沒有喊出聲來。

有分教:

義氣填膺超雲表,情絲一線勝千兵。

以下緊接紫雲救江楓、三義會盧春,舒紫雲大戰搭哩布、奚紅雪劍斬紅胡子,血戰大理縣、惡鬥姚家坨,肝膽書生大義伏劍、巾幗英雄殺身成仁,燠陵穀卞方雙傳藝、朱家村沈洵三戲獅,錢鼎誤中梅花攢、滄此道丟鏢尋鏢,要知這些熱鬧節目,請看第二集《碧血鴛鴦》,便知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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