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怪獸的頭,正撞在一塊山石尖上,隻聽先是砰的一聲,接著又是噗的一聲響,竟把一顆鬥大的頭顱撞得粉碎,花紅腦髓流了一地,身子晃了兩晃,才摔倒下來。盧春看著不由得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便待縱身過去,看那怪獸的死活。孫剛急忙一把扯住,又靜候了些時,見仍然沒有動靜,孫剛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道:“好險!好險!”
盧春道:“這個畜生,不要說是沒有見過,聽也不曾聽起。大哥久住在這裏,可知道它叫什麼?”
孫剛道:“我也不知道它叫什麼。不過我卻聽一個朋友說過,本山有這種怪獸,以及連製它之法,也是聽人家說過。如果不是這樣,說不定今天還許遭它毒手。這個朋友住在離這裏不遠,少時我同你去看看他。這個朋友,不但知道這個怪獸叫什麼,而且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廣覽群書,無所不懂。尤其是一身好武藝,精通劍術,比起你我弟兄,隻高不低,正可以多和他盤桓些時,也好長些見識。”
盧春道:“大哥說得是,隻是現在這山路才走了幾盤轉,已經遇見了這樣凶險,如果再遇見這樣怪獸,隻恐是性命難保。”
孫剛道:“兄弟你是嚇破了膽。我們在綠林道裏,死生二字,豈在心上?沒有怪獸那是萬幸,有了怪獸,也隻是憑手中兵器和它廝拚。兄弟隻管放大了膽,隨在我的後邊,走!”
盧春暗道一聲慚愧,隻好隨著孫剛走了去,幸喜不曾再遇見什麼。來到上邊一看,卻不是方才自己下去的路徑,盧春心裏不由焦急。正在作聲不得,卻聽孫剛道:“兄弟,你方才可是從這麵掉下去的?你說的那個小孩子現在什麼地方?”
盧春道:“方才不是從這裏掉下去的,我已迷了方向,心裏正在焦急。”
孫剛道:“事到如今,急也無益。你既記得是把小孩子放在沿上,自然離不開這座山環,我們兩個隻分頭順著這座山頭兜過一個圈子,便會看見他在什麼地方。好在這座山並不算大,一會兒就可以對頭了。”
盧春聽了連連擺手道:“這可辦不到。這座山雖小,要是兜一個圈兒回來,至少也有七八十裏地。不瞞大哥說,要放在往日,比這再多上幾倍都算不了什麼,唯獨今天我是又渴又餓又累,不用說有七八十裏地,就是七八裏路我也走不動了。”
孫剛道:“既是如此,你就在這裏坐著等我。我的腳程雖不甚快,大約至多也用不了半個時辰。”
盧春道:“這樣辦法雖好,隻是我現在手無縛雞之力,倘若再有什麼野獸出現,不要說那怪獸和豹,就是一隻狼來了,我也沒有法子惹它。”
孫剛道:“這個你大可以放心,這個地方我卻知道。雖然沒有普通人從此經過,也算是雪嶺一條人行道,絕無野獸驚擾,你隻放心坐在這裏等我好了。”說完這話,登時一伏身,隻見如一條白線相仿,就跑下去了。
盧春不由點頭暗歎,想自己從前和孫剛也是同堂學藝,彼此闖蕩江湖幾十年,差不多提起都有些名頭。隻因自己戀棧利祿,不肯丟手,以致把半世英名付與流水。如今看起來,孫剛的本領,實在比起從前精煉多多,反而隱居在這人跡罕到之處,與草木鳥獸相伍,說真的這確是一種清福。像自己這樣,將來如何是了局。又想到小栓兒,如果得著這樣一個老師,還愁什麼學藝不成,也不枉自己吃辛負苦一場。喜一陣,煩一陣,兼之勞累大甚,竟有些支持不住,發起困來。便把身子靠著一塊大石,閉目養神。
才覺得略一蒙矓,卻聽耳旁仿佛起個霹靂相似,不由吃了一驚,急忙睜開眼縱起身來。扯鞭看時,原來是個中年漢子,年紀約在三十剛過,身高足夠七尺,頭大,臉圓,腰粗,臂壯,一腮黃胡子,穿著一件鹿皮褂子露著半截腿,腿上也全是黃毛,攥著拳頭向盧春道:“嘿!你這小娃子是什麼地方來的?這裏不是你耍的地方,快快跑下去,不然我要把你丟下山去了。”說著又把拳頭向盧春比了比。
盧春聽他說話口音,不是四川本地,也許是什麼貴州一帶的人。瞧他神氣,很是粗魯,本想頂他兩句,忽然一想不妥,方才據孫剛的話之中,說這座山裏,普通人簡直不能到這裏。自己方才也曾眼見,野獸是一個挨一個,沒有真本事的人,誰敢跑到這裏來玩兒?孫剛這裏又有朋友,說不定這人就許是他所說的朋友,自己才到這裏,豈可失禮於人。想到這裏,便把斷鞭往地下一扔,臉上便推下笑來雙拳一拱道:“朋友我是從很遠一個地方特意到這裏來的。”
那漢子聽了陡地顏色一變道:“什麼?你是特意到這裏來的?怪不得前幾天臭書凱子說這幾天會有人來和我們搗蛋,果然那臭烏龜是跟我們過不去。好!今天既來到這裏,想來是個好的,今天不是你就是我!”
盧春一聽,全不清楚是怎麼一件事,還待和他再說一句,無奈他的雙拳已奔自己麵門打來。看他這種神氣,必定身懷絕技,如果一手躲慢,就許有性命之憂,哪裏還敢怠慢,隻得硬起頭皮強打精神接招動手,單鞭可扔在地下沒拿,因為知道這漢子是個粗人,不能用兵器和他相拚。那漢子雙拳直撲麵門,盧春往後一平腰,臉往後仰,雙拳和風一樣,從臉上擦了過去。盧春不等他抽回拳頭,一仄身抬右腿一進步,左手接住他的左臂,右手一張直奔那漢子左肋打去。那漢子見一拳沒有打著盧春,早已狂叫起來:“你這娃子,還真有兩手門徑,不要走!”隻見他胸脯往裏一收氣,左肋往外一閃,盧春這一掌也沒有打中,趕緊撤回掌來。那漢子底下一腿,早已橫著掃來,盧春趕緊提腰一縱,那漢子一腳掃空。盧春雙腿才要落地,那漢子掃過去那條腿又掃回來,嘴裏還嚷著道:“娃子,叫你坐個來回的!”盧春再打算縱起來可來不及了,嘣的一聲,正掃在盧春腿上,盧春站立不住,身翻人倒。
那漢子哈哈一笑道:“娃子,怎麼才兩個花樣兒,你就不耍了。臭書凱子還說臭烏龜手底下的人是怎樣了不得,如果都是像你這樣,還不夠我一個人消遣的,還要準備做什麼?”說著話,不等盧春往起翻身,過去一腳踩住盧春背脊,一彎腰解開盧春身上鸞帶,把盧春二臂捆好。其實他不捆盧春也跑不了,可不是盧春本事不如這個漢子,實在是又餓又累,連一點兒氣力都沒有了。方才也就是一個急勁兒,不然的話,也許連一招都不用遞就躺下了。盧春被那漢子捆上,把眼一閉,意思就是任憑處置。那漢子把盧春捆好,看地下扔著那條斷鞭,過去用手一提,不由呀了一聲道:“看不出這個娃子,倒拿得動這把家夥!”把鞭拿起翻過來一看,隻見在那鞭尾上刻著一個盧字,接著又呀了一聲道:“怎麼是盧字?難道不是臭烏龜打發來的?但是他為什麼要說從遠處特意來的呢?這件事要問清楚,不要弄錯了,倒要聽那臭書凱子抱怨。”那漢子略一皺眉向盧春道:“你這娃子究竟從什麼地方來?要到什麼地方去?說清楚了,我就放你起來。”
盧春一聽,這倒不錯,打倒了再問。便把眼睜開看著他道:“你這個人真是糊塗已極,方才一見麵,不等我說過三言五語,你就動起手來。如今我已然被你打倒,怎麼你又想問起話來?我姓盧,從河南來,到這山上找我一個朋友,不想卻遇見了你。”
那漢子急問道:“你那朋友是誰?他叫什麼名字?”
盧春道:“告訴你也不妨,我那朋友叫孫剛。”
那漢子不由怪叫一聲道:“這樣說起來,你一定就是那盧春盧永泰盧大哥了。盧大哥,你為什麼不早說?幸虧我不曾使用‘千斤大力法’,不然要是傷了大哥,豈不又要吃那臭書凱子一頓罵。快快請起,待我賠罪!”說著話一伸手,把盧春綁繩扯開,單手一挽盧春左臂,盧春趁勢站起,還沒得再說一句話,那漢子早已推金山、倒玉柱一般拜了下去。
盧春被他這一頓鬧,倒鬧得有些恍恍惚惚起來,趕緊用手相攔道:“朋友,既承見讓,已然十分感謝,為何又如此相待,倒教我有些不懂。”
那漢子道:“盧大哥,你千萬不要見怪,我實在是一個粗人。方才你提的那個孫剛,他就是我的孫大哥,他是臭書凱子的好朋友,兩個人最好不過。我得罪了你,要是被他們知道,一定罵我還不算,最厲害是臭書凱子他又該生氣把我的功夫收回去了。我跟他七八年,才學了幾手功夫,要再被他收回去,那我豈不是前功盡棄?好盧大哥,我再給你磕一個頭,請你見了他們,千萬不要提起方才的事。”說著果然又磕下一個頭去。
盧春一聽,實在是個傻人,也不好再說什麼,笑著點點頭把那漢子扶了起來。盧春心裏明白,這個人一定是孫剛認識的朋友,可是不知他說的都是什麼話,想著少時孫剛回來,一問就可明白。
那漢子見盧春點頭,知道已經答應他的請求,便也笑著向盧春道:“盧大哥,既到了這裏,為什麼不到山裏去,卻在這裏睡覺?幸虧這條路上,已然被孫大哥和臭書凱子收拾幹淨,如果還像從前,恐怕我要不來,早有山狗子把大哥背走了。現在快隨我到裏邊去吧,這裏雖然安靜,也在白天,如果到了夜晚,恐怕還是斷不了有那些蟲子出來。雖然不一定能夠傷我們,總還是能躲開的好,盧大哥你跟我走。”說著拉了盧春一隻手,便要往山角拐去。
盧春道:“你先不要忙,我還要等一個人。”
那漢子道:“你等誰?”
盧春道:“我還有一個朋友同來的。”
那漢子聽了便噢的一聲道:“原來還有一位朋友同來的,這一來我可不愁悶死人了。盧大哥你還是坐下,我也坐在這裏陪你。”
盧春道:“也好。”兩個人坐下,盧春便問他道:“說了半天,我還沒有問朋友你貴姓?”
那漢子聽了笑道:“真是的,我也忘說了。我叫丁威,盧大哥你以後就叫我小犢子好了,孫大哥和臭書凱子,都是這樣叫我。”
盧春道:“原來是丁壯士,隻是不知怎麼一聽我說出孫大哥,便知是我?”
丁威道:“隻因孫大哥在平常談話,時時提到盧大哥。方才我看見大哥鞭上有個盧字,我才明白大哥不是那臭烏龜那裏來的狗奴。又聽大哥說是來找孫大哥,我所以才知道你一定是盧大哥了。”說著又一伸舌頭道,“今天才險呢!要不是看見大哥鞭上那個字,倘若鞭上不是盧字,而是一個旁的字,那就不定會鬧出什麼笑話來了。”
盧春道:“這又奇了!你怎麼單單認得這個盧字?”
丁威笑道:“盧大哥,你不知道。我聽孫大哥和臭書凱子常常談說大哥武學如何好,人性如何好,我心裏非常想你,我就問臭書凱子盧字怎樣寫,臭書凱子告訴我足有幾十遍,我才記住了,所以今天一見我就認識了。不瞞大哥說,除去我自己這個名字外,還認得臭書凱子姓的那個卞字和孫大哥姓的孫字,新近就認了這一個盧字。臭書凱子什麼字他都認得,他不但認得還會寫,就是不教給我。他總說我太笨。盧大哥你要也認得字,將來你住在這裏,教教我,倒看我笨不笨。”
盧春看丁威真是天真爛漫,十分有趣,便笑著答道:“那個容易,隻要我不走,我可以教你。”說著話把鞭撿了起來,圍在身上。正然想再問問他誰是臭烏龜,忽見眼前一道白光,略一停頓,顯出一個人來,正是孫剛。便趕緊問道:“大哥可曾看見那個孩子?”
孫剛長歎了一聲道:“不曾,不曾。我在這山邊轉了一遭,也曾留神細看,隻是不曾看見有什麼小孩子。”
盧春聽了,臉上顯出十分焦急,向孫剛道:“大哥,這一來反是我害了他們弟兄兩個。一個半途丟去,好容易把這一個帶到這裏,險些不曾把性命搭了進去,結果還是丟了,這叫我怎樣對得過他們兩個?”
孫剛忽然呀了一聲道:“難道是被她弄了去了?”
盧春道:“大哥說的是誰?”
孫剛道:“我想也許是方才要傷你那個姑娘幹的。”
盧春把手一拍道:“果然一點兒也不錯,除去她再沒有旁人。一定是她從山邊經過,看見那孩子,被她劫去。大哥可知道那個女子住在什麼地方?待我去找她和她討回來。”
孫剛道:“兄弟不要急躁,如果是她的話,她現在已經去遠了。以兄弟你的腳程,無論如何,也追她不及。依我想不如暫時先在這裏歇兩天,我還有許多話要和你說。”
盧春聽說,也沒有旁的法子,隻得答應。旁邊卻喜壞了丁威,哈哈大笑道:“這才好呢。盧大哥快和我走吧,我們去看那臭書凱子去。”
孫剛還是真沒有看見丁威站在土坡後麵,被他這一喊,才看出是丁威,便笑著道:“你這小牛犢子什麼時候來的?怎麼又會和他相識?”
丁威道:“孫大哥你這個人真是難惹。你的朋友到這裏來找你,你就一聲兒不說,我沒有問你,你倒問起我來了。難道隻準你們相識,就不許我們相識?你哪裏知道,我們認識還在你之前呢。”
孫剛道:“沒得亂說。”盧春不等丁威再說,便把方才如何自己睡著,丁威如何喚起自己,說起名姓,竟是相識,說了一遍,隻是隱起方才被摔一節兒。孫剛道:“這就是了,盧兄弟,我們這個牛犢子有意思極了,以後常在一起,你就可以知道的。走,我們到裏邊去吧。”
盧春隨著他們,轉過這一道山坡,忽見前麵顯出一塊平地,足有十幾畝大小,裏麵不但是沒有雪,而且暖氣迎人,雖然沒有什麼樹木,卻絕不是外麵那種酷寒光景,心裏不由納悶兒。
孫剛道:“你覺得這裏可怪吧,這裏就是這樣。前邊地名叫懸冰崖,土人都叫它雪山,地勢極寒,四時積雪不化,而且裏麵怪獸最多。這裏地名叫燠陵穀,四時溫暖。不過裏麵,卻沒有等閑人在這裏住。一來因為裏麵沒有水源,耕種不便,二來要從外麵來到這裏,非經過雪山不可,特別寒冷固然禁不住,而怪獸出沒無常,普通人往返也不易。從前曾經有人到這裏來過,不是被野獸傷了性命,就是抵不住奇寒,所以這世外桃源,並不為外人所深知。我若不是有朋友同來此處,恐怕也不會找到這個好所在。”
盧春道:“大哥果然有福氣,不然哪能得住此地。”
孫剛道:“什麼福地,不過是逃死而已。今天你不曾見嗎,已然有人知道我的蹤跡,這塊地恐怕又不能使我居下去了。”
丁威聽了道:“誰?是不是那臭烏龜?”
孫剛道:“得了,牛犢子少要管人家閑事。你卞大哥教你的‘橫催一氣法’,你記住了沒有?不要記住旁人的事,忘了自己正事,等回去又要挨一頓餓了。”
丁威道:“我隻要能夠把臭烏龜殺死,就是餓死我也不怕。”
盧春便問孫剛誰是臭烏龜,孫剛道:“這話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完的,回頭慢慢地告訴你。這件事與我們門戶也很有些利害呢。”
盧春聽了,便不再問,隻是跟著他們走。走到平地盡頭,又是一座穀口。這時盧春已然有些走不動了,孫剛道:“兄弟腳上使些力,進了這個穀口,就算到了。”
丁威道:“盧大哥走累了,我來幫你一幫。”說著走過去一手挽住盧春,大踏步往那山口上跑去,盧春覺得果然省力許多。進了穀口一看,隻見又是一片平地,卻沒有方才那片大,約莫隻有二畝來地,靠著北邊山環,有一道木柵。木柵裏邊,有三間木屋,最可怪是一點兒石土沒有,想著這一定是因為運水不便的緣故了。
剛剛到了門口,丁威便撇下盧春,撒腿往裏麵跑去,嘴裏卻還喊著:“臭書凱子,你隻知道在家裏看那兩本破書,遠客來了,也不出來迎接。”
正喊著,不想從裏麵跑出一個小孩子也似,嘴裏喊著:“盧叔叔我在這裏呢!”
丁威沒有想到裏頭會有人跑出來,自己跑得太猛,一時收不住腳,眼看要和那小孩子撞在一起,嘴裏喊聲“不好!”便打算往旁邊一閃,讓小孩子過去,無奈身不由主,依然直衝了上前。盧春和孫剛也齊喊一聲“不好!”可是再打算上前,無論如何也來不及了。就在這時,隻見門裏麵嗖的一聲,仿佛一根急箭相仿,橫著躥出一個人來,到了丁威身旁,隻橫著手掌,輕輕向丁威肩上一推,丁威便橫著出去有五六步,身子晃了兩晃,才算站住。盧春不由脫口喊了一聲好,那個孩子早已跑到盧春麵前,抱住盧春,嗚嗚哭了起來。
盧春一看,正是自己遍找不見的小栓兒。真是喜出望外,顧不得自己渾身勞累,一把將小栓兒抱在懷裏,嘴裏卻不住說道:“好孩子,可委屈死你了!”
孫剛道:“兄弟,這個是你要找的那個小孩子不是?”
盧春道:“正是。”
孫剛道:“這一定是被這朋友救進來了,你該去謝謝人家才是。”
盧春道:“當然,不是大哥說,我倒忘了。”抬頭看時,隻見丁威正在和那個人指手畫腳地分說。急忙跟著孫剛來到切近一看,隻見那人身高不足四尺,精瘦的一張臉,小眼睛,黃眼珠,短眉毛,小鼻子,小嘴,小耳朵,嘴上仿佛有幾根小胡子,可謂周身上下,無一不小。身上穿著一件兩截竹羅長衫,卻是破舊不堪,腳下兩隻青布福字履,一隻已然飛花兒,一隻卻用根麻繩兒從底子上捆過來。手裏拿著一根方竹煙袋,大白銅煙鍋,足有酒杯大小,白竹子都使成紫紅顏色,又光又亮。說話的口音,也仿佛像四川相似,正在那裏和丁威打鄉談。
孫剛用手一扯盧春道:“兄弟我給你引見一個朋友。這位是卞方卞大哥,你可知道江湖上有個不出頭的俠客邋遢書生?就是這位卞大哥。卞大哥,這就是我常跟你提的我那師兄弟,又是拜兄弟盧春。”
卞方微微一笑道:“孫老弟,不用你給引見,我已然知道他是盧春大哥了。”
盧春道:“何以得知便是小弟?”
卞方笑道:“我一看他的腦袋,我就知道你是九頭獅子了。”說得盧春臉上一紅。
孫剛道:“卞大哥又該取笑了。”
正說著,隻聽丁威道:“你這個臭書凱子,說我不懂事,我看你比我更不懂事。誰家朋友來了,都在外頭說話,你臭書凱子!”
卞方含笑拉了盧春,大家來到裏麵。卞方道:“盧大哥這裏不比外麵,什麼都不方便。無論要什麼,你隻管說話,我們這裏有的固然好,沒有的也好想法子。”
盧春道:“大哥既不見外,小弟自當奉擾。不過大哥既稱我孫大哥是兄弟,那麼小弟也更應當是兄弟了。以後,大哥不要客氣,也叫我兄弟吧。”
卞方道:“這個倒是我的不對了。兄弟你罰我吧,你罰我幹什麼?”
盧春道:“這怎麼能談起罰來?大哥,小弟現在實實饑渴難當,請你先給小弟一點兒什麼吃喝才好。”
卞方道:“這個容易。”便向丁威道,“小牛犢子,你到後麵去摘下一塊臘肉來,再把鍋巴泡兩碗來。”丁威答應自去。
孫剛這才問起卞方,怎把這小栓兒救了進來。卞方道:“今天我原叫丁威不要到遠地方去,因為這兩天我從卦象裏看出有人要來找我開玩笑,我怕他走出去,吃了旁人的虧。誰知道剛才我一叫他,他已然不在了。我是追他出去的,到了外山一轉,就看見了這孩子。我一問他,他口齒很清楚,我才知道盧老弟也來了,我就叫他跟我進來。誰知這個孩子,人小心不小,他卻執意不肯和我走,是我誑說是盧老弟已到我這裏,叫我來接他,他才肯和我進來。來到裏頭,不看見盧賢弟,他卻依舊要跑出去。我也想去找丁威,並且迎接迷路的盧老弟。我剛剛抱著他出了外山,忽然看見一個拿寶劍的女子狼狽逃走,身上仿佛帶著一種什麼寶物。我想趕上去問她一問,誰知這個丫頭十分了得,她見我追去,回身扔出五紅索,幸喜我沒有大意,不曾遭她毒手。因為抱著這個孩子諸多不便,就放了她沒追。等我到了懸冰崖,正看見盧老弟和孫大弟從山底往上來,我知道有孫大弟沒有危險,我就往回等你們。這孩子實在有些來曆,真是聰明不過,將來絕對錯不了。不知盧老弟為什麼要把這個小孩兒帶到這個地方來?這孩子又是什麼人?”
盧春便把自己如何失事隱遁,在蔡縣如何路見不平,殺奸除惡,臨完救出兩個孩子,不想半路之上,丟了一個。這個原是送到自己師兄這裏,請他收個徒弟,教給這個孩子一點兒本領,將來也好叫他成家立業。
孫剛聽了道:“兄弟你這真是現鐘不打打木鐘了,現放著卞大哥這樣好師父你不拜,卻要拜我,你想豈不是舍近求遠?”
盧春道:“卞大哥如肯收這孩子,那是再好沒有了。隻怕卞大哥嫌麻煩不肯收。”
卞方道:“要按說我實在不能收徒弟,不過這個孩子,我一見就投緣,如果你願意,我就給他做個開學的老師也可以。”
盧春聽了,真是大喜過望,心想這個孩子真有造化,便會遇見這麼好的師父,趕緊把小栓兒扯過來,意思就要叫他磕頭拜師。
正在這個時候,隻聽丁威在後麵狂喊一聲:“好你這個臭烏龜!竟敢找上門來了!真是膽子不小!不要走,留下你的狗頭!”
接著便聽又一個侉聲侉氣的人笑道:“你這個蠢牲口,說的好風涼話。俺來到這裏,原是取你們幾個狗頭的,先取你的也是一樣,蠢牲口接家夥!”
卞方叫聲“不好!”一手抄起竹節煙袋,一縱身便躥了出去,孫剛也跟著一按劍跟了出去。盧春本也打算出去,一則自己氣力完全用盡,出去是白費,二則小栓兒在旁邊拉著不讓出去,盧春便在屋裏看著小栓兒沒出去。
單說丁威聽卞方叫他給盧春他們預備飲食,心裏十分高興,想著憑空又添了好幾個人,一定比從前熱鬧多多。便興致勃勃地走到後麵,先從木架上摘下一塊臘肉,用手一條條扯碎,又拿了一大捧鍋巴,放在碗裏。正待取水泡那鍋巴時,隻覺身後有人侉聲侉氣地問道:“喂!高毛牛,你們這裏是燠陵穀嗎?”出其不意,真嚇了丁威一跳。
趕緊回頭看時,隻見一個小老頭似的鄉下侉子,穿著一身紫花布褲褂,光著頭,梳著一條小辮兒,穿著兩隻灑鞋,笑嘻嘻地站在自己背後。便丟下鍋巴,轉過身來問道:“你是什麼人?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那侉子道:“我隻問你這裏是不是燠陵穀?有個姓卞的學生,還在這裏不在?”
丁威一聽,正是來找姓卞的,不由心頭火起,喊一聲:“好你個臭烏龜!竟敢找上門來了,真是膽子不小。不要走,留下你的狗頭!”說著左拳向那侉子一晃,右拳向那侉子心口搗去。那侉子擰身一晃,丁威一拳打空,再找侉子蹤影不見。卻聽侉子在身後笑道:“你這個蠢牲口,說的好風涼話。俺來到這裏,原為是取你們狗頭來的,先取你的也是一樣,蠢牲口接家夥!”話到手到,一拳徑奔丁威左肋下點來。丁威看他拳來切近,並不躲他,反用胸脯迎了上去。那侉子一見哈哈一笑道:“蠢牲口,真有兩下子,不過你這招兒,還沒有學到家,隻能嚇嚇莊稼人,俺可不怕這些。你把你這‘千斤大力法’隻管施展出來,俺倒要看看你會幾手什麼體麵功夫!”一邊說著,另一隻手卻依然往丁威左肋點去。丁威一聽這個侉子曉得自己這手功夫,而且還敢依然進招,毫不退避,就知道這手功夫贏不了人家,打算收回來另一招,隻得一催自己丹田這口氣,挺胸往前就撞。
正在這個時候,隻聽身後有人喊道:“這個牛犢子,遠客來了,不知迎接,竟敢無禮,還不與我退下!”隨著聲音,遞進一隻手來,把丁威往後一推,丁威斜著身子出去三四步,定睛看時,正是卞方笑嘻嘻地,向那侉子道:“不知朋友遠來,也沒有迎接,實在失禮得很。老兄既然來到這裏,定然是有什麼見教。就請講在當麵,我是無不遵從。”
那個侉子微然一笑點頭道:“果然名不虛傳。俺也是受了朋友之托,前來給你們送信,書信在這裏,你看了自會明白。改日見麵,再來領教吧,請!”說著話隻把身軀一扭,仿佛一道白光,登時蹤跡不見了。再看木架子釘著一顆棗核形似的釘子,底下釘著一封信,卞方急忙取下看時,隻見上麵寫的是:“字論卞方知悉。於薛平口報中,知汝近況甚念,深隱避仇,自是退一步想,唯禍根已種,豈容韜晦。聞長白方麵,已有策動,似不能平安渡過。且彼輩窮凶極惡,已成公敵,雖不來犯,亦當滅此巨湣。今且欲速求死亡,亦是天奪其魄。我已八年封刀,當更磨礪盡除彼輩,以謝天人。唯知彼等現亦不弱,不能略無戒備,倘使得逞,益增惡焰。今因老友俞伯玉南行之便,懇其轉道一行,見字後應臨時留意。如有所知,即速告我,以便區處。洵字。”
卞方看完向孫剛道:“這是我師父來的信,叫我防備最近有人和我們為難。其實我早就知道了,倒是方才來的這位,原來是江湖上人稱左金丸的俞老前輩,我們沒有和他談一談,實在是沒有緣。”
丁威道:“這個侉子真是功夫不錯。他真要是臭烏龜那裏來的,說不定還要吃他的虧呢!”
卞方道:“你這蠢牛犢子,總是這樣沒有分寸,見了人也不問清白,先講動手。如果今天不是他,另換一個人,你想想你這牛命還有沒有?下回若仍是這樣大膽,你就留神你吃飯的家夥。”
孫剛道:“我們還是到屋裏去談吧。”
丁威端了鍋巴,掌了臘肉,大家進了屋裏。盧春迎著道:“可有什麼動靜?”
卞方道:“沒有什麼,隻是我師父托人帶來一封信。”
丁威道:“大哥你先吃吧。”
盧春這時真餓極了,拉過小栓兒,爺兒兩個狼吞虎咽飽餐了一頓,用手一推碗箸道:“現在我才又姓盧了。”
卞方道:“方才被那位老前輩一攪,把我們的事也攪亂了。我們現在還接著談那回事吧。”
盧春道:“是不是要收這個孩子當徒弟?”
卞方道:“就是這件事。”
孫剛道:“既是和這個孩子這樣有緣,事不宜遲,今天就收了吧。”
盧春一拉小栓兒道:“小栓兒,我告訴你。你身上現在還有許多事,若是沒有一點兒本領,怎能在外闖蕩,我原意打算把你引見給你師伯,不想你這位師父和你有緣,要收你當個徒弟。孩子,這也是你父親一生的忠厚,慘遭凶死,老天不平,才會給你找這麼一個好師父。你隻要好生地學,將來一切大事,全在你的身上。過來給你師父磕頭,求你師父多多栽培你。”小栓兒聽說,果然過去跪倒磕頭。
卞方一把扯起道:“好娃娃,不要聽他的,我向來不愛這些酸禮。你站好了聽我告訴你,你是幹什麼的,現在為什麼來到這裏,現在都不必和你說,你久後自知我的本事。我原不能為人之師,隻是我愛你這個娃子,那麼無妨做你一個學師。我教給你功夫,你要用心去練,不可貪玩兒,隻要將來出去,不給我丟臉,你就對得起我了。至於什麼教規,除去不準玩兒女人以外,什麼都可以。沒錢用的時候,隻管去偷人家,偷得越多越好,就是不準偷窮人家。偷了錢愛給誰就給誰,不準置房子買地。喝酒也可以,喝醉了不準耍猴子脾氣,將來出去在江湖上,要多做幾件有臉的事。到你功夫練到能出去時候,我再教你江湖上一切道兒。不過有一節兒,在教你功夫的時候,你必須用心苦練,如若今天教了,明天就忘,無論你的功夫練到什麼地步,我也可以隨時撤去,這個你可要記牢了。”
丁威道:“這個臭書凱子總是一句正經話都不會說,誰家教徒弟還有告訴徒弟偷人家的。臭書凱子我告訴你,自從我跟你練功夫以來,已經有八九年了,除去那‘千斤大力法’,什麼我也沒有學會。你總是說我笨,從今天起,我倒要看你是怎樣教他。如果你要有藏私不公的話,臭書凱子,你就對不起我。”
卞方笑道:“牛犢子,自己不肯下功夫,還要賴人不教你。以後你再不肯用心,隻怕過不二年,你會跟他學,也未可知。”
孫剛道:“這些廢話,可以暫時不提。這個孩子既是拜你為師,你也要給他一點兒什麼見麵禮才對。”
卞方道:“你這話卻是一麵理,我給徒弟見麵禮,原是該當的。不過徒弟頭一天拜師父,就應當這樣空手白手來的嗎?”
盧春笑著道:“卞大哥,你可不要挑眼。我們這次到這山上來原不是找大哥你來的,所以什麼也沒有帶,說起來實在抱歉得很,以後讓小栓兒多多孝敬你。”
卞方笑道:“不要不要,以後他再要有什麼東西孝敬我,那個東西也都帶血腥氣了。”
孫剛道:“徒弟遇見你這樣師父,也是倒運了。既然你什麼東西都舍不得給他,現在這個孩子還沒有名字,你當會子師父,起個名字,不是什麼難事,就算你的見麵禮好不好?”
卞方道:“這倒是惠而不費,這個孩子姓田,也給他起一個單字的名字,就叫田正吧。”盧春趕緊答應道好,又叫小栓兒過去謝過師父賜名,從此小栓兒便改名田正。
孫剛道:“你今天收徒弟,我們也應當給你道個喜。”
卞方連忙擺手道:“不消不消,我可沒有預備什麼款待你們。”說得大家都大笑起來。
大家落座,盧春道:“我的心事,如今才了。這一來我倒可以在這裏和大家多盤桓些時了。”
孫剛道:“對,方才你不是和我打聽那怪獸叫什麼,現在你可以問他了。”
盧春道:“真是我忘了。”遂把方才自己所遇向卞方一說。
卞方聽了嚇一聲道:“怎麼你一時之間,竟會遇見這些險事?我不是捧你,你後來一定還有些造化,如果不是命大,你這命早已完結了。你頭一個看見的那隻豹子,確實是個豹子,不過這隻豹子,也不比普通豹子,已經有些通靈,如果不是在無心之中,恐怕你也不會打得著它。第二個仿佛像隻黑豹似的怪獸,那卻不是豹,也不是那女子所說的驤,驤是仁獸,隻吃虎豹一類野獸,並不傷人。你看見的那隻,名叫雪貘。這種獸不但性質凶猛,而且機警異常。在它頂上生有一隻犄角,亮如水晶,如果拿著這隻犄角入水水分,投火火滅,乃是一件無價之寶。我自從來到這裏,就知這山裏有這怪獸,早想把它製伏,好到下麵去采雪蓮,隻是因為手裏沒有利器,不能近它的身。並且這怪獸有一樣奇特之處,它的舌頭善能削蝕五金,無論什麼兵器,隻要它用舌頭一舔,就把這兵器吞吃下去。製它之法,必須有一口利刃,能夠逼住它的犄角,使它不能施展它的舌頭,然後再找它致命之處,才能夠傷它。那個女子手裏使的一定是口利刃,不然絕得不著一點兒便宜。隻可惜一件寶器卻被外人得去。”
孫剛道:“這就是了。後來我們遇見那個大獸,記得你和我說過,仿佛叫什麼熊?”
卞方笑道:“你忘了,誰告訴你是熊,這個獸叫豸庸,形象仿佛像牛,脖子上有一堆紅肉,可是比牛大得多。這種怪獸性子最毒,無論什麼地方隻能有一個,如果有兩個,這就非鬥不可,結果戰敗的一個,就成了戰勝的食品了。不過這種怪獸,身子太笨,動轉不靈,無論什麼野獸,隻要躲著它走,它就無所用其凶猛了。所以這山下怪獸甚多,山上卻是很少,大概就是因為有它在上頭的緣故。如果人要和它鬥,必須傷它雙目,因為它周身刀槍不入,非破了它的血,不能致它的命。並且這獸最易動怒,如果知道它的性情,卻還容易製伏,因為它身子不靈,人就賺了它的便宜了。但是今天,卻也是非常危險。一則盧大弟已經是疲乏的身子,縱跳已經是使不上力,二則孫爺,如果今天身上沒有帶著小家夥,也就危險到了極點。這總是天公的暗助,才得履險為夷,實在可賀得很。”
孫剛笑著向盧春道:“如何?這和聽一段《山海經》怎麼樣?”
盧春道:“果然可以長不少見識。這要是在這裏日子久了,一定能夠多得許多益處。”
卞方正要答信,忽聽丁威大喊一聲道“什麼人?”說著一縱身從屋裏橫著縱了出去。卞方一把沒拉住,才喊得一聲“不好!”卻聽丁威呀了一聲,接著就是撲咚一響,又聽院裏有小孩子笑道:“人家都說燠陵穀是龍潭虎穴,今天一看,簡直和狗窩一樣。還有什麼有本事鑽出兩個來,不然我要進窩掏你們去了。”
卞方一聽,不由心火上升,高喊一聲:“哪裏來的瘋魔,卻跑到這裏來討野火吃!”說完一縱身先把門摔開,身子還沒有縱出去,隻見一道寒光,徑奔麵門,急忙一仰身,寒光從臉門擦過。卻聽吧的一響,原來一個彈丸,打在迎門石幾上,登時炸開,仿佛冒出一股綠煙。卞方一見,急喊:“二位趕緊閉住氣,來人打的是藥丸子。”盧春挾起田正,孫剛和盧春卞方三個人平列著提身齊往外縱。對麵不防一氣出來三個人,也暗吃了一驚,手裏捏著彈丸,略一沉吟,三個人身早已縱出。
卞方抬頭一看,喊道一聲:“原來是你,休走,留下你的狗命!”
有分教:
方幸得良友,又來不速人。
要知來者是誰,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