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午時分,灼熱的陽光一無遮攔地灑下來,將奉係軍閥張宗昌在京城的別館烤得熱烘烘。公館門前那兩株老槐,葉兒也似烤蔫了,同大門口兩個門崗樣無精打彩。
“哎,真是熱死了!”突然,院內一聲嬌嬌的歎怨,隨後就聽一串細碎的腳步聲向大門處響來。兩個門崗立即振作精神,筆挺地立了。
豐姿綽約、身著粉底素花長裙的八姨太,帶著貼身女仆像隻彩蝶飄出門來,鑽進停門前的一輛黑色轎車,碰上車門一溜煙去了。
八姨太這陣子真是夠忙的,直奉聯手同馮玉祥開了仗,眼看北京不保,段琪瑞政府垮台勢所難免。這大變動的前夜,作為大日本北京特別情報局高級特工,事兒總是分外的多。她雖是日本人,卻是在滿洲長大的,說得一口流利的中國話,對中國的風土民情也頗為熟悉。十八歲那年嫁了人稱“狗肉將軍”的張宗昌,作了他的第八房小老婆。作為妙齡少女的她,當時是一百個不肯的,奈何命令難違:早在讀中學時她就被關東軍特高課發展成特工了。這樣,為了大和民族,她隻得犧牲了自己的青春和肉體。事實證明深謀遠慮的上峰這著棋是相當高明的,近年來中國整個兒亂開了鍋,軍閥混戰,戰亂頻仍,她作為大日本帝國安插在奉軍重要將領身邊的耳目,其重要作用愈來愈明顯了。
目前,她受日本北京特別情報局特務頭子鬆村大佐直接領導,負責京城婦女職業訓練班和石川交通團婦女工作,專在京城高官顯要的夫人太太中活動,刺探政治、經濟、軍事等情報。前些日子青龍一郎告訴她,有個叫薑尚禮的珠寶古玩商找到他,自稱是大日本陸軍部情報二處奉命潛入中國,執行絕密任務的,近日有一重大行動,要他帶幾個人,受姓薑的派來的蒙麵人統一指揮,到景山上埋伏,配合行動。不許走漏半點風聲,也不許他向上峰報告。並出示了“天皇詔書”。青龍哪見過這陣仗?要知道但凡以“天皇詔書”下達的命令,都是不計後果不計犧牲必須全力以赴、不折不扣完成的。於是,青龍即照姓薑的安排,帶了十幾個浪人去配合行動。後來鬧出了那場轟動京城的禁宮盜案,方知是接應潛入宮中盜寶之人。此後,那化名薑尚禮的又命他去除掉了藏牛街小院那姓陸的。因姓薑的來頭不小,又一再告戒他不得走漏風聲,是故,直到近日二人偷歡之時青龍才將這事兒說了出來。
八姨太覺得這件事兒關係重大,若真是軍部有絕密行動,他們自當配合,亦不敢過問,但萬一其中有詐呢?軍部咋會單單為了盜些珠寶派人來中國?這裏頭定有文章!她遂將情況報告了鬆村大佐。令她驚異地是,鬆村大佐和日本駐京領事館等方麵對此都一無所知!她滿以為這次逮住了條大魚,有大功好立了。誰知昨晚鬆村召見了她和青龍一郎,告訴他們軍部來電說確有此事,並要他們全力配合其行動,掩護其身份。為聯絡方便,鬆村又命改由她同泰隆齋薑掌櫃的單線聯係。
因青龍調戲她的貼身女仆玲兒,加上近來大忙,八姨太同青龍疏遠了好些,枕席之歡更是稀而又稀。昨晚,從特別情報局出來,青龍就纏了她不放。二人於是又在石川團樓上狂放了半夜。末了,青龍為討好她,拿出一對碧玉佩兒送給她。說是從姓陸那兒搜來的,是禁宮中中國皇帝老兒的珍寶呢!她接過來細細看了,思忖這該不是泰隆齋那姓薑的要尋的東西吧?若真是這樣那還了得,私匿起來是要丟小命的!遂決定今兒一早乖乖地給那姓薑的送去。哪想昨夜同青龍瘋狂折騰到半夜,回去一覺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轎車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不緊不慢地奔馳,坐車內的八姨太又暗裏碰了碰手袋裏裝著那對玉佩的匣兒,向坐旁邊的玲兒問道:“你說老爺捎了話兒來?你把他那話兒再給我說一遍。”
玲兒:“老爺讓你放心,說京城裏沒誰敢碰你,姓段的也好,姓吳的打進京城也好,都不敢把你怎樣。又說他早則十天半月,遲則三兩月就會回來的。”
八姨太聽了,嘴一撇冷冷一笑。心道:這還須那老家夥多費口舌!他雖是奉係的人,我卻是堂堂大日本國國民。管他姓段姓馮還是姓吳,別的不顧忌,總得顧忌同日本國的關係!
“玲兒,我給你取個日本姑娘的名兒咋樣?”八姨太忽發奇想。
“謝謝太太,我不要。”
八姨太也不勉強,撲哧一笑斜睨著身旁的玲兒,見她玉潔冰清如一朵盛放的花,發育成熟的胸脯將緊腰窄袖的湖蘭色綢衫頂得高高,粉嘟嘟的俏臉上,著些許憂愁,宛若蒙了淡淡水霧的一泓靜水,樣兒愈發地惹人憐愛。心想,難怪青龍那家夥總想打她主意,這樣嬌美的花兒男人家怎能不動心?
她雖千方百計、不擇手段地拉攏青龍,駕馭青龍,以鞏固她在石川交通團乃至特別情報局的地位,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何況她原本一心要將玲兒訓練成自己的得力助手,柰何這女子執拗得很,她無論怎樣誘導,怎樣費盡心機,玲兒仍是隻埋頭做她份內的事兒,對她教給的特工功課絲毫不感興趣。她也不便在玲兒麵前暴露身份,一番苦心遂成泡影。
對玲兒的身世,八姨太是太了解不過了,若非如此,她咋敢用這女子?玲兒父親乃大清武士,辛亥革命推翻滿清後,追隨肅親王試圖複辟,受命刺殺袁世凱,因事機不密死於非命。隨後,成為孤女的玲兒被榮惠太妃收留,後來榮惠太妃又引薦給她,她想這樣的女子對中國的革命定然仇視,又見此女乖巧玲瓏,模樣兒也煞是惹人喜愛,遂留在了身旁。這許多年的朝夕相伴,玲兒已經成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嘻,小玲兒呀,你咋這樣固執?我不也取了個你們中國人的名兒嗎?我的中國話可是受到過許多人誇讚的!”八姨太斜睨著玲兒說。其實她想把玲兒訓練成自己助手之心仍然未死。
玲兒不語,仍是那副含愁帶憂的樣兒。這女子啥都好,就是總憂憂戚戚的。最初她認為這是家破人亡,痛失雙親之故,過些日子自然就好了。哪想這女子越大越顯得心事重重,有時玲兒這種薄憂淡愁的樣兒實在讓她掃興,乃至氣惱,好在這丫頭鬼靈精,很能揣摸她的習性,且也有開朗活潑、讓她歡心的時候。
轎車在泰隆齋古玩店前停下來,八姨太向玲兒囑咐了兩句,跳下車來,花枝顫搖地走進店內:“嘻嘻,掌櫃的,貴店可有啥上乘的珠寶鑽戒?要東方的。”
薑掌櫃正埋頭翻著帳薄兒,聞聲一怔,抬頭疑惑地將她打量了幾眼,站起來哈哈腰陪笑道:“對不住,太太,小店隻經營字畫古玩,珠寶倒是有,可就是沒有鑽戒,嘿嘿!”
八姨太淡淡一笑:“櫻花圖案的有嗎?”
薑掌櫃又是一怔,答說有,有,忙從櫃台後迎了出來。
京城市府一間小會議室裏,由臨時執政段琪瑞的心腹邱孟主持的最高機秘會議已將結束。市長韓一夫、警備司令部劉司令、警察局長唐仁和及故宮博物院李良麒等人,打的打嗬欠,伸的伸懶腰,顯然,這個會時間開得已經夠長了。
韓一夫向旁邊的劉司令耳語了些什麼,劉司令嗬嗬道:“哪裏哪裏,劉某隻是為國效力,為民護寶而已!嗬嗬!”說著,不無得意地瞟了眼桌子對麵的唐仁和,將哈哈打得愈發的響亮。唐仁和卻氣鼓鼓的,像有滿肚子怨氣滿肚火氣無處發泄的樣兒。
邱孟立起來清清喉嚨補充說:“諸位可得抓緊時間,大兵壓境,非同尋常!必須按照計劃,抓緊行動!散會!”
與會諸人立起來,往外走。李良麒邊走邊垂頭嘟噥:“我還是那話,此舉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黃昏,紫禁城內警察正在集合。
一隊隊集合好的警察蔫蔫開出宮門。同時一隊隊荷槍實彈的警備司令部士兵開進神武門。警備部隊腚後是換防進來的警察隊伍。
肖副官卡腰立神武門邊,臉上不無得意之色。
禁城外,擔負警戒巡邏的兵力明顯加強,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禁城內,各大殿、偏院、大小門邊都設了崗哨,有的是新換進來的警察,有的是剛踏進禁城的警備司令部士兵。
劉司令同唐仁和及邱孟、韓一夫立在乾清宮大殿台階上。劉司令指指點點同身旁的邱孟談論著什麼,顯得興奮異常。唐仁和倒背著手,麵色陰沉。
是夜,紫禁城內一大殿裏已近尾聲的珍寶文物清點裝箱工作正抓緊進行。
大殿周圍警戒森嚴,槍刺閃閃,人影幢幢。大殿內,文史館員和工作人員在忙著為文物珍寶登記編號、裝箱貼封。
殿內一角,堆滿加鎖貼封的包鐵大木箱。木箱堆旁,歐陽遠崗同故宮博院文史館(原皇史館)一館老員在輕聲交談什麼。談了陣兒,歐陽掏出個小本兒在上麵記了些什麼,別過文史館老館員大步出殿。
宮內一偏院,歐陽找到一個正坐燈前撥拉算盤珠兒的、須發皆白的博物院工作人員:“老爹,打擾打擾,在下請教老前輩幾個問題行嗎?”
老爹:“嗬,是歐陽警官呀!啥事兒?就怕我這糟老頭子幫不上啥忙,嘿嘿!坐,坐!”
歐陽坐下,問:“聽說那次宮裏失竊前,陸警官同老先生過從甚密,不知他……”
老爹:“唔,就為這個呀?嗬嗬!他說是討教呢!咳,討啥教?古董珍玩鑒賞學問大著呢,老朽我也是一知半解,咋能為人之師?要說這行嘛……還是院長李良麒老先生最權威了!嗬嗬!”
段琪瑞要在禁宮珍寶上打主意,為此硬將文珍寶專家李良麒老先生駕轅上,新給李老先生封了個故宮博物院副院長的虛銜兒。
歐陽遠崗:“老爹過謙了!嗬嗬!我想知道他同老先生談得最多的是啥話題兒,他最關心的是什麼。”
老爹撚須尋思了會兒:“唔……是字畫!準確地說是畫兒!對了,他繞來繞去總離不開畫兒,是要向我掏唐寅那幅《金山勝跡圖》蹤跡呢!”
歐陽:“說到畫兒,在下可是門外漢,想是那畫兒十分珍貴了嗬?”
老爹:“嗨,價值連城呀!隻可惜至今下落不明……姓陸的好像不信此畫已從宮中流出,或是抱僥幸之心,想在此次清點中查出些蛛絲馬跡,乃至查到那寶貝畫兒呢!”
歐陽:“那麼老爹可否見到有什麼人來此找他,或是見他出入過哪些字畫古玩店兒?據我所知,陸某對此行既無鑽研熱情,又是外行嗬。”
老爹:“這倒沒曾見……不過,倒是見他常在清理字畫現場走動巡視,同大夥兒嘮嘮倒是有的,外人進不來,也沒法兒來這裏找他。”
歐陽遠崗凝眉沉吟:“唐寅……《金山勝跡圖》……看來盜竊珠寶隻是順物牽羊……那麼,他為啥要苦苦追尋一幅畫兒?他又為誰追尋這畫兒呢……”
歐陽隱隱覺著這背後隱藏著更大的陰謀,暗下決心要獨自將這事兒查他個水落石出,可他哪知道一個更大的針對整個禁宮珍寶的陰謀已悄悄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