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已是午夜時分,京城東華八寶胡同石川交通團大門緊閉,闊太太們鬧騰夠了均早作鳥獸散。交通團大院內黑燈瞎火,唯門房內有昏燈一盞。
高高的青磚坐灰院牆夜色裏顯得愈發地陰森愈發高不可攀。牆腳石縫草間,有蟲兒啾啾鳴唱,東一聲西一聲,連綿不斷,使這夏夜顯得分外安謐寧靜。
門房內,一身材略矮,粗壯結實的日本浪人燈下盤腿閉目而坐,好像在打盹兒,更似中國的坐禪。
忽然,室外連綿不斷的蟲鳴停歇下來,盤腿而坐的浪人突地睜開眼來,雙目精光四射。他側耳傾聽了會兒,立起來,移到窗前,從小窗裏向院內張望。黑糊糊的院子裏,隻有幾樹黑黝黝樹冠在夜風裏輕搖,一切如舊。可他卻仍似感到了某種威脅,回身從矮腿幾案上抓起了長刀,輕輕推開了房門。
就在此時,對麵正房樓頭突然“嗒”的一響,他提刀縱身躍出,抬頭朝樓頭張望,門房窗下突地暴起條黑影,身隨刀至,一刀將他紮了個透心涼!
黑影彈粒石子調出門房內浪人誅之後,竄正廳前,撥開大門摸了進去;廳內瞅了瞅,在通往後院的門邊瞄了瞄,扭身直奔樓上。這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上了樓,躲躲閃閃,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挨著查來,但見所有屋子內皆空無一人,驚詫莫名;擰眉思索有頃,抽身下樓,向後院摸去。
前院大門邊,兩名巡夜的浪人發現了屍體,大聲嚷叫起來。正向後院摸去的黑影聞聲回頭飛快穿過正廳,破窗而出,手中一柄柳葉刀帶著一道冷光直劈兩個巡夜浪人。兩浪人閃身躲過,與之糾纏拚殺起來。院內燈火大亮,黑影不敢戀戰,虛晃兩招飛身越牆而去,兩個巡夜的跟蹤追去。
一群護院武士嚷嚷著趕來,見黑影已逾牆而走,亂紛紛湧出大門咋唬了陣,怕老巢有失亦不再追。
胡同裏,前頭黑影被追急了,一個大雁展翅飛身上房。後頭兩個浪人也躍上屋頂。
屋頂,前頭黑影飛奔著,忽借身後較高屋頂遮擋,在一處座磚屋脊後緊貼瓦麵趴下身來。兩個浪人挺刀追來,到此急然失了目標,一齊放慢步子查看。走前頭的浪人猶豫著一條腿兒剛邁近麵前屋脊,趴瓦麵的黑影一刀削出,他一條腿杆頓時沒了,慘號著骨碌碌從房頂滾下頭街巷去了。
後頭浪人怒吼一聲連人帶刀狠霸霸撲來,黑影就地一滾,滾到房簷邊就勢騰身躍下。後頭浪人像隻瘋虎,也騰身躍下。
前頭黑影雙腳落地抬腿就跑,顯然無心糾纏,哪想剛跑三兩丈卻突地定在了街心:卻原來前頭突然閃出兩個日本人裝束的家夥,挺刀攔了去路。
黑影腹背受敵,穩住精神挺了柳葉刀全神戒備。後頭追來的浪人報仇心切,揮刀劈來,黑影舉刀迎戰。前頭橫街心的兩個家夥中的一個正要挺刀殺上去,卻被另一個扯住了。黑影見對方沒群起而攻,信心大增,抖擻精神迎戰,一時間刀光閃閃,刀風嗖嗖。
拚殺了陣,黑影見久鬥不勝,突地變招,使開了滾地刀法,隻數招便傷那浪人。攔道的兩個蒙麵人見了,狂嘯一聲一齊撲上。黑影全然不畏,力戰二人。刀來刀去間,黑影漸漸不支,虛晃兩招,拔腿而逃。兩個日本人哪肯放過,飛身追去。
在一處岔街口兩個日本人截住了黑影,三人於是又拚殺起來。狠拚了陣兒,黑影敗勢愈來愈明顯,縱是想要抽身,亦已難能。
交手中,一蒙麵人突出怪招,揮刀拍開黑影削來的柳葉刀,欺身而上,一把扯下黑影遮臉黑巾,驚異地:“哈!花姑娘,花姑娘的!”
姑娘露了本來麵目愈發慌亂,另一日本人瞅準時機一刀當頭劈來,眼看姑娘難逃一死,豈料當的一聲響,扯下姑娘黑巾那日本人卻用刀背磕開了這要命的一刀,淫笑道:“花姑娘的,死啦死啦的可惜,嘻嘻!玩玩大大的好!”說著,淫笑著張牙舞抓撲上來。
姑娘羞怒交攻,一柄柳葉刀又舞得呼呼生風。但麵前這兩個家夥功夫都十分了得,尤是那扯下試圖將她擒了玩玩的那位,出招更是又狠又辣。姑娘拚力又戰了陣兒,到底不敵,漸漸被逼到了街燈之下。燈光照在姑娘臉上,揚言要將她捉了玩玩的那日本人大驚:“叭格!就是她!她的,闖石川團假少爺的有!”一聲狂嚎,揮刀猛斬猛劈。也不知他使了啥怪招,隻聽得嘩朗朗一陣兵刃相攪之聲,姑娘手中柳葉刀竟被攪飛出去,那日本人手成鷹爪疾抓而來,眼看姑娘就要束手就擒!恰在此刻,一柄連鞘寶劍突然猛拍向那疾抓過來的手,那日本人趕緊縮手後退;寶劍再就勢一掃,逼退跟著逼上來的另一個日人。
為首那日本人:“你的,什麼人?膽敢同大日本武士作對,死啦死啦的!”
橫刀來架梁子的是一個黑巾蒙麵的漢子,對日本浪人的問話置之不理,提著未出鞘的寶劍傲然挺立在姑娘與兩個蒙麵日人中間,甩甩下巴,示意姑娘快走。姑娘遲疑。
兩個日本浪人交換了個眼色,突然同時挺刀攻上。從街邊屋頂躍下來架梁子的蒙麵漢子寶劍出鞘,力敵二人。姑娘略一遲疑,拾起刀上來助戰。
突然,警哨聲大起,有人喊叫著亂紛紛奔來,雙方急忙閃身退開,互瞪一眼,各自遁去。
姑娘尾隨手持古劍的漢子緊追不舍,直叫“好漢等等,留下大名!”
漢子頭也不回,腳下反一加勁,竟自遁去。
姑娘獨立荒街,神色黯然。
警備司令部內,誠惶誠恐的肖副官在向坐等佳音的劉司令報告情況:“……就這樣,等屬下進去,他已被人剌殺身死。他在夜來香、紅袖樓誇下海口的玉佩珠寶之類也沒見著……”
劉司令轉身扇了肖副官一耳光:“飯桶!草包!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肖副官:“是!”
劉司令盛怒地咆哮道:“你挨了打,還不知誰打了你?”
肖副官:“這個……這個……實在難說,像是軍隊的人又像是警局的人,要不就是唐仁和的偵緝隊,那群家夥都著便裝……”
劉司令:“媽的!連幾個偵緝隊的痞子都對付不了!”
肖副官:“司令,我們腹背受敵,使刀的那兩個家夥實在厲害,我們猝不及防,吃了虧。”
劉司令:“那使刀的又是什麼人?他們幹嗎要搶先下手殺了姓陸的?”
肖副官:“也許是唐仁和找來的殺手,他知道我們將於他不利,搶先下手,殺人滅口。但是……從那兩個家夥使用的兵刃看,又好像是日本人……”
劉司令唔了聲:“日本人?他們又幹嗎摻和進來?他們又有啥理由非殺姓陸的不可?”
肖副官:“這個……這個……”
劉司令:“此事不可聲張!給我加緊查訪,一定要揪住姓唐的尾巴!”
肖副官答應著退了出去。
劉司令獨自沉吟:嗬,這回可是熱鬧了,日本人也摻和進來了!唔,姓唐的怕是急眼了,他會不會同日本人有啥瓜葛……再逼他一逼,不怕他不露出狐狸尾巴……
警察局長唐仁和家。唐太太坐客廳沙發上哭得傷心,不時用手帕抹淚。唐仁和打瘋了的兔兒樣在屋裏兜圈兒。
唐太太:“都是你!都是你!活活害了表弟性命!說啥劉司令揪小辮兒啦,想趁機插手禁宮珍寶啦,還不都是圖保你自己!還說躲那兒萬無一失呢,這下可好……”
唐仁和:“我的夫人,這可全是你的主意呀!”
唐太太:“是呀是呀,可你派去保護的人呢?幹嗎去啦?我不管,你還我人來!還我表弟來……嗚嗚,我的好表弟,你的命好苦嗬嗚嗚……”
歐陽遠崗進來:“局長,姓張的奉命到來。”
唐仁和:“讓他進來。”
歐陽走到門口招了招手,螳螂張躬背縮肩進來,訥訥地:“局長,夫人……”
唐太太跳起撲上去:“好呀個你,螳螂張,你幹的好事!說,你憑啥害死我表弟?誰讓你害他的?”
螳螂張嚇得哆嗦,結結巴巴分辯:“不關小人的事兒,夫人……不關小人事兒!局長明鑒,天理良心,小人連那院門都沒進呢……”
唐仁和沉了臉衝唐太太喝:“別胡鬧了!嗯?”
唐太太一愣怔,“哇”地號啕起來,撲唐仁和身上不依不饒地掄了拳亂擂。又指了螳螂張切齒道:“宰了他!剮了這條不看家不護主專咬人的狗,替表弟報仇呀,嗚嗚……”
唐仁和厭煩地一把攥了太太的手,高聲道這是啥時候?你還鬧,我頭都大了!繼而又和顏悅色哄勸起來,說他好歹也得弄個水落石出,真要想替表弟報仇呢,就讓他靜心辦事兒,他同歐陽和張隊長還有要事相商。又說表弟慘遭暗算,他心裏好是難受,隻是這事兒看來背景甚為複雜,你就別忙中添亂了。如此嘟嘟噥噥哄勸著,將太太送臥室去了。
螳螂張不知局長把他“請”來是禍是福,唐太太這一鬧,更嚇破了膽兒。見唐仁和一轉身趕緊抓住機會湊歐陽遠崗跟前諂媚地說:“歐陽警官,你可得替兄弟多多美言,幫兄弟過了這關呀!俗話說受人滴水之恩,必當湧泉而報,我張某日後定不會忘了你的嘿嘿!”
歐陽遠崗笑道:“好說,好說。”
唐仁和送走太太轉來,沙發上坐了,示意歐陽和螳螂張坐下。螳螂張誠惶誠恐,不敢坐,唐仁和擺手嗬嗬一笑:“唔,張隊長,到了我這兒還客啥氣?嗬嗬!在局子時講那套,在家裏可不能照搬,隨便坐隨便坐!嗬嗬!”
螳螂張臉上就活泛起來,規規矩矩坐了。
唐仁和將兩個看看,說:“這麼晚把二位找來,實在是不得已……唉,叫人防不勝防嗬!內弟遇害一案,看來頗為複雜,二位奔波一天,不知有何進展?”
歐陽遠崗:“暫時沒有。不過……咋晚同時發生在東華八寶胡同石川交通團的謀刺案,我看實在蹊蹺。據青龍一郎稱,行刺者是個姑娘,事前曾扮作男子闖入該團刺探,且曾多次企圖謀刺他。一個姑娘家,縱是身懷武功,咋敢隻身去闖龍潭虎穴?這裏頭一定大有文章!並且,據青龍稱,當夜他在團內,正好下樓方便,故與刺客錯過。而我東華區巡夜警員在街口見有四人打鬥,其中二人所使長刀正是日本浪人的慣用武器。假設這二人是日本人,其中之一就是青龍一郎,那他半夜三更外出幹啥去了?其行蹤極是可疑,會不會就是從陸警官遇害那兒……”
唐仁和皺皺眉頭,抬手止住歐陽遠崗的推斷分析:“罷了罷了,上頭招呼過了,日本人誰也別惹!媽的,石川團那案子就先懸著吧,謀刺未遂就是萬幸!日本人已經抗議過了,奶奶個熊!這才叫屋漏偏逢連陰雨!張隊長,你那兒呢?”
螳螂張諂笑笑:“局長,屬下倒是發現了個行跡可疑的家夥,隻是……隻是……”
唐仁和:“唔,說吧說吧,吞吞吐吐幹啥!”
螳螂張得意地:“說來隻怕與牛街和八寶胡同兩樁公案都無甚關聯,一或又都有關聯呢!”
唐仁和:“廢話!”
螳螂張:“是!是這樣……”遂將他怎樣在大柵欄茶樓遇到馬家田,馬家田裝作不會武功,及馬家田怎樣在前門石頭胡同和白紙坊一帶妓院進進出出,尋找一個叫關小月的女子,並在夜來香露了一手驚人武功的事兒一一說了。末了螳螂張討好地朝唐仁和湊湊說,“局長,屬下留了個心眼兒,至今沒真拿他嘿嘿!那天我使了招敲山震虎,到姓馬的落腳的茂源錢莊查了查,那姓馬的小子果然不經嚇,抬腿兒溜了嗬嗬!我看保不準那小子同禁宮珍寶盜案也有關聯呢!”
一提禁宮珍寶,唐仁和就像通了電樣呼地彈起,盯了螳螂張:“溜了?你讓他溜了?”
螳螂張慌忙哈腰道:“龔老頭子說是外出辦事去了,可我的眼線瞅見他還在京城,隻是一時還沒查到他的落腳處。”
唐仁和:“唔,你說他自稱是從關東來的?”
螳螂張:“對,對,關東蓋縣來的。”
唐仁和踱步沉吟道:“看來這事兒是愈發的複雜了……設若此人不單為找人而來,就實在大有來頭了。關東那麵會是誰呢?張作霖?日本關東軍?還是單單衝著禁宮珍寶來的綠林大盜……”沉吟了會兒,踱了幾圈,在歐陽和螳螂張跟前站定,盯了二人說,“此人不可小瞧,你們二位都要多多留意,但暫時莫在局子裏聲張。”又特別叮囑螳螂張,“張隊長,記住,你既要給我盯住他,查清他的來龍去脈和落腳之地,又不要驚動,嗯?”
螳螂張點頭稱是。
唐仁和複又沉吟著踱了開去,緩聲道:“但據我推斷,此人定不會加害內弟。他迢迢千裏而來,與內弟素不相識,無怨無仇,怎會痛下殺手?其次,內弟一非高官顯要,二非江湖上人,既不會引來張作霖和日本關東軍方麵非除不可的殺身之禍,也不至結怨江湖豪客,招至飛來橫禍……”
螳螂張討好地:“殺害局長內弟的定是警備司令部的人!聽聲音,帶頭的好像是劉司令的副官肖……肖什麼來著……”
歐陽遠崗:“事關重大,可有憑據?”
螳螂張:“有!當然有!我親眼見過警備司令部的官帽兒……哦,是在地上揀到的。”
唐仁和氣急地:“咋不早說!”
螳螂張結巴道:“我是怕……怕……”
歐陽遠崗:“有什麼好怕的?張隊長,有局座在,你還擔心那姓劉的給你添麻煩呀?是不是想給自己多留條後路哦?嗬嗬!”
唐仁和聽了鼻子裏冷哼一聲,惡狠狠逼視著螳螂張。螳螂張趕忙急巴巴分辯,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可憐兮兮地瞧瞧歐陽、望望唐仁和,一急一慌,話兒又不成句數,樣子就有些像被攆急了的狗。
歐陽遠崗見螳螂張那副狼狽像,嗬嗬一笑,立起來扶了唐仁和一把,說:“局長,你坐,你坐,我同張隊長開個玩笑而已,嗬嗬!其實張隊長這些日子沒少奔波,沒白沒黑的。說穿了張隊長他還不是為局坐著想,他是怕將警備司令部同咱警局的關係弄僵嗬!局長知道,一旦撕破了臉,許多事兒就更難辦了。”道罷,衝螳螂張揚揚下巴,“張隊長,你說是不是這意思?”
螳螂張感激不盡地瞅瞅歐陽,點頭哈腰不迭:“是這意思,在下正是這意思嘿嘿!”
唐仁和臉色這才和緩下來。青幫兵痞出身的他,最容不得身在曹營心在漢吃裏扒外的人,雖然他自己審時度勢,易幟換旗是家常便飯,卻容不得手下人跟他玩這套。
歐陽遠崗待唐仁和坐下來,才思索著說:“不過,據屬下看來,警備司令部姓劉的遣人殺害陸警官的可能性也很小。姓劉的目的隻不過是劫持陸警官,從他口中掏出禁宮盜寶案情況,進而讓他反咬局坐,以達既推卸自己責任,又搞垮局坐、插手禁宮珍寶清理事宜目的罷了。他要的是一個活的人證,故此,決不會幹出殺人滅口之事!”
唐仁和頻頻點頭:“嗯,嗯,你是說另外有人搶在警備司令部那位肖副官之前下了毒手?”
歐陽遠崗點頭。唐仁和回頭望望螳螂張,問:“你不是說昨晚你們剛到牛街就聽那兒槍聲大作嗎?那麼,同警備司令部開仗的是誰,你真的一點沒看到?”
螳螂張:“真的,屬下已給局長報告過了,一點沒看到。當時屬下隻認為是刺客……認為小院門口那幾個家夥都是欲與陸兄不利的,見他們朝院裏打槍,屬下就慌忙朝他們開了火……”
唐仁和罵:“奶奶個熊!飯桶!真他媽白吃了警察局這碗飯!”
歐陽遠崗管自思索著,自言自語:“不是說院內那二人使的都是日本武士刀嗎……若真是日本人,那日本人又為啥非除掉他不可呢?難道他掌握著日本人什麼秘密?或是禁宮那樁公案果真……”
唐仁和聽歐陽遠崗一旁自言自語,濃眉跳了跳厲聲道:“歐陽,我警告過你了,莫老念叨啥日本人日本人的,再捅下啥漏子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又扭頭問螳螂張,“今天警備司令部沒找你們啥麻煩吧?”
螳螂張:“沒有。”諂笑笑討好地,“局長放心,這回姓劉的可真是啞叭吃黃連,有口難言呢,嘿嘿!”
唐仁和沒好氣地:“咱們不他媽也是啞叭吃黃連,聲張不得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