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群熙攘、紛雜吵嚷的王府井大街,門麵不大的泰隆齋古玩店有如初上京城的鄉下佬,怯生生地縮在花花綠綠的店鋪商號間。店內空無一人,櫃台後的陳列架上擺滿古董古玩,壁上掛著些新新舊舊字畫,乍看倒是貨色不少,細查卻沒幾件可稱珍稀的。
店門邊,一夥計弓腰縮背倚著門框坐了,拿了死魚樣的眼一翻一翻地瞅街上行人,一副無聊又無奈的樣兒。
店鋪裏進客廳,兩個男人正在悄聲密談。
青年男人:“……咋想到會弄成這樣,唔,薑掌櫃,你看不會是那姓陸的耍了啥花招兒吧?
薑掌櫃:“諒他不敢!何況他縱是貪財,也沒來由將那包東西掉包私吞之後,再弄些貨色費心費力地往市府大門上掛呀!青龍君,你可是看清了,那包袱裏真沒畫輻兒?”
青龍:“就為看個明白,我才不惜冒險飛出匕首。全是價值連城的貨呀!就是沒你要的東西。”
薑掌櫃沉吟不語,背了手緩緩踱步。有頃,方泄氣地說:“又瞎忙乎了!這麼說,是曹公公的眼花了,殷太太的消息也沒準兒了……”
青龍笑嘻嘻地:“既然如此,我看不如先發筆財嘿嘿!禁宮裏珍寶堆積如山,我帶兩個人走一趟,定比你苦苦尋求的那東西……”
薑掌櫃把臉一沉將他的話厲聲喝斷:“胡鬧!膽敢妄動,破壞情報部計劃,軍法論處!”
青龍蹦起立正:“哈依!”
薑掌櫃拉著臉,威嚴地斜眼盯定青龍一字一板地說:“太放肆了!什麼你你我我的?青龍一郎,你可得放明白點,我不管你們支那義士會社還是石川交通團是幹什麼的,如今你必須絕對服從我,聽我的調遣,照我的命令行事,決不允許有半點含糊!”
青龍腳跟一碰胸一挺又是一聲:“哈依!”
薑掌櫃口氣略緩:“繼續察訪,僅僅盯住遺老舊臣和宮裏出來的大小太監是不夠的,僅僅靠殷太太、八姨太是不夠的,嗯?要擴大範圍!要盯住京城各界要人和他們周圍的人,明白嗎?”
青龍:“明白!”
薑掌櫃“還有,要盡快查明半道截走珍寶者的身份來頭,查到了先別動他,此人實在厲害,若能為我所用何愁大事不成!唉,隻是不知他到底是何路數……至於那個姓陸的,我看已不堪利用,嗯?”說著,目露凶光。
青龍:“明白!”
薑掌櫃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搖搖手:“去吧,今後沒我的召喚不許上這兒來,一切均由啞巴與你聯係,嗯?”
恰在這時,外麵店堂裏響起了啞巴夥計咿裏哇啦的招呼聲,薑掌櫃向青龍丟了個眼色,青龍即閃身進了裏進臥室。
店堂裏,三個歪戴帽子敞著懷的便衣偵緝隊員大模大樣闖進來,為首的是偵緝隊長螳螂張。螳螂張一麵問啞巴話,一麵在店裏東瞧西望。顯然他知道夥計是個吐不出囫圇句兒的,並不認真等他回話。
薑掌櫃笑嘻嘻迎出來,抱拳嗬嗬道:“嗬,是張隊長呀!今兒咋有空光顧小店?請請請,客廳看茶嘿嘿!”
嘿嘿著直往裏頭客廳讓。
螳螂張卻不買帳,往櫃台上一靠,拿眼往架子上古董玩器上溜來溜去,嘴裏不鹹不淡地道:“甭忙乎了,兄弟今兒可不是來滋潤舌頭的。嗬,薑掌櫃,你可是發財了哇,瞧,多興旺!”
薑掌櫃:“哪裏哪裏,張隊長你是知道的,這家當兒旺也好,敗也好,還不都是曹公公的,兄弟我隻是替曹公公當了個守鋪兒的夥計罷了,讓張隊長笑話了嘿嘿!”
螳螂張妒恨地:“奶奶的!姓曹的不過是宮裏個太監,倒比老子提著腦袋玩命拚一輩子強,又是錢莊,又是古玩店,咱兄弟可是二鍋頭都不敢張大嘴兒喝喲!”
薑掌櫃會意地顛顛兒趕到櫃台後,從抽屜裏摸出一包大洋,塞螳螂張手裏:“一點小意思,兄弟們喝壺酒吧嘿嘿!”
又問,“張隊長,瞅你們坐都不肯坐會兒,啥公務這麼忙?”
螳螂張將那包大洋在手裏掂了掂,裝兜裏,嘴往薑掌櫃耳邊一湊:“沒聽說?又鬧飛賊啦!這回還鬧得特大,開火了不說,還鬧到市政廳了呢!你可得留點神,日後若有來出手啥貨色的,瞅著讓人犯疑的,趕緊給兄弟我遞個話兒,免得牽連掌櫃你個窩贓銷贓罪名兒!”
薑掌櫃:“多承關照!多承關照!小店可是安安分分做合法生意的,決不敢窩贓!不過世事難料,萬一日後上了賊人的當,受了牽連什麼的,少不了要麻煩隊長關照打點的呢,嗬嗬!”
螳螂張:“好說!好說!”
京城警察局長唐仁和家。唐仁和靠沙發上吸煙,唐太太坐一旁抽泣。唐仁和煩躁地:“別哭了,別哭了好不好?我都快煩死!”道罷,將吸了一半的香煙狠勁戳煙缸裏弄滅,立起來急促地踱了兩個圈兒,“我的好太太,算我求你了,讓我清靜會兒,行不?”說著,又走回去將屁股重重地摔回沙發裏,從煙盒裏抽出支煙點上,苦了臉說,“光說將你表弟放出來,可你也得替我想想呀,你以為那麼簡單?你以為我真想治他罪?他是頭兒,是隊長,出事兒時他又正好在禁城裏,我不做個樣兒咋好向上下交待?”
唐太太賭氣地:“你有理你有理!這回抓陸表弟,下回就該輪到我了,大義滅親呀!鐵麵無私呀!嗚嗚……”
唐仁和將一顆肥大的腦瓜亂擺:“唉,你們女人啦,真是頭發長見識短!不就是暫時委屈他一下嗎?過了這風頭要放人還不是我一句話!這當口,不這樣咋堵得住那幫人的嘴?再說,警備司令部姓劉的向來同我麵和心不和,你也不是不知曉,不先下手把陸表弟送牢靠處保護起來,不定姓劉的急了眼就敢把他從我眼皮下掏了去!到了那裏,陸表弟要枉受皮肉之苦不說,不定姓劉的還會編出套供詞將老子也扯了進去!”
唐太太:“我不管我不管!是呀,抓也是你一句話,放也是你一句話,我要你這兩天就把表弟給我放出來!不便拋頭露麵,就先找個地方躲躲風頭吧。你不放心可以派人監視呀,權當秘密關押還不行?”
唐仁和沉吟不語,悶悶抽了陣煙,才將他那顆肥碩的大腦袋在煙霧裏沉重地點了點,無可奈何地:“好吧,待我探探上頭的口風兒回頭再說吧……”
京城市府小會議室裏,段琪瑞政府北京市軍警政要和故宮博物院帝室財物管理方麵的代表正召開緊急會議。會議顯然進行了好大陣兒,這可以從室內的煙霧和與會者懶散的坐姿、一個接一個的嗬欠上看出來。
唐仁和正在發言:“……怪哉!實在怪哉!強盜不愛寶,天下也難找!奶奶個熊!我看這明擺著要唐某和劉司令的好看,其居心這個……這個何其毒也!”。說著,朝警備司令部劉司令點點下巴。
劉司令聽唐仁和將自己扯進失寶案,好象禁宮失竊他警備司令部要擔一半責任,臉色頓然一陰,可眉頭皺皺,旋又沉聲道:“唐局長所言有理,此案絕非一般雞鳴狗盜之徒所為,我看這背後定有什麼政治背景,甚或國際背景!諸位知道,今雖大亂初靖,但遠非大治,各列強之爪牙,三山五嶽之人馬,各外國洋人之勢力,或明或暗,雲集京城。這些人各有所圖,與我友善者有之,居心叵測,製造事端以亂我天下者當亦不在少數!”
負責清理禁宮珍寶文物的文物專家李良麒老先生推推鼻梁上金絲眼鏡,舉了舉手中那張近月來禁宮所失珍寶文物清單,望望眾人,望望主持會議的市長韓一夫:“諸位,是不是讓老朽將這張單兒念念?本人有負眾望,自銜命入宮以來,不過數月而宮中文物珍寶一再失竊,近日又鬧出這天大的案子,實再……實再……”
坐李老先生對麵的段祺瑞親信、副市長兼京城衛戍聯絡長官大手一擺,不耐煩地打斷了老先生的話,朗朗道:“劉司令所言,本人甚是讚同,這決非簡單的竊寶案!我看,這背後不僅有政治陰謀,恐怕還同軍事陰謀也不無關聯哩!近來,奉直兩個冤家又互送媚眼,山西的閻錫山也調兵遣將,蠢蠢欲動,均欲於我不利。我看,會不會是直奉亂我人心的陰謀呢?”說到這,望了市長韓一夫說,“韓市長,你看呢?”
韓一夫淡然一笑:“兄台所言雖是有理有據,但一夫認為張、吳皆手握重兵,若要於我不利,何須用此手段?且張、吳、閻皆非什麼正人君子,咋會舍下大包的財寶而不要?在一夫看來,這定是共黨所為!誣我政府之廉,滅我軍警之威,此乃共產黨一貫之伎倆!諸位想想,盜寶而誌不在寶,竊財而不貪得手之財,一般的黑白道上人物有幾個能辦到?”
眾人一齊點頭,亂紛紛說有理有理。韓一夫抬手壓壓,止住幾位的議論道:“諸位,我看就以此統一口徑,對外就稱是共黨蠱惑人心,亂我治安之陰謀。此外嘛,對輿論界要嚴加管製,不準他們瞎嚷嚷!”看看警察局長唐仁和,“至於偵緝此案,嚴拿竊賊和禁宮內外當值軍警之查處嘛……”
唐仁和桌子一拍:“唐某正全力偵破,那幫飯桶我已下令全部抓起來!奶奶個熊!”
劉司令不慌不忙地:“那日之事,本司令亦已下令嚴加追查。為正視聽,以戒效尤,對玩忽職守者定當嚴懲不貸!此外,我警備司令部上下,將全力配合唐局長偵破此案!”將眾人掃了一眼,複憂心忡忡地,“不過,本人認為僅外拿竊賊,內查失職,遠不足消除心腹之患。禁宮珍寶,批量巨大,價可沽國,為當今世界所罕見,覬覦垂涎者眾,為防意外,珍寶清理事宜加快步伐!如前所言,最近張作霖、吳佩孚和山西的閻錫山正加緊勾結,不日定有異動,我看他們一半為搶地盤,一半是衝著這批珍寶來的,既竊國又竊寶嗬!”看看唐仁和、李良麒,接著說,“是故,本人認為禁宮內的警戒守護和文物珍寶的清理均應加強力量。唐、李二位仁兄,若需我部援手,劉某義不容辭,甘效犬馬!”
“豈敢!豈敢!”唐仁和連忙謝絕。
李良麒雙手抱拳亂搖:“多謝司令美意!”
會議結束,一幹人亂哄哄步出市府。唐仁和拱手別過眾人鑽進等在門前的小車,等在車旁的歐陽遠崗為其關上車門,坐到後排咕噥道:“不就是禁宮那樁公案嗎?咋一扯半天……”
唐仁和氣鼓鼓罵:“奶奶個熊!姓劉的可真會見縫插針,竟想趁機在禁城裏插一腿兒!老子懷疑那樁公案是不是他小子謀算我的招兒之一哩!”
歐陽遠崗試探地:“局長,你的意思……劉司令咋會指使人幹這樣的事兒?鬧得滿城風雨,他也脫不了幹係呀!”
唐仁和鼻子裏冷哼一聲:“難說!你想,共黨雖善搞政治鬥爭,但人少書生多,會有這種飛簷走壁的江洋大盜?再說,姓劉的腳踏兩隻船,此前追隨馮玉祥,最近又暗中同奉天那邊的人勾勾搭搭。張作霖眼看要打過來,他要搶頭功,還不做下幾樁事兒?哼,今兒他可是公開叫號了,要堂而皇之地插手禁城內的事兒,奶奶個熊,還不是想狠狠撈一把!”
歐陽遠崗默默點頭,擰著眉頭陷入了緊張的思索之中。
當日下午,鐵獅子胡同段祺瑞政府國務院,總執政段祺瑞坐書齋裏眼半合,嘴緊閉,背朝恭恭敬敬立旁邊向他報告市府緊急會議情況的聯絡長官,這是他安插在市府裏耳目親信。
“……警備司令部提出要進入禁城,同警方聯手,加強防守,並協助宮內財物整理清點。韓一夫等人認為,此樁公案乃共黨所為……”
段祺瑞索性合了眼,似聽非聽,好像打起瞌睡來了似的。其實此刻他心裏翻湧折騰得厲害著呢。
好你個“東北王”,還有那個山西的土皇帝,我段祺瑞哪曾虧待過你們,“善後會議”給你們的好處還不夠嗎?你們竟然同吳佩孚聯起手來,欲倒我而後快,都是些喂不飽的狗嗬……日本人也太不夠意思,還有美、英,咋會幹出撮合直奉合作,與閻錫山聯手對付馮玉祥的事兒來?豈知張作霖、吳佩孚他們這是一箭雙雕之計,他們是要借“討赤”揮兵京師,亡我政府,竊國竊權嗬!禁宮……禁宮怎麼了?唔,那倒是個巨大寶庫,在此國窮民貧之時,若能得手那批巨額珍寶豈不是如得天助!隻是……敢動嗎?此時若是去動禁城珍寶必定輿論大嘩,惹火燒身,不到萬不得以,是動不得的。但這價可沽國的巨額財寶也決不容旁人染指!是故,我已吩咐人整理清點,並假守護之名,動用軍警將禁城團團圍住,將禁宮珍寶置於我的掌握之中。下邊的人要撈就撈一點兒吧,軍警監守自盜,政要明索暗偷,本執政也不是不知。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誰家貓兒不沾腥?隻要他們擁戴我,為我效命,隻要不鬧得太過份,我也就不深究了。這也非本執政故息養奸,水至清則無魚嗬!如今治亂世、平天下,正是用人之際,我不這樣又能咋樣……
“……警備司令部進入禁宮之事,可行與否?請總執政裁奪。”親信躬身小心地說。
“唔,好好好,”段祺瑞抬抬手,淡淡地道。“就讓他們也進禁城吧!防衛則可,清理的事兒就不必插手了吧,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