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甘(四)
8
爸爸這幾天精神好了許多,時常看著自己的手機出神,我每次湊過去,都被他躲開。
爸爸說,到時候,我就知道了。
看到許澤,我才知道他和爸爸的密謀。
酒店、婚車、還有我逛街時一眼看中的婚紗,他都準備好了。
“回餘市的飛機上,女兒幫我拔白頭發,數到第13根的時候,她忽然哭了。
“她說爸爸老了,媽媽不喜歡你怎麼辦?
“我突然很害怕。三十多歲的我,可能沒法像從前那樣陪你逛一整天遊樂場,連坐五次過山車;會開始介意糖分的攝入,在健康和好吃中選擇前者;我知道自己不是世界上那個唯一能讓你幸福的人。
“可我不想放棄,我還想有機會為你奔跑,為你不顧一切。”
第二次向我求婚的許澤,緊張到拿不穩一隻戒指,鑽石在陽光的折射下,異樣炫目。
“悅悅,嫁給我好嗎?”
我沉默著久久沒有向他伸手。
腦袋裏麵很亂,是一次次被失望的殘渣堵塞呼吸,是割舍過去險些被掏空的後怕,最後是爸爸遺憾的眼神。
醫生說,再匹配不到合適的肝源,爸爸隨時都會出現生命危險。
爸爸從前是自由攝影師,媽媽去世後,我就成了他的全部。
爸爸已經因為我,因為疾病被困住大半生,至少,我還有機會能讓他了卻一樁心事。
哪怕隻是演一場戲。
我答應了許澤,重新戴上戒指。
當許澤聽到我提議先辦婚禮不領證時,似乎也猜到了我的意圖,他仍配合著,每天和夢茵一起把我爸爸哄得很高興。
許澤在努力和我回到過去,卻不知道他親手製造的傷,已變成我心底一道觸之即疼的疤痕,每次撕開它,都險些被痛楚吞噬。
婚禮按照計劃有條不紊進行著,我忽然接到陳茵打來的電話。
“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媽媽,女兒能健康快樂地長大,多虧了你,謝謝。
“我感激許澤,也最對不起他,我會補上這些年對他和女兒缺失的愛,所以我想請你退出。
“或許這樣說對你不公平,但許澤還愛著我,他不會跟你結婚的。”
陳茵話裏的意思,我聽懂了。
許澤在她昏睡的七年間選擇跟我在一起,是因為寂寞,因為女兒需要人照顧。
現在陳茵醒了,我應該有自知之明,主動退出並取消婚禮,不至於鬧出更大的笑話。
“拜托,你電視劇原配勸退情人的戲碼看多了嗎?
“七年前你親手簽下的離婚協議書,許澤給我看過,是你拋棄他們父女在前。
“而現在,你是前妻,我是未婚妻,怎麼也該是我勸你不要繼續糾纏許澤才對。”
頓了頓我又想到什麼,冷笑了一聲。
“這些年,許澤的生意有我的一半,他支付你的醫療費,贍養費,我其實也有權利……”
我話還沒說完,陳茵就把電話掛了。
雖然我為這些日子的壓抑出了口氣,可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不確定性。
現在的我,可能會被任何一個意外壓垮。
婚禮前一夜,我猶豫許久,給許澤發去信息。
【我爸能出院的時間有限,明天你早點來吧。】
剛翻個身的功夫,就收到了許澤的回複。
【好。】
【我也想早點見到我的新娘。】
放下手機,重重心事在這一刻忽然平靜下來,難得換來我整夜安睡。
我會用最完美的狀態,為這段跌跌撞撞,充滿遺憾的青春謝幕。
成婚當日,爸爸怎麼都看不夠新娘造型的我,眼淚擦了又擦,最後露出安心的笑。
在伴娘陪同下,我拉下頭紗,靜靜等著婚車,等著許澤走到麵前,娶我回家。
時間走得飛快。
發現新郎比計劃晚了一個小時還沒出現時,外麵賓客議論紛紛。
伴娘知道瞞不住,支支吾吾對我說出真相。
就在昨晚,陳茵突發多臟器衰竭,醫院前後七次下達病危通知書,許澤連夜帶女兒趕回去了。
他承諾過會早點趕來,並沒有做到。
我閉上眼睛,試圖平複內心叫囂的情緒,我抓著裙擺,手指因用力而發白,想要從中找到一絲支撐。
房間裏親友們的目光,如同針尖般紮的我遍體鱗傷。
我摘了頭紗,眼眶幹幹的,心卻在慢慢破碎,那裏正下著一場大雨。
爸爸還在外麵等著女婿敬茶,至少今天,我還要幫許澤再圓一個謊。
拉開門,聽到賓客驚呼聲時,我的心臟猛跳了兩下。
今天獲得特許出院前,醫生還說爸爸病情有好轉。
可現在,他陷入昏迷怎麼喊都不睜開眼,手中厚實的紅包被爸爸抓變了形。
為了今天,爸爸和我一樣,都等了三年,也堅持了三年。
希望被戳破的瞬間,整個世界都變得搖搖欲墜。
9
爸爸出現急性肝衰竭,進搶救室五個小時了,還沒有出來。
跟過來的賓客親朋,已經走了大部分,其餘人還穿著正裝,但專屬於婚禮的喜慶掛件,已被隨意丟進垃圾桶。
病人、家屬經過時總會多看一眼我身上純白的婚紗,然後他們四下打量,卻不見新郎。
諷刺的是,他遠在千裏之外,陪伴著放不下的初戀。
爸爸可能撐不到出現合適的肝源了,我配型失敗,有幾位親戚現場做了配型,要麼血緣不合,要麼身體不達標。
醫生無奈,說隻能等一個奇跡。
我在衛生間躲了很久,不敢接受親友的同情與關懷,從前我有多愛許澤,現在就有多狼狽。
陳茵說的沒錯啊,她是許澤的初戀,是他孩子的親生母親,他們才是這世上最密不可分的一家人。
不該擅自期待的人,是我。
放不下的過去就像泥沼,拉著我越陷越深,很快就要剝奪我的最後一口空氣和陽光。
婚紗更像套枷鎖,要將我徹底困在無光之地。
這時,許澤打電話過來,素來鎮定的他,聲音倉惶,不停道歉。
可他的聲音對我來說不再是救贖,一字一詞沉重地壓在心頭,讓我徹底窒息。
“哪怕就半天時間演完這場戲,你都等不了!我以為還能相信你,我錯了!
“在你心裏,到底是陳茵更重要!
“許澤,我真得很後悔……”
我發泄一般拽散了盤發,指尖抖得握不住手機,扯下耳環那刻,冰冷的疼痛讓我渾身戰栗。
我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軟弱到還接受不了一段逝去的感情。
不過是我愛的人,沒想象中那麼愛我,不過是拿真心換了一無所有。
春天是結束了,可夏天才剛開始,陽光與熱烈都會不期而至。
我輸得起。
現在為了爸爸,我也必須堅強。
我洗去妝容,勸走了所有等候的親友,獨自在外安靜的等待結果。
終於,有醫生穿過層層門頁,摘掉口罩,要和我做最後的搶救說明。
我捏緊拳頭,崩斷了甲片,仍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醫生剛講完,我就算做足心理準備,仍不免踉蹌著後退一步。
忽然有人穩穩托住我,他往前一站,就擋住了從門頁中呼嘯而出的絕望。
“醫生,我是病人女婿,我可以捐肝。”
許澤身上穿著新郎正裝,想將西裝披在我肩上,被我一把掀掉。
他睫毛垂下來在眼底積聚著陰影,聲音半是無奈和祈求。
“悅悅,我之前跟爸做過配型,成功了。但想做肝移植還差最後一步——”
除了匹配的肝源,就隻有親屬間才能捐獻。
我想救爸爸,隻能跟許澤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