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甘(三)
5
我看了眼許澤。
他沒說話,起身擋在我麵前,聲音壓到很低,隱隱帶著絲疏遠。
“我們出去說。”
許澤眼中溫柔不再,那目光冷的像風,輕易就能吹熄我心中最後的光。
我站著沒動,隻是抹掉淚痕,換上譏笑。
我有這麼見不得人嗎?
在餘市的朋友都知道,我是許澤的未婚妻,該躲、該藏起來的那個人,為什麼是我?
當中年男人又問了一次時,我甩開許澤的手,對著床上的女人禮貌點點頭。
“你好,我是許澤的未婚妻。不好意思,之前並不知道你的存在。
“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不想你跟我一樣都被男人蒙在鼓裏。”
女人臉色更白了些,她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麼,卻因為咳嗽顯得更加脆弱。
“陳茵!”
許澤推開我,第一時間去查看女人的情況。
中年男人,不,應該說是女人的父親,他起身按護士鈴,趕我離開。
我在病房外背靠牆壁,聽著裏麵亂作一團,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原來她叫陳茵。
不管她跟許澤因為什麼情況分居兩地。
許澤給女兒取名夢茵,那是不是每念一次,都會想起她一次?
記得許澤對這位“前妻”為數不多的描述。
兩人青梅竹馬,大學結婚。
世界上最純粹的感情,大抵不過如此。
既然許澤忘不掉也放不下,為什麼還要招惹我,為什麼還要給我一場隨時會破滅的美夢?
我環抱雙臂,自從有了許澤,這還是我第一次感到無措。
我不敢去想自己剛才的行為,會不會逼著許澤在我和陳茵之間做選擇。
他若選陳茵,我該怎麼辦?我還能回到沒有許澤的那個世界裏去嗎?
護士進進出出,指責我礙事。
我揉著麻木的雙腿,也隻是稍稍走遠兩步。
我在等許澤。
過去三年,他總能給我做出完美的解釋,那這一次呢,他還能說些什麼?
許澤是跟在護士身後出來的,我被他身上的冷峻逼得後退半步。
“安悅,你跟蹤我來的?
“你還是……不相信我。”
許澤深吸一口氣,收斂所有情緒,他臉上僅剩的失望,又推著我倒退一步。
可這次,我踩空了。
腳下是萬丈懸崖。
6
許澤說,陳茵畢業那年生下女兒後,每天都在後悔太早結婚生育。
她害怕就此被牽絆,主動向許澤提了很多次離婚,想去進修,想找到人生真正的意義。
兩人的感情在一次次爭吵中消磨殆盡,最終陳茵放棄撫養權,許澤同意離婚。
沒等到走進民政局,陳茵和好友出遊翻了船,她僥幸存活,卻成了植物人。
許澤這些年,已經盡到贍養義務,跟我在一起後,也多次想和陳茵走完離婚程序。
但陳家父母不死心,一次次拖延訴訟程序,許澤隻能更改婚期。
前不久,他終於拿到了離婚判決書。
陳茵卻突然醒了。
植物人對外界並非全無感應,陳茵現在對許澤十分依賴。
由於身體各項機能尚不穩定,為防止意外,醫生明令禁止對她造成任何刺激。
“如果不是……總之你先回去吧,婚禮的日期看情況再定。”
所有人都瞞著陳茵離婚這件事,我成了那個意料之外。
許澤話中未盡之意,不就是想說因為我的莽撞,婚禮隻能再次推遲?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站在這裏聽他講無可奈何。
剛才在病房,許澤推開我,驚慌地叫著陳茵名字時,我就應該清楚了。
“許澤你知道嗎?
“遇見你之前,我有很多夢想,環遊祖國,把一份喜歡的事業幹到極致……
“我們在一起後,你說忙不過來,我辭職,努力學習餐廳管理,學著當名合格的媽媽。
“你給我買房子裝修,給我安排最美的婚禮,都不過是你打著寵我愛我的名義,為自己的搖擺找借口。
“我受夠了你的謊言,而且……”
我緊盯著許澤,不給他一絲逃避的機會。
“你放不下陳茵,也放不下你們的過去,是嗎?”
許澤沉默了,他眼中閃爍著痛苦、掙紮和愧疚,已經給了我答案。
我微微闔眼,藏好淚水轉身要走,卻被許澤牢牢抓住手腕。
“悅悅,我沒有放不下,隻是陳茵剛醒,我……”
我一點一點抽出手,堅定又決絕,摘下鑽戒還給許澤時,看著他手上那枚戒指,諷刺一笑。
“別給自己找借口了許澤,這麼多年,我也聽夠了。”
許澤剛追了兩步,就聽到護士喊他,他猶豫著最終還是走開了。
而我瞬間像被抽走了全部力氣,無力地靠著牆壁。
走廊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重到我險些喘不過氣。
頭頂的燈晃了晃。
孤獨就像彌漫而來的陰影,幾乎將我完全吞沒。
直到手心傳來溫暖,將我重新拉回到陽光之下。
“媽媽,你發抖了,我給你暖暖手。”
夢茵拉著我的手。
她喊自己親生母親時尚且猶猶豫豫,可叫我時,聲音從來都是甜甜的,像一口就能上癮的蛋糕。
她一歲時,我們初見的夜晚隻有手忙腳亂。
她三歲時,能在眾多客人中一眼認出我,抱著我的腿,卻喊成了媽媽。
她第一天上小學,會拉著我的手,不停對新認識的朋友炫耀,有我這麼漂亮的媽媽。
幸好,還有真實存在的東西,是無法被謊言覆蓋的。
許澤辜負了我。
但夢茵沒有。
我去衛生間洗了臉,還幫夢茵重新綁了辮子,我將她送到陳茵的病房門口,告訴她我要走了。
“媽媽,那你不要偷吃我的冰淇淋哦,我跟爸爸很快就回家了!”
夢茵仰著臉,並沒聽懂我話裏的告別。
進電梯時,我看到許澤遠遠跑來,連手裏的檢查報告散落都沒顧上撿。
他眼神微暗,似乎想說些什麼。
我卻隻是一遍遍按下關門鍵,徹底將他擋在門外。
不是害怕許澤的解釋有多少說服力。
是害怕自己。
不爭氣。
7
沒有訂到當天回餘市的航班和動車,在坐了十幾小時的火車後,我疲憊地推開家門。
房子還保留著我們離開時的樣子。
吧台上,擺著我和許澤親手做的情侶馬克杯,但他那杯咖啡早已變質發酸。
烘幹機裏,是我為許澤搭配好開會要穿的正裝,擱置近兩天,反皺得不成樣子。
原本成對的潔具和睡衣,收起一套後,顯得形單影隻。
床頭櫃上的婚紗照,還是三年前拍的,照片裏男女的笑容並不真切,我用指腹去擦,蹭上薄薄一層灰。
一切如故,一切卻又在情緒的壓抑下扭曲變形。
發生前男友那件事後,我在對許澤難免也有依賴,許澤年齡和閱曆上長我一些,會習慣性為我做決定。
大到房子車子,小到水果飲食。
許澤能把位置、性能、營養各方麵因素都考慮周到,唯獨忘記問一句,我喜不喜歡。
許澤溫柔和煦,我們很少有爭吵,我總以為是他在包容著我的小脾氣,可實際上,每次退步的好像都是我。
我被囚籠困住多年,卻並不自知。
手機充上電,許澤的電話第一時間打進來。
我沒接,默默看完他發來的所有信息。
他問我有沒有安全到家,讓我在爸爸病情有變時及時通知他。
許澤發了很多遍愛我。
看起來不像是為了讓我相信,反而是在自欺欺人。
他讓我再給些時間,等他處理好一切。
三年的時間還不夠嗎?
沒有哪個男人會放任心愛的女人等他這麼久。
不過是因為我在他的人生計劃中,永遠排最後。
我隻是個普通女人,隻想在最美的年紀穿上婚紗,嫁給這輩子最愛的人。
我將鑰匙留下。
隻帶走了這個家裏真正屬於我的一箱物品。
回頭再看一眼院子。
搬家那天,我和許澤親手栽下的葡萄藤早已悄悄發芽。
午後醒來,鼻尖總能聞到似有若無的葡萄清甜。
等到秋夜,和許澤在葡萄藤下飲酒乘涼,終還是作為夢的畫麵,在我腦海中煙消雲散。
爸爸住院後,身體越來越不好,和許澤分開的事,我不敢說。
但他好像什麼都懂,在數日不見許澤身影後,爸每每拉著我空餘戒痕的手,總會流露遺憾。
剛翻過年,醫生曾找我談過話,他為爸爸申請肝源,也讓我做好最壞的打算。
原本一切都來得及的。
爸爸能親手將我交給一個可靠的人,專心治病,再無牽掛。
可現在他病地幾天吃不好東西,身體消瘦到撐不起一件西裝,夜裏發燒,渾身疼得睡不著覺。
看著護士給爸爸打了很多針,我縮在角落,不敢細聽任何一句話。
直到這天,許澤出現在鋪滿玫瑰的病房中。
他要重新向我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