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甘(五)
10
初夏的風吹落無數紫荊花。
趕在下班前,我和許澤領了證。
許澤說,他給爸爸捐肝,並不是衝動之下的決定。
從過完年,他就推拒了所有聚會,滴酒不沾。
阿姨每天做六菜一湯,許澤隻夾最清淡的兩道。
就連他平時最愛喝的咖啡,也幾乎戒掉。
許澤第一次檢測,並沒完全達到肝臟捐獻的標準。
這兩個月,他常常滿頭大汗地回來,累到洗完澡,躺床上就能睡著。
醫院確認供受體親屬關係,確認許澤現在符合捐肝標準。
由於爸爸的身體撐不了太久,醫院即刻便開始準備移植手術。
等待期間,許澤珍而重之的摘下戒指,想讓我幫忙保管。
他看著那本嶄新的結婚證,忽然紅了眼眶。
“悅悅,我真是錯得離譜。
“陳茵醒來,好像變回了我們最相愛時的樣子。聽到陳茵病危,我控製不住地想去見她。我帶著女兒開了整夜的路,還險些發生車禍,可趕回青城發現,陳茵沒事,這不過是她測試我的玩笑。”
“就為了一份心底放不下的執著,我在婚禮當天,把最愛的人丟在千裏之外。”許澤轉身將戒指放在我手心,“我是不是很可笑?”
我沒有說話,接過戒指瞬間的冰涼,好像連同他的一滴眼淚也握在我掌心。
可笑也罷,可憐也罷,都是我們自己的選擇。
許澤在毫不猶豫選擇陳茵那刻,哪怕隻有一瞬,他也曾放下過我。
“許澤,你還記得領證前我說過的話嗎?
“我沒法當作一切從未發生,結婚隻是為了救爸爸。”
許澤怔住,慘然一笑。
“我隻是想再試試。”
當醫生叫他名字時,他臨走深深看了我一眼。
對所愛之人的每一次心軟和讓步,都是在割裂自我,時間久了,我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何談去愛別人?
我可以用所有去補償許澤的付出,唯獨我自己,不行。
好在醫生說過,許澤身體還算健康,捐肝風險較低。
可爸爸的肝移植手術都已經順利結束,被送進ICU觀察,許澤還沒出來。
我站起身,不停徘徊著。
手術室的警報陡然響起,刺眼的紅色在寂靜的長廊閃爍。
護士送來又一張病危通知書,這次,患者的名字是許澤。
11
一位又一位專家衝進手術室。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著悲哀。
因為術中大量出血,許澤數次心臟停跳,最長的一次,就連醫生都搖頭表示盡力了。
緊繃一天的神經,在此刻徹底崩斷。
我守在手術室外,不顧護士勸說,一次一次請求醫生繼續搶救。
血包和搶救藥品、設備流水般送進去。
我扶著牆壁,一次次祈禱,雙眼緊盯著再次緊閉的手術門,仿佛能穿過它,再看一眼許澤。
腦海中不斷閃現著和許澤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無論甜蜜還是苦澀,都值得我們坐在一起,好好告個別。
我拿出許澤那枚戒指戴在無名指上,和原先的鑽戒完全契合。
至少,讓他知道,我還沒有放棄。
我請求再做一次搶救,最後一次。
每秒鐘的跳動都像在心底沸騰而起一個小小的水泡,它們翻滾著,聚集成群,溫度快要達到頂點時。
伴隨一聲輕微的響動,手術室的燈滅了。
12
許澤搶救回來了,醫生說,術後三個月是關鍵時期,必須細心照顧。
爸爸已經轉入普通病房,正在接受後續治療。
許家父母也趕來杭市照顧兒子和孫女,他們拒絕陳茵一次次聯係,不肯原諒她當初無論如何都要拋棄許澤父女的做法。
對她來說,七年或許隻是睡了一覺,但許澤和夢茵完整承受了一切。
陳茵後悔,想挽回,已經於事無補。
這段時間,我白天巡店,晚上去醫院看護爸爸和許澤。
許澤到底才三十出頭,身體恢複得飛快,有時候爸爸睡了,我們就會坐在窗前看一看月亮,說會兒話。
問起哪個時刻動心的,誰也說不準。
但談起第一次因為咖啡和奶茶哪個危害大而爭吵,甚至險些分手時,我們頓了頓,又同時笑出聲來。
我們原本有不同的生活習慣和處事習慣,在這幾年,為了彼此也做出許多妥協與改變。
到最後,我們雖然少了棱角,卻會因為細不可查的摩擦力,將彼此推拒更遠。
我拿出離婚協議書放在許澤麵前,風吹進來,白紙簌簌翻動著。
房子車子我都不要,店麵全歸許澤所有,我隻按照比例每年收取分紅。
我知道這不是許澤想要的,但更多的,我給不了。
許澤沒看協議,仰頭望著窗外,月光在他眸中搖曳,許澤的聲音越來越輕。
“悅悅,阿姨說家裏的葡萄要成熟了,等我明天出院,一起回家嘗嘗吧?”
我搖搖頭,將鑽戒摘下,放在協議上方。
“我其實不喜歡吃葡萄,突如其來的酸澀,總是最難受。”
“我不回去了,許澤。”我從包裏拿出一把車鑰匙,清脆的碰撞聲,輕而易舉就將人拉回現實,“明天,我就離開了。”
爸爸的身體目前恢複很好,將和許澤同天出院。
我買了一輛房車,車上配備齊全的設備和藥品,準備帶著爸爸周遊祖國,我相信,所有遺憾都將在旅途中被彌補。
許澤拿起鑽戒,這是當時他能負擔得起的,最好的那一顆。
就算在此時看,依然比天上的星星還要閃爍,直到它被緊握在掌心,夜空似乎又黯淡了幾分。
許澤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名,遞過來,嗓音微啞卻帶著絲笑意。
“悅悅,祝你幸福。”
“謝謝。”
心裏那場雨至此停歇,光與溫暖照耀進去的那刻,夏天才真正來臨。
“山有頂峰,海有彼岸。漫漫長途,終有回轉。餘味苦澀,終有回甘。”《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