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亦支離
“現在,立即,馬上,拿上所有的東西,給我滾!”郝凝嫣飛速將包袱打個死結,又直奔醫館廂房,將趙佇不多的幾樣東西卷裹一處,一股腦地往外扔。
青囊居的幾間廂房,原是收治病人的病室,自從趙佇以病人的身份賴在此處不走後,其中的一間便由他常住著。
——早該如此了……男女有別,她一個孀居的寡婦,原本就不該收留一個來曆不明的男子在此!
“從我的醫館裏出去,從此以後,永遠不要在我的麵前再出現!”
“喂,你氣什麼,剛剛明明是你自己——”
郝凝嫣此刻站在院中,顧念著外麵的人聽見,隻喘著氣低聲道:“你我原本是素昧平生的兩個人,本就不該有任何瓜葛,糾纏著不放做什麼?從此以後,你我橋歸橋,路歸路。”
“可若是沒有我在,你遇上麻煩該如何?”趙佇見那女子說得斬釘截鐵,惘然看著滿院被扔出來的物事,“今早若我不在,那群家丁們跋扈囂張起來,萬一當真行凶動手,燒了你的醫館——”
“嗬,你是在吹噓自己厲害得緊,我離開你便隻能受人欺淩麼?”郝凝嫣霍然轉身,冷笑道,“似你這般自以為是之人,世上也太多了。”
“可你一個孤身弱女子——”
“孤身女子又如何?你當所有女子都是一攤糖稀,缺了根支著的棍子,便立不住麼?”郝凝嫣站在院中仰望天穹,深深吸了口氣:“人生於天地之間,原本就是孤身一人而來,孤身一人而去,隻能靠得自己,縱使偶然有同路之人,也不過是過客罷了。”
忽然念及過世的夫君,那股排山倒海而來的思念與悲傷,幾乎要將她沒頂淹沒。然而,那個瘦怯伶仃的女子,卻咬牙硬生生忍住了眼底的熱淚,隻淡淡地笑了一下道:“我郝凝嫣,平生從來都不需要倚靠於誰。”
趙佇望著那個猶如一朵帶刺薔薇的女子,也是心頭劇震——他亦曾見到過許多女子,有些柔媚入骨,曲意逢迎,但無一例外地,都是想尋一個有權勢的男子,然後安然被庇護在羽翼之下。
而眼前這個女子,她妄為,古怪,偏執而自我,似乎沒有任何一點符合俗世之中對一個弱質女流的期待——但她偏偏有一樣東西,世間罕有。
那便是一個完整的,獨一無二的魂靈。
“你不需要倚靠誰,我知道啊。”趙佇苦笑起來,語氣中既沒有挖苦,也沒有傲慢,他此刻的臉色比起平時,帶上了一種異樣的蒼白,“那若是,有人需要依靠於你呢?”
這句話倒是說得大出郝凝嫣意料之外,她轉身,很明顯地愣住了片刻。
“郝醫仙,你既然開醫館當郎中,總不能來了我這個病人不治,要趕去街上吧——”趙佇話隻說得一半,忽然又開始痛苦萬狀地捧住了胸膛,接著捂住嘴劇烈地咳嗽起來,“啊,郝醫仙,我忽然覺得十分難受——”
“嗬,少跟我來這一套!”見他又玩起裝病扮可憐的花招,郝凝嫣冷冷地哼了一聲,“同樣的路數,使了一次又一次,你當還會有用麼——”
然而,郝凝嫣的話戛然而止,因為她愕然看到,竟真的有大量的鮮血,從年輕人緊緊捂住嘴的指縫裏滲出。
“你——!”
那是真真正正的吐血。
郝凝嫣震驚而手足無措地扶住了他——難道,他的病,不全然是裝的?
一直以來,郝凝嫣隻道那個男子隻是動輒裝成有病,來和自己胡攪蠻纏。可眼前所見,他是真的身有隱疾不成?
趙佇抬手,也看見了自己滿手的鮮血,竟也是一愣。這次來了真的,他反倒不吵不鬧,急忙三兩下用手背抹淨了嘴角的血跡,露出渾若無事的笑臉來,“無妨無妨,一點小事而已,你看已經好了。”
“你不要動,究竟是……是怎麼一回事?”郝凝嫣伸手一搭他的脈,隻覺急如擂鼓,紊亂異常,情知不妙,急忙扶了他入內坐下。她雖開醫館,但其實並不擅醫術,剖屍驗骨倒是一把好手,見趙佇坐在角落的一張椅上,低頭不語,牙關緊咬,額上盡是冷汗,反倒沒了主意,想了想,急忙去倒了一杯熱茶來,遞在他手裏。
“郝醫仙…….親自給我倒水哎……”趙佇麵白如紙,卻還是強撐著笑道:“好榮幸。”
“你……愛喝不喝。”郝凝嫣見他這檔口還有空說笑,將茶盞重重往茶幾上一頓。但畢竟顧念他的身子,終於又輕聲問,“你好些了麼,無妨罷?究竟是怎麼回事?”
“嗐,還不是之前的老毛病?”
趙佇總算喘過一口氣來,苦笑了一下,右手搭上自己的脈搏,“這個毛病,具體我也說不清楚。隻是自己琢磨著摸到些門道——大致便是,平時的確是和沒事人一樣,但一旦當十息的時間內,我的脈息心跳超過百次,就要像這般吐血犯病。”
“當真如此?這又是什麼怪病?”
“咳,你才是神醫呢,怎麼來問我,我這不是一直在等著你幫我治病麼?”
郝凝嫣雖於醫道上半通不通,但是倒也知道,常人的心跳脈搏,十息之內正常不過三四十次,而會達到百次之多的情形,無非是達到極致的大悲、大喜或是大怒等等。
她想起趙佇一貫吊兒郎當,若無其事的模樣,心底卻像是突然被揪了一下——今天這一路上,那個年輕人隨便出手,就教訓了幾個不知好歹的家丁,又跟著自己查案走訪,逾牆踹門,也曾嬉笑怒罵,拍桌子瞪眼,看上去就是一個毫無異狀的矯健少年罷了,這些時日的相處也皆是如此,全然看不出半分身有隱疾的模樣。
難道,他從前動不動便耍賴稱病的模樣,竟不全然是裝的麼?
郝凝嫣忽然意識到,若他說的全然是真的,那麼那個看似浮誇不靠譜的年輕人,實際也許有著超出她意料的、穩定而強大的內核,才會在身有如此隱疾的情況下,仍嬉笑張揚渾若無事,乃至於讓人以為一切都是裝的。
若換作任何一個內心稍弱的尋常人,患了這等不得悲喜到極致瘋狂,不得畏懼或暴怒到失態,遭人威脅甚至不能盡力一搏的病,隻怕要終日小心翼翼地惜命保養罷?
“那……若是犯病吐血了,又會怎麼樣呢?”
“若是很快就好了,倒沒什麼大事,無非是胸悶氣短一會罷了。但若是時候長了……恐怕就得連帶得數日爬不起床來。”
“要是時候再長些的話,可能也許……會沒命罷?”趙佇的語氣輕鬆得仿佛是編了個笑話一般,“不過我可沒有試過,否則便不能站在這與你說話了,哈哈哈哈哈哈。”
郝凝嫣卻沒有跟著笑,隻是忽然怔住——她見過無數活人,更見過不止一個死人,可是這般可拿生死開玩笑的人,卻是萬中無一。
她很早的時候,便認為那樣的人很強大,後來經曆了諸般種種,生死離別,她才意識到那樣的人,要比她原先想象的,還要強大得多。
“不過呢,這其實也沒什麼大礙。”見郝凝嫣聽得眉宇緊皺,趙佇反而笑嘻嘻地道:“十息之中脈息達到百次的情形可不常見,非得是氣到發瘋,難過或是激動得要死要活,或是和人豁出性命動手的時候才有可能。你看我這種瀟灑自若,從容不迫的人,怎麼可能輕易落到那般境地,你說是吧?”
“那你方才突然吐血是——”郝凝嫣話說一半,突然一下子想到包袱裏的那條褻褲,霎時之間一張臉憋得通紅,把後麵的話通通噎了回去。
“嗐,一點小事罷了,不用介意。”趙佇呼吸尚未完全調勻,臉色也依然蒼白,卻擺了擺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我們還是準備動身罷,胡府的那些家丁,不是還在等著我們啟程麼?”
“你……當真無妨麼?”郝凝嫣下意識地想伸手拉他,想起男女之防,又抽回了手——下一刻,她忽然心頭一凜。
她曾以為,去那連出命案的胡家府上一趟,原不是什麼大事,便毫不猶豫地一口應了下來畢竟有那個身手驚人的年輕人在側,就算去的是深淵毒潭,她亦心底有幾分把握。
可是,若是那個看似強悍的年輕人,亦是身有隱疾,甚至隨時命在頃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