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兩死生
“我家小姐,老爺死得蹊蹺,屍骨未寒啊。小的們都是一群下人,實在是六神無主,再沒了主意。”鴻福忽然撲通一聲,扯著郝凝嫣的裙擺跪下了,一使眼色,胡府的一眾家丁烏壓壓跟著跪了一地,“郝醫仙,趙公子既有如此本事,索性幫人幫到底,跟著我們回府盤桓數日,幫我們查明老爺小姐之死究竟是何等緣故,到時必然有重重酬謝。”
郝凝嫣蹙眉一扭身,不願受這大禮。不想鴻福等人拽著她的衣裙,涕淚橫流,甩也甩不開去。
趙佇見狀,湊在她耳邊說道:“看來,這樁事已是徹底纏在我們身上,甩也甩不掉了。若要真的一查到底,還是非得去他們胡家府上一趟不可。”
郝凝嫣低頭,暗暗尋思了一陣——這件事從頭至尾,都透著蹊蹺。那群家丁說是要他們一同回府“盤桓”,到時等待著的縱不是龍潭虎穴,也少不得一番波折。
“好罷。”郝凝嫣最終一口答應下來——反正水來土掩,她倒是真想看看,前麵等著他們的,還會有什麼花樣。
“隻是,可否暫候我一兩個時辰,倉促出門,還有些行裝要待收拾。”
鴻福等家丁自然一口應允,也不進門,就在外垂手恭候。
郝凝嫣轉身入內。
她平日起居一向簡單,又不事脂粉打扮,那小小的包袱裏不過裝了平素穿的一套素衣黑裙,並兩件貼身小衣、巾帕雜物,片刻也就整理好了。郝凝嫣拎著小巧的碎花包袱,悄然走向了院子盡頭最隱秘的那間屋子——既然要出門遠行,餘下的時間,她要用來向夫君道別。
低垂的布幔後,隻有茅簷下篩進來的幾縷光。一口棺材安靜地放置著。
無人處,她倚靠著那口漆黑的棺材,雙手抱膝坐下來。粗糙的夯土地麵有幾分寒涼,那涼意順著雙腿蜿蜒爬上來。
“夫君,我好冷——”
然而郝凝嫣的心神卻莫名地寧靜下來,就仿佛經過了漫長的跋涉後終於歸家,推開了兩扇蛛絲木門,咿呀作響時的那刻。
為了胡家父女遇害之事,整日四下奔波的疲憊,在這一刻才終於沉重地漫上眼皮,她靠著棺身,朦朦朧朧地打起盹來。
依稀是無邊無際的夜,沒有盡頭的跋涉。一間四四方方的小小精舍,無端浮現在霧裏。窗棱間透出橙黃的光來,有一盞孤燈仍為她而留,照著這漆黑的夜,像一隻靜止的流螢。
“夫人。”
明明是她從未見過的所在,她卻熟稔地一把推開了房門。
熱氣騰騰的飯菜後麵,那個一身月白衣裳,長身玉立的男子含笑從桌旁站起,過來拉住了她的手,替她輕輕撣著兩袖的泥土和沙塵,“原來你在這兒,我等了你這麼久,為什麼一直不回來?她踮起腳尖,雙手環住嬴嶽的脖子,滿眼都盛著笑意,哦,原來你自從當了大理寺少卿,又做了宮中三皇子的老師,便神氣起來,不肯回家了。”
嬴嶽隻是溫柔地一笑,伸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那以後,你便是大理寺少卿夫人,還不好麼?”
“哼,誰要當‘大理寺少卿夫人’,”郝凝嫣鬆開手,輕輕地推開了他,嬌嗔著將脖子一梗。向來要強而好勝的女子,竟是連自己的夫君也不肯被比了下去,“那是沾你的光,又不是我自己的本事。”
嬴嶽的眼中盡是柔和,聞言掐著她的臉,失笑道,“怎麼,嫣兒難道是想自己替了我的位置,自己做大理寺少卿不成麼?”
“我才不搶你的呢,以後啊,我便在你們大理寺門前,門對門地開一間鋪子,也專門收銀子替人查案。你們破一樁案子,我便破一樁案子,比比究竟誰破得快,破得好。若是你們破不了案子的啊,那就交給我。”
郝凝嫣誌得意滿地說罷,歪著頭,一麵想,一麵掰著手指盤算著,“鋪子的名字,便叫——”
昏沉的睡夢之中,今時和往昔都混亂地雜糅在一起,“便叫‘青囊居’!”
“青囊居——‘案頭開縹帙,肘後檢青囊。唯有達生理,應無治老方’。聽起來,倒像是家醫館的名字。”
“不拘叫個什麼吧,隻要能替人鳴冤,還世間一個昭昭天理,那便是好的了,不是麼?”
嬴嶽聽得肅然起敬:“我的嫣兒,想不到竟有這般胸襟……”
郝凝嫣吃吃地笑了起來,主動伸手勾住他的脖子,那般活潑明豔,與青囊居中那個清冷孤傲的小寡婦判若兩人,“夫君竟想不到麼,女子不光有胸,胸襟也是有的。”
然而,抱住他脖頸的手臂,卻驀然撲了個空。郝凝嫣惶然看著空空如也的雙手,再轉頭,那精舍和滿桌的飯菜都已不見了蹤影——她驀地回想起了一切,如墮深淵:不,不是這樣的……她的夫君,早在新婚之夜便再也沒有回來,他們甚至未曾以夫妻的名義,一同吃上過一頓飯。
郝凝嫣惶然四顧,隻有殘碑枯樹,腐骨荒墳。
她提著被亂葬崗上爛泥沾得一塌糊塗的裙擺,拚盡全力地追趕著,終於遙遙地看見了男子長身玉立的背影。
然而任憑她如何追趕,那個背景都像是遠在天邊。
“夫君,快來,快來呀!飯要冷了,酒也要涼了!”
——可是,你怎麼不來呢,為什麼不來呢!
她拚盡全力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個背影,然而又隱約知道,那必將會抓一個空。
從短暫的打盹中醒過來,總是一陣陣的頭痛欲裂,視線昏沉。
郝凝嫣伸出手去抓。
這一下,竟然真真正正地抓到了。
男子修長而堅實的手臂,就這樣真真切切地握在手中。
郝凝嫣倚靠在那一口黑漆漆的棺木上,茫然抬頭,而眼前那個四肢修長挺拔的清俊少年,也在同時和他四目相交。
如溺水者得了稻草般,郝凝嫣一陣狂喜,狠命地一拉,竟將那個人整個拉得失去了平衡,俯身栽倒下來。
兩個人就這樣一直對視著,對視著……
郝凝嫣終於清醒過來,一眼望見幾乎要貼在自己臉上的,一張英俊的,大大的笑臉。
“郝醫仙,你,你睡醒啦?”
趙佇終於開始覺得和那個女子之間,這種沒完沒了、臉貼臉對視似有些奇怪,保持著被一把拉倒時跪趴的姿勢,伸手搔了搔頭道。
“你——誰要你進來的?”郝凝嫣看清眼前的人,滿腔飄渺的情緒徹底煙消雲散,瞬間從幻境墮入了現實,漸漸地怒從心起,冷然道,“我不是早便說過,這間屋子,誰都不許進來半步!”
“你是這麼說過沒錯,”趙佇三下五除二站起身來,把手一攤,滿臉無辜道:“可方才明明是你自己在那喊什麼‘快來’,‘來啊’的,我便進來了,怎麼反倒怪起我來了?”
他低頭看了看手中拎著一件長衫,又莫名其妙道:“方才你還在那一個人一直喊冷啊冷啊什麼的,我也不知怎麼辦好。本想和你說讓你多喝熱水,可我不會煮茶也不會燒水,隻得把外衣給你拿來了,你這麼凶做什麼?”
郝凝嫣雙頰猛地紅漲,想到方才自己朦朧間的囈語,多半已被對方聽了個遍,說不定連那幾聲“夫君”雲雲,也被對方聽在耳中,隻覺猶如五雷轟頂一般,順手抄起剛理好的包袱就劈頭蓋臉狠狠砸了過去,嘶聲喊道:“和你無關,滾出去!”
趙佇見一道花影直撲麵門,下意識地微微一側頭,那包袱便貼著耳廓飛了過去。然而他很快認出那是郝凝嫣隨身的東西,生怕落地沾了灰,立刻敏捷地俯身一抄,竟趕在包袱落地之前替她抓在手裏,順勢又雙手遞還了回去。
郝凝嫣的包袱原本收拾得很是妥當,然而這麼狠狠地一扔一接,包袱皮上打的結到底鬆散開來。隻見包袱裏飄飄搖搖地落下一物,白花花模樣,跌在地上。
“郝醫仙,你的東西掉了——這是何物?”趙佇連忙順手替她撿起,撣了撣灰,遞還時奇道。
郝凝嫣正伸手欲接,忽然之間手臂僵直,眼神發愣。
天地萬物都轟然一聲,徹底成了一片空白。
方才從包袱裏掉出來,此刻拿在那個男子手上的,不正是……
不正是……自己剛剛收進去的——
一條,褻……褲……
……
世界停擺了片刻後,郝凝嫣使出了洪荒之力,終於壓抑住了那排山倒海般想要咆哮的欲望。除了臉色漲得像要滴出血來之外,她總算是拚盡全力地保持住了一貫冷靜淡定的模樣,淡淡道:“那是,一塊,抹布……”
“原來是抹布。”趙佇點頭讚許道:“還是郝醫仙你想得周到。到時被胡家的人請到府上,給胡小姐和胡老爺驗屍的事怕是少不了。到時候放得時候長了,屍水淋漓地難以收拾,隨身帶塊抹布總是有備無患。”
“……你到底給不給我?!”
“哦……”
在遞到郝凝嫣手上的一刹那,趙佇終於發現了哪裏有些不對:“這抹布的材質,怎的……咦……哎……啊!”
“滾!!!你這個登徒子!”
在趙佇的臉也開始慢慢漲成紫紅,好似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一刹那,他已被郝凝嫣狠狠地一腳踹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