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宸儀倏地伸手,取過白玉酒杯,置於鼻下輕嗅,隨即眉頭緊蹙:“王爺,這酒中摻了柏子仁熬製的安神藥汁,是想壓製驚悸助眠?但此藥性溫,與這酒性辛烈相衝,且分量過重,非但不能安神,反而助火擾血,更傷根本。”
“您今夜是否心悸盜汗之症,較往日更甚?此飲無異於飲鴆止渴,王爺萬萬不可再沾。”
白玉安積攢的怒火、猜疑與試探,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醫囑生生堵了回去。
他看著她認真的臉龐,一股荒謬的感覺油然而生,竟讓他一時失語。
半晌,他語氣莫測:“你倒是時刻不忘本職。”
顧宸儀將杯中殘酒盡數潑灑於地:“王爺既將性命交於民女手中,民女自當盡心盡責。夜已深,露重風寒,您體內之毒最忌寒濕入侵。請回房安歇,明日辰時,還需行針。”
她福身行禮,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白玉安望著她消失的方向,目光幽深,久久未動。
“徐宇。”
徐宇自廊柱後的陰影中無聲轉出,躬身:“王爺。”
“查得如何?”
“回王爺,王家村確有其人,名王秀芳,年歲、樣貌與顧大夫皆能吻合。但據所有鄰裏鄉人口徑一致,此女王秀芳此前確實不通醫術,不辨草藥,更一字不識。”
白玉安隻冷冷吐出三個字:“繼續查。”
“是。”徐宇領命,再次隱入黑暗。
白玉安獨自一人留在水榭中。
他攤開手掌,看著掌心的香囊,指腹輕撫上麵的繡紋。
“柔柔......”他低喃出聲,“若你還在,定會嘲笑本王如今這般狼狽模樣吧?”
他眼底翻湧著無法化解的痛苦與暴戾,“可他們,他們竟然敢送來這麼一個贗品!”
劇烈的情緒波動引動了體內的毒素,心口傳來熟悉的錐刺之痛,讓他呼吸一窒。
他喘息著:“一樣的臉,卻裝著你看不懂的醫術,說著你絕不會說的冷硬話語。她怎麼配像你?!怎敢用與你相似的容顏來行此等詭譎之事,迷惑本王心神?!”
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後,他兀自低笑起來,笑聲蒼涼而狠厲:“七日,若她治不好,殺了便是,一了百了......”
笑聲漸歇,他頓住,心下動搖:“若她真的治好了呢?”
他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麵,“若她真能解了這連太醫院都束手無策的奇毒,又待如何?一張相似的臉,終究不是......不是......”
徐宇守在遠處陰影裏,聽著亭中斷續傳來的咳嗽、低語與冷笑,麵露擔憂。
王爺的心魔,或許比那寒髓燼之毒,中的更深。
晨光熹微,顧宸儀早已起身,正對著一盆清水擦拭麵頰,兀自低聲自語:“他飲酒並非為享樂,而是鎮痛助眠。那金石之毒與冰魄草相融後,每逢雨後便發作更凶。莫非是雨水引動了體內的陰寒?或是金石之毒遇潮生變?”
門外傳來李月的聲音:“顧大夫,您起身了嗎?”
顧宸儀驀地回神,收斂了神色:“進來吧。”
李月端著托盤的手微微發顫,碗碟輕碰,發出細碎的聲響。
“小心些。”顧宸儀抬眼看去,“今日怎麼了?心神不寧的。”
李月慌忙穩住托盤,放在桌上,聲音帶著哽咽:“沒、沒什麼,奴婢這就擺好。”
“眼睛腫成這樣,還說沒事?”
李月聞言,眼淚滾落下來:“奴婢不敢叨擾顧大夫......”
“在我這裏,無需如此拘謹。你氣息不穩,肝鬱氣滯,悲傷過度最是傷身。若信得過我,不妨說說。可是在府裏受了委屈?”
李月見顧宸儀神情溫和,不似作偽,心中的擔憂再也忍不住,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顧大夫,奴婢不是為自己哭,是奴婢的娘......她病得快要不行了!”
她抽抽噎噎地訴說。
原來她母親也是王府後廚的一名雜役,前些日子染了風寒,起初隻當是小病,硬撐著當值,誰知拖了幾日,竟越發沉重起來。
如今已是高熱不退,咳嗽不止,胸痛得夜不能寐。
請了外麵藥鋪的郎中來看,開了方子,可那藥價昂貴,她們母女那點微薄月錢根本負擔不起。
“奴婢昨兒求了管事的嬤嬤,想預支些月錢,嬤嬤卻罵奴婢,說病成這樣不如早點挪出去,免得過了病氣給貴人。顧大夫,奴婢就隻有娘親了,若是娘沒了,奴婢可怎麼活啊......”
顧宸儀聽著,心中了然。
“別哭了。帶我去看看你母親。”
李月難以置信:“顧大夫?您要去看我娘?這怎麼使得?您可是給王爺治病的貴人......”
“醫者眼中,病無貴賤。走吧,趁此刻我還得空。”
李月慌忙擦淚:“謝謝顧大夫!謝謝顧大夫!我娘就在後巷仆役房裏,離這兒不遠!”
顧宸儀隨手拿起桌上那碟沒動過的點心,用幹淨帕子包了:“帶上這個,你娘病著,需得吃點東西。”
王府後巷低矮的排房與瓊花苑的清淨雅致判若兩個世界。
李月引著顧宸儀來到最裏頭一間小屋,一股混著病氣的沉悶味道撲麵而來。
狹小的房間裏,一張板床上躺著個麵色潮紅的婦人,正劇烈地咳嗽著。
“娘!”李月輕拍著母親的背,“顧大夫來看您了!”
那婦人艱難地睜開眼,掙紮著想坐起來:“這怎麼敢勞煩貴人......”
“大娘別動。”顧宸儀按住她的肩膀,觸手一片滾燙。
“顧大夫,我娘她......”李月緊張地看著。
“積勞成疾,風寒入裏,鬱而化熱,煎灼肺津。拖得久了,有些麻煩,但還能治。”
她示意李月幫忙,將婦人稍稍扶起,解開衣衫,露出後背。
取出銀針,刺入後背的幾處穴位。
婦人起初身體緊繃,但隨著銀針落下,那撕心裂肺的咳嗽竟緩和下來,呼吸也變得順暢了許多。
“娘?您感覺怎麼樣?”李月驚喜地問。
婦人長長籲出一口氣:“好像胸口沒那麼堵得慌了,也沒那麼疼了......”
顧宸儀行針片刻,緩緩起針。又向李月要了紙筆,寫下一個方子:“按這個去抓藥。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
李月接過藥方:“這真的能行嗎?先前仁心堂的先生說要用人參須做引子,光這一味就要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