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宸儀斂衽一禮:“謝王爺,民女無需......”
“讓你去便去。”白玉安語氣硬邦邦地打斷她,“本王還需你後續診治,你若此刻倒了,誰來做事?”
顧宸儀聞言,便不再推辭,依言謝恩:“是,謝王爺賞賜。”
給靖安王施針後的第三日午後,顧宸儀緩步在王府後園,連日的湯藥調理與精細飲食見了效,她臉上漸褪去蒼白。
王爺子時心痛的症候減輕,夜間能安睡幾個時辰,這讓王府上下對她的態度多了些恭敬。
她正默記園中幾株藥草的形態,思忖其藥性,前方馮盈盈帶著兩個丫鬟,攔在了路心。
她妝容精致,搖著團扇,嘴角噙著譏誚。
“我當是誰在這賞玩春光,原來是咱們王爺新請的女神醫。怎麼,王爺今日無礙了,顧大夫便得空出來散心?真是好不清閑。”
顧宸儀停步,神色平淡,靜待其變。
馮盈盈上前一步,團扇半掩:“不過我瞧著,顧大夫這身新衣倒挺合身。是王爺賞的,還是曾管家會辦事?嘖,頂著這麼一張臉,但凡是知道些舊事的,怕是都忍不住要多關照幾分吧?”
近處掃灑的婆子慢了手腳,悄悄豎起了耳朵。
顧宸儀微微蹙眉。
她厭煩這種無休止的糾纏,治病救人已耗費她大量心神,實在不願分心應對這等無聊的挑釁。
“馮姑娘。”顧宸儀打斷了馮盈盈的嘲諷,“你若無事,便請讓路。若身子不適,想求醫問藥,可直接明言。”
馮盈盈沒料到她敢直接頂回來,頓時柳眉倒豎:“誰要求你?你算個什麼東西!本姑娘身子好得很!”
“是嗎?”顧宸儀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粉撲得這樣厚,也蓋不住眼底的火氣。夜裏燥得翻來覆去,睡不著吧?”
馮盈盈捏著扇柄的手一緊:“你胡說什麼!”
“白日裏是否口苦心煩,看什麼都不順眼?兩肋這兒,”顧宸儀虛虛一點自己身側,“脹痛不舒快?”
“你放肆!”馮盈盈聲音發尖。
顧宸儀視線下滑,落在她按著小腹的手上:“月信延期,色暗有塊,腹痛拒按?”
馮盈盈又羞又怒:“你,你竟敢胡言亂語!窺探私隱!”
她身後年紀小些的丫鬟已是驚得瞠目結舌,失口道:“天爺!她怎知姑娘昨兒疼得直掉淚......”
“賤婢!閉嘴!”馮盈盈回身厲叱。
婆子們交換著眼神,嘴角繃著,想笑又不敢。
顧宸儀趁勢再進一步:“肝鬱火旺,灼的是氣血。火氣往上走,燒的就是你這張臉。不出半月,麵生紅瘡,色暗成斑,屆時用多少香粉珍珠膏,也遮不住半分。”
“斑痘”正中馮盈盈死穴。
她最愛惜容顏,若真長了斑痘毀了容......她摸向自己的臉,眼中閃過驚恐。
“你......你危言聳聽!”她聲音發顫,色厲內荏。
顧宸儀卻已懶得多言。
她略一頷首,算是告辭,便繞過臉色紅白交錯的馮盈盈,沿小徑離去。
馮盈盈眼睜睜看她走遠,氣得渾身亂顫,卻說不出反駁的話。
“看什麼看!都沒事做了嗎?!”她猛地扭頭,對著周圍的仆役厲聲喝道。
丫鬟嚇得一哆嗦,忙上前攙扶:“姑娘,咱們先回吧......”
馮盈盈一把甩開丫鬟的手,跺了跺腳,用團扇遮臉,逃一般離開後園。
夜色已深,瓊花苑內仍亮著燈。
王爺體內的毒性之詭譎,遠超顧宸儀最初判斷。
金石之毒與冰魄草的陰寒並非簡單疊加,而是相互催化,盤根錯節。
施針雖暫緩劇痛,但若後續用藥稍有偏差,非但不能根除,反而可能引發毒性反撲。
顧宸儀正凝神推敲藥方,忽覺屋內氣悶,便信步踏入院中。
夜色如水,她不覺行至水榭附近,忽聞一聲極輕的歎息,夾雜著酒器觸碰石桌的微響。
顧宸儀抬眸望去。
亭中背對她坐著一人,墨色常服幾乎融入夜色,身形清瘦挺拔。
是靖安王,白玉安。
顧宸儀立刻認出,心下微凜,正欲悄然退開。
白玉安並未回頭,聲音卻冷沉沉傳來:“既擾了清淨,何必再躲。”
顧宸儀腳步一頓,知是無法避開了,隻得上前幾步,於亭外站定,垂首斂目:“民女不知王爺在此,驚擾王爺清淨,還請王爺恕罪。民女這便告退。”
“清淨?”白玉安低笑一聲,笑聲滿是自嘲,“這府裏何曾有過真正的清淨。不過是苟延殘喘,暫避一時罷了。”
他轉過身,月光灑在他蒼白而俊美的臉上,眼底是深藏的痛楚與厭倦:“顧宸儀,你說,與天爭命,與這附骨之疽般的毒蝕苦苦抗衡,看著自己日漸腐朽,是否本就是徒勞?”
她迎著他的目光,堅定道:“醫者眼中,從無徒勞二字。隻要一息尚存,便有撥雲見日的可能。王爺未曾放棄,民女看見了。民女既揭了皇榜,必竭盡所能,死而後已。”
“死而後已?”白玉安忽而冷笑起來,“說得輕巧。你可知道,若本王死,你,以及所有經手之人,絕非一個‘死’字便能了結。陪葬?那是最輕的恩賞。”
他語氣森然,帶著久居上位者視人命如草芥的漠然。
顧宸儀清澈的目光回視他,回答得幹脆:“民女自然怕死。但民女更畏難題無解,更懼庸碌束手。王爺所中之毒,詭譎複雜,盤根錯節,反而激得民女欲將其層層剝開,尋那至暗之處的一線命門。”
她微側著頭,眼中閃爍著光芒,“此間過程,縱萬死,其味亦無窮。”
那神態,那專注而忘我的神情,像一道光,刺入白玉安塵封的記憶深處。
曾幾何時,似乎也曾有人,在蹙眉研究一副殘局時,露出過這般相似的神采。
他心口猛地一縮,泛起一陣夾雜著酸楚的銳痛。
疑竇與暴戾瞬間壓過了那瞬間恍惚,他聲音陡然壓低,逼問道:“你究竟是誰派來的?這般費盡心機,你背後之人,到底想從本王這裏得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