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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村衛生所的老大夫把化驗單遞過來時,媽媽愣愣地看著,沒哭也沒鬧。

晚上,她怯怯開口,想借隔壁四嬸家的三輪車去縣裏再看看。

爸爸摔了手裏的碗,碎瓷片濺得到處都是。

“看什麼看!癌是能看好的?家裏哪還有錢!”

第二天,我當著滿院子看熱鬧的鄰居,把她的幾件破衣服塞進一個化肥袋子裏,狠狠扔出門外。

“滾!別死在家裏,晦氣!

前村張娘就是癌沒的!家都賣空了!你想我們也睡馬路嗎?”

我吼得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來,唾沫星子噴在她臉上。

媽媽踉蹌了一下,扶著門框才沒摔倒。

她看著我,眼裏全是震驚和破碎,像第一次認識我。

......

圍觀的鄰居指指點點,罵聲像石頭一樣砸過來。

“二丫這妮子,心讓狗吃了!”

“比她爹還不是東西!”

我梗著脖子,惡狠狠地瞪回去:

“關你們屁事!”

媽媽最後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空得讓人心慌。

她沒再哭,也沒再說一句話,撿起那個臟兮兮的化肥袋子,一步一步走了。

我死死咬著牙,直到嘴裏嘗到鐵鏽味。

我不能告訴她,昨天夜裏,我聽見爸爸要把她賣給隔壁村的啞巴張,

我也不能告訴她,爸爸的炕席底下壓著兩張去省城的車票,寫的是他和新相好的名字。

媽媽走前,把那件用舊毛線織的紅毛衣,扔在我腳邊。

爸爸衝她背影啐了一口,扭頭就給我一腳:

“白瞎老子的毛線!喪門星,擋老子財路,老子把你賣了!”

爸爸罵罵咧咧的聲音遠了,我蹲下身,小心翼翼拂去毛衣上沾著的土,把臉深深埋進去。

毛衣上有媽媽的味道,淡淡的皂角味,還有一點點她咳嗽時喝的藥草的苦味。

我不敢哭出聲,把嗚咽都悶在厚厚的毛線裏。

第二天,爸爸帶回來一個大肚子的女人。

她的眉毛細細的,嘴巴紅紅的,手上的幾個銀鐲子叮當作響。

爸爸朝我瞪著眼珠子:

“把你王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我兒子要是有什麼閃失,老子打死你!”

我的鋪蓋被扔進牛棚角落,喂豬鏟屎的活落到我身上。

冬天的雨特別涼,豬食桶沉得要命,濺得我滿身泥汙。

一桶豬食喂完,我的胳膊酸得抬不起來,鞋也濕透了黏在腳上。

王姨看見我鞋上的泥點,走過來就給了我一耳光,罵我:

“你個喪門星!故意把泥帶到院子裏是不是!”

爸爸看見我這副模樣,衝過來一腳踹在我膝蓋上。

我聽見骨頭錯位的悶響,整個人癱倒在泥水裏。

但我沒敢哭,撿了塊破布,把膝蓋裹上了。

又過了些日子,瘸著的腿使不上勁了。

我拖著瘸腿去後山撿柴,村口槐樹下聚著幾個婆娘。

“瞧見沒?就是她把自己親娘轟出門的!”

“可不嘛!如今歪腿歪腳的,看著就解氣!”

“聽說她爹又要了新媳婦,肚子都大啦!”

我沒吭聲,拄著木棍挪進院。

王姨尖著嗓子笑:

“真是龍生龍,鳳生鳳,癌子娘就該生瘸腿娃。”

爸爸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瞥我一眼:

“連個活都幹不利索,怎麼賣個好價錢。”

王姨的肚子越來越大,她總躺在屋裏喊餓,

我端去熱粥,稍慢一步,她就拍著肚子哭嚎,說我想害她的孩子。

每到這時,爸爸就會衝過來用棍子狠狠揍我,一邊揍一邊罵:

“作死的賠錢貨!存心要絕老李家的後是不是!”

我不敢哭,等他打累了,爬起來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聞到米粥的香味,我的胃一陣抽搐。

但我不能吃,上次爸爸看到我吃地上的剩飯,把我的頭摁進豬食槽裏:

“餓死鬼投胎?老子讓你吃個夠!”

他們不給我飯吃,我隻能半夜溜到灶房,舔洗碗的泔水桶。

有時能撈到碗底的飯渣,我就著洗鍋水咽下去。

老牛會反芻些草料到我手心,我背對著月亮慢慢嚼。

夜風從牛棚的破洞鑽進來,我裹緊媽媽的毛衣蜷在幹草堆裏。

我哼起媽媽以前唱給我的搖籃曲:

“月娘娘,割耳朵

割把草,喂老牛

老牛喂得肥肥的

爹娘誇我好囡囡......”

老牛忽然舔我凍裂的腳趾,我把它抱得緊緊的,心裏又酸又脹。

這天夜裏,我去灶房找東西吃,聽見裏屋傳來爸爸的聲音和:

“跑就跑了,癌子賣不了幾個錢,讓二丫替她,”

說著,爸爸又啐了一口:

“這丫頭片子命賤,瘸了也是白養。”

第二天清早,爸爸遞給我半塊幹硬的粗糧餅,和一件舊褂子:

“把這個穿上。”

我沉默地照做,看著王姨站在門框邊,懷裏抱著鼓鼓的包袱。

他們兩個一前一後出了大門,“哢嗒”一聲落了鎖。

我立馬衝回屋裏,從炕席最底下摸出一個小布包。

裏麵是幾張皺巴巴的毛票,我攢了不知道多久,原本是想等開春了給娘扯塊新布。

天色暗下來,我蜷著身子緩解餓意,鄰居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傳進院子:

“看見沒?二丫他爹帶著那女人天亮走了。”

“聽說把瘸丫頭鎖院裏了,要賣給拍花子。”

“該!把親娘趕跑的報應!”

幾個人影在門外晃動,村民的譏笑聲穿透門縫,幾個孩童扒著門縫學我瘸腿走路的樣子:

“克親克己,餓死拉倒!”

有人往院子裏扔起了炮仗,“砰”的一聲,炮仗在屋簷炸開,冰人的積雪灑進衣領。

半夜,院牆外忽然滾進個包袱。

解開凍硬的結,裏頭裹著三個摻麩皮的饃,和一件用碎布拚成的厚棉襖。

襖襟暗袋裏有什麼東西,掏出來是把生鏽的鐮刀頭。

我捧著凍硬的饃,邊哭邊死命地咽。

我知道,是媽媽趁著夜色,冒著寒風,給我送來了活命的糧。

到了第七天,連冰渣都被我舔化了,院門嘩啦響了。

幾個陌生漢子提著麻繩進來,領頭的咧著黃牙:

“小妹子別怕,跟你爹說好了去享福!”

我死死攥著背後的鐮刀,見他要來拽我,刀刃擦著他的手腕劃過。

男人往後一縮,我轉身就往敞開的院門衝。

我拚盡全力地跑,身後的腳步聲和罵聲緊追不舍。

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我拖著瘸腿,深一腳淺一腳往山上跑。

山坳裏住著看林的老阿婆,見我渾身是傷,塞給我個熱紅薯,歎著氣說:

“你娘前些日子尋到這兒,後來聽說去了村口破廟,

白天撿些廢品,夜裏就編竹籃,日子難著呢。”

我狠狠抹掉眼淚,把剩下的紅薯塞進懷裏。

得想辦法。

我要是垮了,媽媽怎麼辦?

歇了半宿,天蒙蒙亮時,我揣著阿婆給的兩個窩頭往山下走。

沿著河溝一路瘋跑,直奔十裏地外的鎮子。

我問遍了所有招工的地方,隻有一個作坊老板看了我一眼:

“夜班,熬人,一晚上三十塊,幹就留下,不幹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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