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夫的輝煌

一

公元前44年3月18日，黑壓壓的人群聚集在羅馬廣場，在為一位偉人舉行國葬。發表完憑吊詞，再宣讀遺囑，爾後舉行遺體火化儀式。就在這當兒，偉人的骨灰被從天而降的滂沱大雨以羅馬軍團勇猛的風格衝進大街小巷，衝進尋常百姓家，衝進下水道。享受這種古往今來最為獨特的骨灰安放儀式的偉人不是別人，而是羅馬史上最偉大的人物、被尊稱為羅馬“國父”的凱撒。此等驚豔表演，表明羅馬人很早就對黑色幽默技巧掌握嫻熟。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連件“小事”也辦不好的一幫農夫，卻成就了輝煌，把“羅馬”兩字深深地鐫刻在了曆史的豐碑上。

凡讀過羅馬史的人都有這樣一個疑問：智力不及希臘人，體力不及高盧人和日耳曼人，經濟不及迦太基人和猶太人，技術不及伊特魯裏亞人的羅馬人，憑什麼建立起龐大的帝國，把六百多個民族包括那些異常聰慧異常富裕異常強悍的民族收於麾下？

羅馬的曆史是從特洛伊城的陷落開始的。特洛伊皇室貴胄埃涅阿斯，扶老攜幼，在熊熊烈焰下慌不擇路地逃出特洛伊城，開始了悲壯的逃難曆程。曆盡艱辛，終於在日後被稱為羅馬的地方附近落腳。但是，迎接逃難者的不是鮮花，不是掌聲，而是刀光劍影，以及此地特有的專利產品—標槍。由於美神維納斯的護佑，埃涅阿斯聯合當地部落，經過血與火的洗禮，生生地把自己楔進了這片土地，成為希望田野上的主人。

這幫生活在台伯河岸邊的遠方客人，經過歲月磨礪，沒能成為縱橫地中海的商人，卻堅定地與土地打成一片，成為模範的莊稼漢。他們以耕田為榮，以致羅馬最偉大的詩人維吉爾說道：“道德的性質生長於農田；所有一切使得羅馬偉大的古老美德，都在田間播種與施肥。”羅馬政治家、作家加圖也說道：“我們祖先嘉獎一個賢人，總稱他是個好農人和好地主，一個人受了這種褒獎，別人便以為他受了最高的稱譽。”這幫莊稼漢稱得上多麵手，農忙時揮鐮，農閑時舞劍，竟把偌大的地中海變為“內湖”，引“湖裏湖岸”無數英雄競折腰。

麵對希臘的驕兵悍將，特洛伊人英勇無比。然而，城池被毀，表明在驕兵悍將麵前，特洛伊人還是嫩了點。盡管有埃涅阿斯之母，愛與美之神維納斯的護佑，但特洛伊的陷落，宣告了“愛與美”的局限。特洛伊人的後裔經過痛苦的反思，明白要立足人世間必須進行新的包裝，實現品牌創新，就宣稱他們是戰神馬爾斯的後裔。那時，他們或許已經知曉世上有獅、虎、熊、豹這類猛獸，但以農民的誠實不敢高攀，覺得自己的體質隻配與狼為伍，獅、虎、熊、豹的威武是他們欠缺的。所幸，誠實得到厚報，榜樣沒有找錯，狼的團隊作戰精神全被他們學去了。一種新的、強悍的文化由此誕生，羅馬之父羅慕路斯成為這種文化的圖騰。

吃過狼乳的羅慕路斯野性十足，十八歲就齜牙咧嘴地與其孿生兄弟完成了趙氏孤兒的驚險事業—報仇雪恨。國王的寶座固然誘人，但羅慕路斯卻完璧歸“爺”，把奪來的江山拱手讓給外爺，自己帶領一幫光棍漢，白手起家，在七丘之上建立了日後享譽世界的羅馬城。羅馬城裏有的是力量、勤勞，卻無嫵媚、溫柔。渴望有個家的光棍漢，在羅慕路斯的率領下，瞅見鄰近的薩賓女人模樣不錯，心癢難熬，就風風火火地搶奪而來，遂使“光彩生門戶”。當然，最令人羨慕的是塔勒西俄斯，隨手摟了一個女人，竟如花似玉，夫妻倆像神話中的王子公主一樣，幸福地度過一生。更幸運的是，塔勒西俄斯壓根就沒想當“不名垂青史，也要遺臭萬年”的大丈夫，羅馬史卻把他這個胸無大誌一心一意想碌碌無為一生的人記載下來。看來，建築曆史大廈不光需要棟梁之才，邊角料也不可少。甭管矮子、跛子、傻子、凡夫俗子，隻要蒙受神的眷顧，幸福則會伴隨永遠。羅馬人連娶妻的方式都如此生猛、別致，讓人感覺在看電視中的《動物世界》，這些人建立的國家，當然充滿了狼子野心。他們時刻尋找借口，攻城略地。羅慕路斯和他的繼承者，把羅馬人鍛造成為曆史上著名的尚武民族，嗷嗷叫了一千多年。

羅馬人瞧不起商業，也沒有工業，鐮刀、鋤頭雖是他們的最愛，但貧瘠的土地卻無厚報。關山阻隔，孤村散居，土地幹旱。各種惡劣的自然條件合夥光顧，把羅馬人攔阻在生存的半道，讓艱難困苦一類詞語與他們聯歡。但羅馬人卻不願把聯歡會開得過長，過於熱烈。要想活得舒坦些，隻有發揚狼性，出外打劫。戰爭並不可怕，反而是致富的捷徑；今日他人的財富，異日就是羅馬人的戰利品。戰爭對羅馬人來說是常態，馬爾斯神廟的門難得關閉，至少在羅馬主導下的和平建立之前是如此。依靠武力的羅馬，屹立千載，彪炳史冊。羅馬曆史愣讓中國智者好戰必亡的諄諄教導成為缺乏進取心的明證，使良言與讕言畫上了等號，會師在曆史舞台的中央。

羅馬從王政時期，到共和時期，再到帝國時期，不遺餘力地執行擴張國策。先統一了拉丁姆，繼而掃平了亞平寧半島；通過布匿戰爭，稱霸西地中海；用兵馬其頓、安條克，蕩平東地中海。飲足了地中海“內湖”的水，鐵蹄又踏上了高盧、不列顛。農夫組成的羅馬軍團所向披靡，給世界史上貢獻了一大批赫赫有名的戰犯或者英雄。偷雞摸狗者充其量當個小說的主角，而曆史的主角多是殺人如麻的惡魔。

在長期戰爭中，堅忍、勇敢、忠誠、紀律、榮譽成為羅馬人的性格特點。

維吉爾在他的著名史詩《埃涅阿斯紀》中說：“別的民族可以造成一尊惟妙惟肖的銅像，雕刻一具栩栩如生的大理石像，有更生動的辯才，能以儀器測定天體的運行和星宿的升起。可是你，羅馬人，你得記住，你必須用你的權威統治萬國，因為你的長技在於用法律確立和平秩序，寬恕戰敗者，擊敗傲慢者。”

當然，羅馬在開拓疆土時並不總是以赳赳武夫的形象出現，有時他們也換個口味，給曆史增添些樂趣。羅馬人和阿爾巴·隆加人是近親，因邊界百姓相互搶劫而兵戎相見。雙方國王決定，由各自出三人決鬥，敗者受勝者統治。或許，上天要讓曆史更有趣些，雙方都恰好有一三胞胎兄弟，於是，廝殺在他們之間展開。那時的亞平寧半島缺乏人道光輝的沐浴，人們更不知道兩千年後還要放一部《拯救大兵瑞恩》的電影來感動人教育人，他們隻知道廝殺，別的什麼就不知道了。一上來，就響起一陣鏗鏘聲。當聲音漸漸稀落時，羅馬人發現他們的三胞胎賀雷梯爾兄弟有兩個已經擁抱大地了。對方的三胞胎兄弟都還巍然屹立地堅守在崗位上，隻不過有點踉蹌，顯然是掛彩了。寡不敵眾，既講耕耘也問收獲的羅馬人，短距離賽跑的天賦不賴。眼看著羅馬人要受他的近親兄弟統治，可賀雷梯爾兄弟中的“餘孽”不但身強力壯，而且腦瓜挺機靈，回頭一瞥，就發現了戰機，原來阿爾巴·隆加人三胞胎兄弟追趕的隊形是“合眾”，而不是“連橫”，這就給了“餘孽”可乘之機。“餘孽”趁勢殺了個回馬槍，先把追在前麵的對手幹掉一個，繼而又幹掉了第二個，當第三個對手氣喘籲籲地上來要亮劍時，“餘孽”早已手起劍落，對方的三胞胎兄弟此起彼落地成為曆史長河中跳躍的浪花了。這樣，羅馬以花費兩位勇士的代價，開拓了大片疆土，使曆史比小說更加搖曳多姿。

羅馬軍團很少偷襲敵人，他們準備充分，以力服人，讓對手輸得服服帖帖，沒有任何抱憾，充分感受到羅馬人的力之美。不過，以德服人的事兒無意中也幹了那麼幾件。在統一戰爭中，羅馬軍團圍攻法萊利城。也許，戰爭在當時屬於家常便飯，城裏人早已審美疲勞，弦繃得不是那麼緊，一邊打仗，一邊不忘培養下一代。但孩子的一位老師，卻覺得當個賣國賊可以加快自己的脫貧步伐，實現軟玉溫香抱滿懷的夙願。這位老師把學生帶出城外，在一片草地上悠閑地上起了體育課。羅馬士兵倒挺紳士的，知道人家在上課，並不騷擾。但是，到了第三天，老師卻跑到羅馬人那裏，指指孩子，聲言給羅馬人帶來了人質。有這些活蹦亂跳的人質，何愁堅城不破？！誰知羅馬司令官邏輯沒學好，不按老師的思維套路出牌。“思維混亂”的羅馬司令官聞聽大怒，拒絕接受厚禮，說羅馬軍隊同對方士兵打仗，跟孩子無關。司令官說完，命人剝去這位園丁的衣服，吩咐孩子們用樹枝趕回。待城裏人發現孩子們用樹枝趕回老師的舉動不是在做遊戲，而是發生了嚴重的事件時，羅馬司令官的“混亂思維”竟迅速感染了他們。幾分鐘前還在擦幹血淚高喊要報仇要雪恨，現在卻齊聲給敵人唱讚歌：如此將領，如此民族，隻有欽敬的份兒，跟他們生活在一起，三生有幸啊！就這樣，羅馬一個“思維混亂”的將領，用人家的一個賣國賊換來了一座堅城，清除了統一進程中最危險的障礙。看來，賣國賊是否值錢，全看是否運用得當。把價值連城的賣國賊視為一錢不值，那是頭腦缺乏智慧的典型例證，道德高強的中國人常犯這樣的低級錯誤。

當然，更幸運的事情還有。小亞細亞的帕加馬王國，國王阿塔盧斯三世無子，竟用一紙遺囑把這個曾發明羊皮紙的王國遺贈給了羅馬。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比提尼亞、昔蘭尼國王也相繼把自己的王國贈送給了羅馬。這幾份大禮，羅馬人自然銘記在心，史學家工工整整地寫在了史書上，意在讓那些對自己居住環境不滿強烈要求改變現狀的民族聽後哈喇子流得更洶湧一些吧！

二

何等雄哉的羅馬，開疆拓土，一躍而成地中海霸主。羅馬軍團的威風固然令人難忘，但僅靠武力不可能建立持續數百年的羅馬帝國，秦帝國、蒙古帝國已經用事實做了回答。

著名史學家普魯塔克認為，羅馬帝國的建立在於同化被征服者。

普魯塔克身處希臘文化圈，他的這個觀點可謂第三隻眼睛看羅馬。雅典、斯巴達是希臘城邦中的兩顆明珠，熠熠生輝。但地中海周邊的那些當年跟它一般大的小不點國家，如馬其頓，如羅馬，都成長得需要仰視，可雅典、斯巴達老長不大，終成大國把玩的對象。雅典、斯巴達拚著勁兒不想長大，並不是由於它們秉持“小的是美好的”理念，而是因為它們在成長的道路上營養不良，奶水不足。

雅典、斯巴達總覺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對外國人的忠誠永遠打個問號。所以，那些在雅典、斯巴達生活了多年的外邦人，也無法取得公民權，享受不了與該國公民同等的保護權利。亞裏士多德這樣著名的學者，在雅典生活了幾十年，把青春年華奉獻給了雅典，卻連一張“綠卡”也得不到。最讓人無法理喻的是，雅典、斯巴達的姑娘、小夥子與外邦人結婚，子女竟連個本邦戶籍也難以取得，隻好發揚國際主義精神，把懷裏抱著的“外國人”一天天地養大。雅典的法律倒是不賴，法律麵前人人平等絕對能做到，即使是伯裏克利這樣的“第一公仆”，娶了美貌與智慧兼具的阿斯帕西婭，也隻因她是外邦人，生的孩子愣是成不了雅典人。正因為雅典、斯巴達對國民的純度要求太高，讓外邦人絞盡腦汁也“溜”不進來，成不了自家人。所以，幾百年過去了，女人很賣力沒少生孩子，但人口卻不見顯著增長，有時因戰爭瘟疫兩肋插刀大力相助，人口反而不斷減少。

羅馬的曆史不是這樣。羅馬人留給曆史的第一印象是“喪家之犬”，夾著尾巴從特洛伊城一路狂奔到意大利半島中部，全然是“十幾個人七八杆槍”的架勢，離兵強馬壯差遠了。羅馬人搶來的薩賓媳婦素質不錯，蠻能生孩子的。不過，要生出許許多多能征善戰的軍團士兵，也不那麼容易。人畢竟要十月懷胎，容不得粗製濫造。孫猴拔根毫毛就可吹出群猴的本領，中國在大躍進時有英明領袖的統帥都沒實現，其他民族就別奢望了。麵對此情此景，羅馬人情何以堪？以並吞八荒為誌向的羅馬人，隻好四海之內“結”兄弟，把公民權作為誘餌，到處分發。然而，建立在七個小山丘之上的羅馬，名副其實的高不成（無險可守）低不就（坑窪不平），實在算不上好地方，吸引力不大。羅慕路斯隻好降低門檻，麵色紅潤的招不來，就歡迎麵黃肌瘦、蓬頭垢麵的入夥。流亡者、難民、潛逃的奴隸和逃犯，隻要願意來此居住，皆舉手歡迎。然而，這些被社會遺忘、拋棄的邊緣人數量畢竟有限。於是，羅慕路斯改變策略，授予戰敗者以羅馬公民身份，跟自家人一樣看待；有些則結成聯盟，相互提供軍事援助。這樣的政策立竿見影。隨著羅馬的不斷擴張，羅馬公民越來越多，實力不斷增強。第二次布匿戰爭期間，漢尼拔橫掃意大利半島，羅馬軍隊把久違了的“落花流水”一詞找來，重新裝扮自己。盡管如此，被羅馬征服過的國家一邊欣賞“落花流水”這一難得的羅馬人造景觀，一邊與羅馬人同甘共苦，相濡以沫。事實證明，羅馬同化征服者的政策非常成功。

羅馬的強大，還在於政體的優越。政體之於國家猶如身材之於美女。斷臂維納斯塑像之所以成為美之極致，就在於身材比例符合黃金分割率。羅馬政體之曼妙絲毫不亞於維納斯的身段。哲學上的侏儒、政治上的巨人是曆史對羅馬人的評價。羅馬人研究了各種政體，吸收了君主製、貴族製和民主製三種體製的優點，把權力合理地分配到執政官、元老院和人民大會三個機構，使三個機構既配合又製約，有效地防止了腐敗和專橫，一個完美的共和國便矗立於羅馬。

混合政體的落腳點是貴族製，元老院是羅馬權力的中心。我們知道，元老院是精英的彙聚地，在決定國家大事時，精英在羅馬起的作用更大。而迦太基，羅馬的生死對手，整個國家是“庶民的勝利”，決策中搖旗呐喊的是庶民，作出的決策水平自然難比羅馬，這也是迦太基失敗的重要原因之一。

羅馬靠著優越的政體達至興盛。美國的政體是羅馬政體的翻版，汲取了農民老大哥的精華，造就了又一個強盛的國家。由此看來，羅馬人在政治製度上對人類的貢獻是多麼的卓越！

三

羅馬對人類的貢獻最為輝煌的自然是法律。今天，幾乎每個文明國家的法律都貫穿著羅馬法精神。羅馬法給人類帶來了秩序，帶來了法治，帶來了文明。完全可以說，一部《國法大全》，就可洗卻羅馬的全部罪惡。

羅馬法在現代社會中的重要性還是通過一個小故事來說明吧。

陳之藩是一位科學家，也是一位作家，散文作品入選“兩岸三地”語文課本。上小學時，他的作文就很拔萃。一次寫作文，感覺寫得好極了，料想老師一定慧眼識珠把他寫的作文當範文給同學們讀。哪知，同學們非但沒受到美之熏陶，而且他在班上的排名竟落在了最後一名，跟孫山同學步調一致地走在一起。課後，他問老師，老師說這篇作文不像小學生作的，一定是抄的。他說確實是他寫的，老師讓他拿出證據來。這樣的要求並不高，卻把他難住了，苦思冥想，始終無法拿出證據來，隻好頂個文抄公的高帽，遊走校園，度過寒冷的小學階段。高中時，小學的“悲慘”遭遇又在“風蕭蕭兮”的場景下演習了一遍，不過是在物理考試時。終於，他在美國當了大學教授，擁有抓文抄公的大權。一位美國學生提交了一篇論文，棒得讓他生疑。他到圖書館查了兩天期刊，沒發現抄襲的蛛絲馬跡。正當他揮舞大棒欲大力弘揚中華五千年的國粹時，一位美國教授摁住了他，使國粹沒能在山姆大叔那裏流芳。美國佬告訴他：倘若你查不出學生的“劣跡”所在，就不能斷定學生抄襲，學生無此證明義務，此乃羅馬法之精神。關鍵時候，踹走國粹、拉“兄弟”一把的竟然是透著古香味的羅馬法。

在羅馬法中，這屬於舉證責任問題。中國傳統法律中，舉證責任的分配素來向國家這個最大的組織靠攏，不利於被告；而由農夫主宰的羅馬，確立了有利於被告的原則。現代法治社會的無罪推定原則就萌芽於羅馬。生活中的一個小問題，卻蘊含著一個極其重要的原則、理念，形成文明與野蠻的分野。

其實，近現代西方人的信念、生活方式，深深地浸透著羅馬法精神，用法律方式思考問題，已經成為西方人的頑強秉性，社會生活的方方麵麵都受法律影響，整個西方文明全烙有羅馬法的印記。羅馬衡量文明人與野蠻人的標準看是否遵守法律：發生衝突，用法律而不用武力解決，就是文明人。現今法治國家會把政治問題變為法律問題，用法律解決衝突，使身強力壯者顯得生不逢時，隻好滾爬在競技場上消磨其過剩的精力。

羅馬法給人類的傑出貢獻是私法公法的劃分。可別以為這隻是小小的邏輯上的技巧，私法公法的劃分一下子使羅馬法成為古代法律的領頭羊，把羅馬法推到文明的最前沿。私法公法的劃分表明羅馬法與權利緊密握手。羅馬法的主體部分是私法，私法建立在個人權利平等基礎之上，羅馬的公民，不管是貴族還是平民，在法律麵前一律平等。即使皇帝，權力也有限，受法律約束。確定權利，保護權利，是羅馬法的宗旨。中國古代從無私法概念的提出，法律與權利無緣，隻是一種暴力工具、控製手段，法與刑幾乎同義，離不開罪的規定。罪就像滿人的辮子，拖在法律條文的後麵，展示著野蠻與落後。法律條款皆是禁止性的，“不準”“不許”成為立法者慣用的語言，顯示著官員的不可一世。法律的功能在於維護社會秩序，但羅馬法在發揮法律的這一功能時，卻把法律的重心放在保障個人權利上，使羅馬法的“境界”高出古代其他文明的法。其流光溢彩，至今令人歎為觀止。

這一傳統一直延續到現今，西方人秉承羅馬法精神，不但重視保護個人的權利，而且在公法領域也把私法中的“權利”概念發揚光大，重視保護人權便成為他們“頑固不化”的信念，連罪犯也享受到此種“社會福利”，以至於他們覺悟提高想坦白從寬也被以有權保持沉默而擋駕。

讀羅馬史，最讓我心潮澎湃的是羅馬法禁止刑訊逼供。號稱五千年文明古國的中華大地，偵破案件的拿手本領就是刑訊逼供。為了能逼出口供，刑訊的手段著實了得，五花八門，其創造性堪與做出四大發明的那份努力媲美。以至於到了今日，法律明文禁止刑訊逼供，但在法律實踐中，辦案人員不願把刑訊逼供送到博物館收藏，時不時地把它放出，施展虎威，遂使冤假錯案成為中國邁向法治之路上的羈絆。兩千年前羅馬人輕而易舉實現的事情，現代中國人還將其作為一個夢，祈求變為現實。

縱觀羅馬史，即使在王政時代，公民也享有相當的自由；到了共和時代，公民的自由就更大了。共和時代的許多法律就是公民自己製定的。這一幫極力追求自由的人們，他們製定的法律自然不會容許刑訊逼供這個惡魔存在。當然，我們知道，羅馬是奴隸製國家，羅馬公民在天堂，奴隸則在地獄，刑訊逼供的惡魔常與奴隸為伍。到了帝國後期，尤其是基督教興盛後，刑訊逼供開始與公民“親熱”起來。盡管如此，羅馬公民沒有受到刑訊照拂的曆史也有六七百年以上。這是多麼幸福的年代！我們隻要看看當今，刑訊逼供在法律上被嚴加禁止，但屈打成招而被殺頭的人卻還不少。可想而知，在刑訊逼供合法化的那個年代，刑偵技術那麼落後，欲提高破案率，隻好把刑訊逼供發揮到極致，讓人們為盛世增光添彩，貢獻微軀。身處那個年代，是多麼不幸啊！要麼有堅強的意誌，像抗八級地震一樣，抗過各種刑訊；要麼命運特好，碰到一位清官、神探，用不著為真凶買單。

可想而知，羅馬公民連刑訊都不受，株連子女夷三族這些野蠻的刑罰更是聞所未聞。公民即使犯罪被處死，但他的田地不容剝奪。那些滿身罪惡，與人與神都合不來的公民，也要按照正當程序審判。刑案偵查期間避免置人於獄。逮捕公民不能進住宅，隻能在門外執行。英國人創造的“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的格言，羅馬人早就實踐過。精神病人也享“法外特權”。哈德良皇帝獨自散步，一名手持利刃的奴隸向他奔來，當過軍團長的哈德良非弱不禁風一族，隻一個回合，刺客就被製服。當搞清刺客犯有精神病時，哈德良不但沒懲罰他，還給治病。皇帝送來的溫暖未必能感動這個精神病人，不過羅馬公民一定能體會到他們國家“第一公民”的人格魅力和法律深厚的人文關懷。與此形成對照的是，中國法律往往對老百姓施虐。南宋高宗時，廚師沒把餛飩煮透，龍顏不悅，廚師便乖乖地蹲了監獄，享受狴犴的一級保護。而晉靈公的廚師燒熊掌不熟，就被像熊一樣宰殺，還讓婦人頂著放有其頭顱的畚箕走過朝廷。的確，羅馬法在兩千年前對公民的保護程度現今許多國家都達不到，由此方顯其偉大。

提及羅馬法，難忘給羅馬法注入精神動力的斯多葛學派。斯多葛學派是培養善人的哲學，最早係統論證人生而平等、天賦人權的觀點，認為真正的法律應合乎自然、合乎理性。自然法是斯多葛學派宣揚的哲學觀念的重要內容，羅馬法把斯多葛學派的自然法學說包裹其中，從而使斯多葛學派成為羅馬法之母。這樣的“粽子”讓人吃了怎能不回味無窮呢？！羅馬法的“慈祥”麵孔很大程度上來自斯多葛學派的裝扮。羅馬法遇到這麼好的化妝師真是幸運之至。多虧商鞅、韓非之流見識短淺，不知華夏之外的羅馬，否則，由這二人組合裝扮起羅馬法來，那種定妝像還不把羅馬人嚇得變成騾馬。此後，在曆史的長河中，每當遇到嚴酷的政治冬天，人們就會對自然法翹首企盼，就想搖醒化妝師。

羅馬法的輝煌與羅馬人對法律的重視、敬畏、遵守大有關係。人類早期，法律與宗教信仰有關，人們對法律的敬畏與對宗教的虔誠、敬畏有關，羅馬人也是如此。不過，擺脫了蒙昧時代，大多數民族繼續跟著宗教、道德尋求幸福去了，仍然敬畏、遵守法律並將其置於宗教、道德之上的民族卻不那麼多，羅馬屬於例外。羅馬人信奉多神教，大大小小的神有三十多萬個。塵世有幾多事，天上便有幾多神。羅馬又是多民族國家，各民族信奉不同的神。要想把這麼多的民族凝聚一起，宗教無法起到如此作用。好在羅馬是個聰明的民族，他們找到了法律，通過法律把民眾凝聚一體。正如西塞羅所說，國家沒有法律如同人體沒有大腦一般。羅馬人在絕大多數時間內沒有匍匐在上帝這個一神教麵前，卻甘願成為法律的奴仆，聽從法律的差遣。由於法律高於一切，處於至高無上的地位，而法律的製定者許多時候又是平民自己，所以，羅馬人在古代的生活質量應該算是最高的，不受專製的奴役。即使生活在帝國時代的羅馬平民，麵對皇帝也無須折腰，更不用下跪。皇帝哈德良就遇到過一位不講理的“刁民”。羅馬帝國時期的皇帝都兼大祭司，負責主持祭祀儀式。哈德良這天急匆匆地趕往神殿，履行大祭司職責，途中遇到一位女人，要向皇帝請願。皇帝說“忙著哩，沒時間”。女人無視這位日理萬機的人，望其背影，大喊道：“既然這樣，你沒有權利統治我們！”皇帝無奈，隻好回頭，把眼前的“一機”先理完。貴為羅馬帝國的皇帝，卻擰不過一位上訪“刁民”，會讓中華帝國的皇帝笑得岔過氣。同是皇帝，皇權的含金量不一樣。中國皇帝有了笑傲江湖的資本，沒有道理不流連江山社稷。況且中國皇帝永遠是唯一，乾綱獨斷。二帝並立、四帝並存的現象，“吾皇”概視作亂世的象征，隻要手腳一活泛，定會蕩平。而羅馬，皇帝也要遵守法律，也要受法律保護下的“刁民”的氣。我們忍氣吞聲的永遠是百姓，但羅馬卻“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愣是讓老百姓把皇帝的威風煞了下去。正因為法律保護了羅馬人，羅馬人才像讀四書五經一樣，把羅馬第一部成文法—《十二銅表法》，讓青少年當課本來背誦。所不同的是，我們讀四書五經是為了更聽話，成為順民百姓，而羅馬人背《十二銅表法》是為了更好地保護自身權利。知識就是力量，故而羅馬社會上層人士以不懂法律為恥，我們的士大夫以不掌握法律這樣的雕蟲小技為榮。

四

“條條大路通羅馬”，這句俗語在西方人所共知，在中國也無人不曉。的確，中國人在修長城的年代，羅馬人在修路，而且一修就上了癮，從公元前3世紀到公元2世紀，500年間，羅馬人修了15萬公裏的道路，其中幹道總長達8萬公裏。在羅馬廣袤的領土上，用石頭鋪設的幹道有375條，形成了四通八達的道路網，每條大路七拐八繞都可通往羅馬，“條條大路通羅馬”遂成俗語。

“小事”辦不好的羅馬人卻善於辦大事、實事，他們修的道路不光讓羅馬人行得順暢，還因質量上乘而讓那些滅掉羅馬帝國的“蠻夷”穿行了千年以上，直到現在，仍有人受其恩惠，道路依然“胸懷坦蕩”，而秦直道上早已“芳草萋萋”了。

建造羅馬大道的不是別人，而是那些大兵—羅馬的最可愛的人。他們幾乎都來自農民，尤其是前期。據說閑得無聊時頭腦就會蹦出哲學，羅馬人可不願自己的頭腦讓無用的哲學跑馬圈地，就在殺人的間隙，讓大兵幹些正經人幹的事—修路。農民在“小事”上除了喜歡跟凱撒這樣的大人物開點玩笑外，辦起大事從來一絲不苟，絕不犯我們這個時代建築行業的職業病—偷工減料。阿皮亞大道的設計者和建造者阿庇烏斯脫掉鞋子，赤腳行走在路麵上，測試路麵是否平整。雖然那時測量技術不發達，但有這雙光腳板，工程質量就有保障。“隻要有了人，什麼人間奇跡也能創造出來。”這句話通過曆史隧道傳播過去，羅馬人想必也心有靈犀。通往羅馬的條條大道的地基牢固得讓蚯蚓抱怨，讓穿山甲發牢騷。大兵們先在地表一米以下鋪上三十厘米厚的石子，然後將石子、黏土混合後鋪在第二層，第三層又鋪上人工砸碎的小石子，最上層就是切割成邊緣整齊高七十厘米的大石塊，這樣的鋪路“蠻勁”，讓今天高速公路建設者們都有點汗顏，何況秦直道那樣的簡易公路的“修行者”。當然，修路的大兵知道，路上要行雄赳赳氣昂昂的鐵騎，羊腸小道的不要，至少要能雙向行車，路寬在四米以上。“軍愛民來民擁軍，軍民團結如一人”的話語他們也懂，修路時念念不忘，故而車道兩側各修三到五米的人行道。這樣“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橋頭”的浪漫場景在羅馬大道上也能上演。既然羅馬屬於那批最早的發達國家、法治國家，這點人性關懷自然不夠，大兵們還在人行道上擺放石椅，供行人小憩，身段不夠矯健的人給石椅還能多添加一個功能—墊腳石。不過，最具有價值的是道路兩旁放置的一張張“書頁”，這樣的人性關懷可是古往今來獨具特色啊！放置第一張“書頁”的是阿皮亞大道上光腳板行走者阿庇烏斯，他死後，人們遵照其遺囑，把他的墓地選擇在他設計和建造的阿皮亞大道旁，便於“孤芳自賞”。後人仿照者無數，於是，那一座座墓碑就成了一張張“書頁”，供熙來攘往的人們小憩時閱讀。嚴肅的羅馬人，在路旁的墓碑上卻充分展現出了幽默才華：“喂，那個過路人，你不坐下來歇歇腳？搖頭。什麼，不想歇？別忘了你早晚得來這兒歇著。”“我死了，被葬在這裏。現在的我隻是變成了一撮灰，但是灰會變成土壤，土壤會滲透到大地，創造人類世界的基礎。如此一來，我並沒有死，而是活在這個世界上。”一位成功的律師，練就了刀筆吏的老辣風格，死後墓碑上隻刻有四個簡潔有力的大字：抗訴無效。

羅馬人建造了許多公共設施，基本理念就是為活人而不是為死人服務。《博物誌》的作者老普林尼說道：“金字塔不過是毫無用處的、愚蠢透頂的權力炫耀。”羅馬工程師弗朗提努斯對希臘人的“精致”頗有微詞：“希臘的美術品以精致而聞名，但是對人類的日常生活，隻能說毫無用處。”正因為羅馬人太務實了，所以，他們的精力才放在了道路、自來水管道、橋梁、廣場、競技場、公共浴場等基礎設施的建設上，視之為“人類文明生活必需的大事業”。既然希臘人閑暇多而又喜歡幹些“毫無用處”的事兒，那就讓他們發揚光大吧，隻要別把羅馬人攥過去就行。希臘哲學流派眾多，羅馬人就瞅準實用型的、生活中能派上用場的流派。羅馬人當初幹的這些大事業，隻是希望人們活得快樂，沒想到千百年後竟成為了羅馬文明的偉大紀念碑，而且讓許多文明顯示出小來。我們至今讚美萬裏長城，但羅馬人在我們對長城津津樂道時，連羅馬城的城牆都拆了，認為強大國家不需此等阻礙交通的障礙設施。我們讚不絕口的所謂盛世，如“文景之治”、“貞觀之治”其實真正的時間隻不過幾十年，百年都罕見，而羅馬橫行天下的時間超過五百年。長城修成，斷絕了人們的來往；道路築就，促進了各地的交流。勞民傷財修成的長城，卻成了異族的“鞍馬”，敏捷地躍來騰去，成為他們強筋健骨的免費體育設施。不過，我們也不是毫無所得，至少落了個好客的美名，不辜負用講課費（束惰）換來的孔聖人的訓誡。不收過路費的羅馬大道，把羅馬與被征服民族連成共同體，促進了勝者對敗者的同化，架設了經濟交流和發展的橋梁。長城和道路，把兩個民族引向了兩個方向，這種影響至今還在發揮“餘熱”。

五

或許由於羅馬軍團留給人們的印象太過深刻，許多人以為羅馬是個重厚少文的國度，連一些羅馬皇帝也熱情洋溢地趕做了這方麵的注腳。據說奧古斯都從不隨口發言，有要事跟妻子講時，事先都要寫好稿子，做報告似的照稿宣讀，成為古今絕唱。

不過，當你認真地讀過羅馬史，此種印象就會立馬改變。不說別的，僅一項指標就把羅馬人重厚少文的帽子摘掉：在古代，羅馬人的文盲率最低。

中國人用黃金屋、千鐘粟、顏如玉不停地誘惑人們讀書，但幾千年來，這種誘惑的魅力成效不彰，中國人整體文盲率居高不下。猶太人依靠學校和教堂守住了自己的文化，對文化的重視達到了病態的程度。猶太人把教師看得比自己的父親還重要，教師和父親同在坐牢，倘若隻能救出一人，出來的一定是教師。為讓女兒嫁給學者，傾家蕩產在所不惜；為娶學者的女兒，拋卻一切心甘情願。每座城市都有學校，沒有學校的城市無人居住。隻有接受教育才能成為上帝的信徒，否則就會被驅除出猶太教。盡管猶太人把接受教育與上帝捆綁在一起，但遺憾的是，他們的文盲率仍高於羅馬人。這是因為，猶太人不把女孩送進校園，而羅馬人的偉大在於把男孩女孩都送往校園。兩千年前，男尊女卑思想幾乎成為每個文明國家至聖先師的至理名言，讓女孩讀書的民族實在鳳毛麟角。但在羅馬，男雖尊女卻不像其他民族那樣卑，羅馬婦女甚至成立了一個類似於今日婦聯的組織，走上街頭，發表演說，集體維權。在婚姻上，婦女的自由度也很高，甚至出現五年嫁八個丈夫的人間奇跡，讓中國古代女子徹底折服，男子脾氣毫無。20世紀初的中國，北國南疆冒出了大大小小的女校，國人歡呼雀躍，慶祝社會的進步。可是，曆史學家怎會忘記，昔日的羅馬，男男女女早已坐在同一間教室，聆聽靈魂工程師的智慧啟迪。梁山伯祝英台不免穿行其中，不過祝英台用不著煞費苦心地女扮男裝，梁山伯更不會因感覺遲鈍而男女不辨。

中國人都還記得，當年的孔聖人收個學生要十條臘肉，對於吃肉不易的古人來說，也算不大不小的一個負擔。但是，羅馬的“農夫”，早已考慮過這個問題。臘肉嘛，好吃，就留給自家；家裏的讀書郎，懷揣8阿斯就可在書聲琅琅的校園駐足。要知道，那時一個非熟練工日薪也超過8阿斯。孩子多了，讀書的負擔不僅不會增加，反而會減輕，因為圖拉真大帝設立了一項“育嬰基金”，每個月給貧窮家的孩子發放64阿斯。古代中國人連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在羅馬就實現了。

羅馬人最了不起的地方在於知曉自己的缺陷，善於發揮別的民族的優勢為己所用。希臘人喜歡沉思，愛玩玄學，那就把培養精英的任務交給他們，讓他們玩就玩得心跳。羅馬城最興盛時有一百多萬人口，競技場、浴場無數，但一所高等學府都沒有。羅馬人並不急著建設，因為雅典、帕加馬、以弗所、羅德島、亞曆山大城這些地方文化發達，希臘人早已建好多座高等學府，羅馬人隻需找艘船，劃過去就行，何必在“米貴，居大不易”的羅馬城勞民傷財，搞中國官員幾千年樂此不疲、奮鬥不已的政績工程。當今的中國，北京高校不可謂不多，卻“堆”不出來個世界一流，隻在自己官員的統計表上給國人提供安慰。

羅馬境內大大小小的學校幾乎都是私立學校，國家不花錢建設，隻給政策。自凱撒始，凡當教師，都可獲得羅馬公民權（醫生也享此待遇）。此項政策誘惑極大，聰明絕頂的希臘人，看到其中的利益所在，爭當孩子王。曾幾何時，羅馬人幾乎全成了希臘人的學生。然而，羅馬人絲毫不擔心這種文化“侵略”，全盤“希化”，任憑希臘語在帝國境內泛濫，希臘文化在帝國境內肆虐。沒有官方指定的教科書，沒有教師資格考試，教學效果的好壞，全由市場決定。幾百年間，羅馬的精英除了頑固不化者外，差不多全成了希臘文化的俘虜。一些羅馬皇帝甚至成為“希化”的開路先鋒，把羅馬文化硬往希臘文化的道上攥。從希臘流入羅馬的不是潺潺小溪，而是文化的滔滔巨流。巨流非但沒把羅馬文化淹沒，相反，卻鑄就了另一種堪比希臘文化的文化，成為西方文化的重要基因。

這就是鼎盛時期的羅馬教育，一個永遠值得人們銘記的時代。六基督教的興起是羅馬三次征服世界的其中一次，但這次征服，帶給羅馬的是福是禍卻一言難盡。

羅馬人對基督教的接受經過了艱難曆程。羅馬境內的神達三十多萬個，用眼花繚亂已不足以形容。黢黑的夜晚，曠野裏人肉眼看到的星星不過三千多顆，若把三十多萬個“神”全布到天上，那種“繁榮”景象怎能用“燦若繁星”比喻呢？隻能把“恒河沙數”搬出來才會讓“神”神態自安。想一想，把三十多萬個神變為一個神，讓人們從一而終的信仰，那種難受勁“怎一個愁字了得”。但是，基督教的威力就在這裏，盡管難受，羅馬人也得承受。上帝，在教徒的叢擁下，從曆史深處款款走來，威嚴的目光所及，昔日的熱鬧景象一掃而光。然而，曆史記載卻不這麼簡單，掃掉的不僅僅是三十多萬個神，而是威武的羅馬帝國。

希臘、羅馬的多神教中的神都不是“高大全”的形象，“偉光正”更談不上，缺點與凡人可以媲美，有些甚至以“我是流氓我怕誰”的姿態出現。希臘人、羅馬人自知他們的神形象不佳，沒敢讓其在道德行為上指手畫腳，隻是祈求充當保護神，平時上點貢品，關鍵時拉救一把。希臘人、羅馬人大概覺得人和神一樣，精力有限，管不了那麼多的事，所以，羅馬人從不排斥異族的神，常主動加以引進，以便把各行各業的事情管好。羅馬的神管的事情的確比中國神管的事情多得多，有戰神、穀神、酒神、醫神等等，每一種病皆有一個特定的神，連通奸者也有保護神，真讓中國人見了世麵，知道人家多多益善的不是兵而是神，境界就是不同啊！相反，基督教刪繁就簡，把那麼多的神愣叫一個“人模人樣”（據說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樣創造了人）的神替代了，不知龐大的失業者如何安頓？上帝當然是上帝，沒有一絲一毫缺點，顯微鏡下也找不出。上帝一出現，立即就充當了道德行為的指導者。以往，糾正人類行為的準則，希臘人向哲學尋求，猶太人向宗教尋求，而羅馬人則向法律尋求。當羅馬人向猶太人看齊時，法律的陣腳便亂了，羅馬帝國的垮台就為時不遠了。因為對於持有不同信仰、擁有不同價值觀的人來說，宗教無能為力，法律才擅此道。凱撒們希望通過製度和法律改造人們，而基督則希望減少法律的統治用信仰戰勝一切。基督教在羅馬的勝利，意味著羅馬舊有文化的徹底瓦解，以往羅馬公民享受的權利許多已經不再，羅馬公民隻好放棄“特權”，跟其他古代民族一樣，享受諸如刑訊逼供這樣的“平等”待遇。對於追求世人平等的基督教來說，這究竟是社會的進步還是退步？教師也不能自由開講了，課堂上要為上帝唱讚歌。一張教師資格證，把那些“素質”低下、思想不羈的人趕出了教師隊伍。

基督教在羅馬的勝利實為一場重要的文化變遷。基督教的勝利靠的不是武力，而是循循善誘。耶穌用簡明、直率的話語，有趣的故事，生動的比喻，刺激性的警語，誘來了一個教皇統治的“千年王國”。誘勁大，說明有魅力。耶穌手下那班小隊人馬與孔聖人手下那班人馬相比文化素質差遠了，一些人目不識丁就跟著“主”送信仰下鄉，到“迷失的羔羊那兒”傳播福音。等無數“迷失的羔羊”找到了幸福的道路，基督教便主宰了一切，所有與基督教教義不合的羅馬文化概被清除。從羅馬建城到基督教成為羅馬的國教，延續了千年的羅馬文化被基督教文化替代，連朱庇特這樣的羅馬庇護神也被元老院宣布為非法。羅馬帝國雖然沒有亡國滅種，但羅馬文化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蠻族用武力實現不了的事，基督徒一番循循善誘就實現了，亙古少見。

馬基雅維利認為羅慕路斯的繼任者努馬比羅慕路斯對羅馬的貢獻還要大，因為努馬為羅馬人引進了宗教信仰，促成了良好製度的形成，這是造就羅馬繁榮昌盛的主要原因之一。基督教瓦解了羅馬的傳統，使羅馬的天空改變了顏色。基督教講慈悲、憐憫，競技場上的角鬥表演因過於殘忍而被取消；基督教滅人欲，羅馬世界創造、保存下來的雕塑藝術因男女形象完全“赤裸裸”而被視為“不雅照”慘遭毀滅；基督教除異端，朱庇特、維納斯這些缺點突出、性生活豐富多彩的神靈被上帝用腳踹出神殿；基督教講神秘，羅馬恬淡的生活被東方世界神神道道的文化代替。基督教培養人們講道德，但經過道德的馴化，羅馬人變得柔弱，麵對強悍的蠻族毫無抵抗力，羅馬的滅亡為時不遠了。偉大的曆史學家吉本認為，羅馬帝國滅亡的主要原因在於基督教的興起。事實上，羅馬帝國滅亡的原因固然複雜，但基督教無疑起了加速作用。

羅馬在很長曆史時期內，高級官員無薪酬，政府連辦公地方都沒有，絕對屬於小政府大社會，官僚習氣讓中國的錦衣衛也難以捕捉。但到了羅馬帝國後期，在基督教一統天下之後，羅馬官員比中國的那些官僚習氣熏天的官員還要厲害。喜愛哲學的政治、軍事天才尤裏安皇帝想要理發，結果來了一大群衣著華麗之人。尤裏安以為他的意思傳達錯了，他要的隻是一位理發師。那群華麗者中的最華麗者上前一步，稟報皇帝，說他就是皇室理發師。尤裏安皇帝問其他人什麼的幹活？理發師回答說是他的助手。共和時期羅馬的執政官身邊的警衛人員才十二人，而現在皇室理發師的助手就有二十多人，每人再配匹馬，真是羅馬帝國越發展文化內涵越豐富了。千年的羅馬，培養出這樣的辦事風格，焉能不衰不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