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翰林院是天下最無聊的衙門。
老學士們在修書,大學士們在打盹,還有我,負責給新來的沈修撰磨墨。
我爹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沈修撰是朱是墨我不知道。
但我天天聞著他身上的墨香,四舍五入,我也算半個讀書人了。
雖然他們都喊我阿木,聽著就呆頭呆腦的。
但我心裏門兒清。
沈修撰是天上的謫仙,我是給他遞筆的凡人,我比別人離仙氣更近。
近水樓台先得月,不是嗎。
故事裏都是這麼講的。
比如,一個勤快的書童,某一天,他替大人寫了一筆好字,被破格提拔。
再比如,一個勤快的書童,某一天,他發現了大人詩裏的秘密,被引為知己。
我堅信,我的機會就要來了。
今天沈修撰寫了一下午,一個字都沒動。
他忽然轉頭看我。
他的眼睛很好看。
他說,阿木,我寫不出來。
我以為機會來了,剛想說兩句漂亮話。
他把筆塞到我手裏。
“你來。”
我傻了。
他指著紙上一個字:“把這個字,寫一百遍。”
紙上是一個“春”字。
我傻了。
我捏著他塞過來的狼毫筆,手心全是汗。
這不是機會,這是考較。
我懂。
翰林院是什麼地方?全天下讀書人削尖了腦袋想進來的地方。
我一個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好的丫頭,能在這裏給狀元郎磨墨,已經是祖墳上長出參天大樹了。
現在,狀元郎要考我。
我深吸一口氣,開始研墨。
墨要勻,水要適,心要誠。
這是我唯一能做好的事。
沈修撰不再看我,他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他真好看,連睫毛都長得恰到好處,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我把上好的徽墨一點點研開,整個屋子都彌漫著清冷的香氣。
然後我鋪開一張雪白的宣紙,提筆,蘸墨。
第一個“春”字,歪歪扭扭,我手抖得厲害。
我把它劃掉,重來。
第二個,第三個......
寫到第二十個,我終於找到了一點感覺。
寫到第五十個,我的手腕開始發酸,額頭見了汗。
沈修撰始終沒睜眼,呼吸平穩,他睡著了。
我不敢停。
這是仙人給我的考驗。
寫到第九十九個,我的手臂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全憑一股意念在撐著。
落筆,收鋒。
一百個“春”字,整整齊齊地排列在紙上。
雖然比不上沈修撰的筆走龍蛇,但也算工整。
我輕輕放下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感覺像跑了二十裏地。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
一個穿著鵝黃色羅裙的女子走了進來,她手裏提著一個食盒,看見沈修撰在睡,立刻放輕了動作。
她衝我比了個“噓”的手勢,然後把食盒放在桌上。
她長得極美,眉眼含煙,唇不點而朱。
“修哥哥還在忙嗎?”她壓低聲音問我,聲音也跟黃鸝鳥似的。
我搖搖頭,指了指睡著的沈修撰。
她笑了,眉眼彎彎:“修哥哥就是這樣,一忙起來就忘了時辰。”
她看到了桌上我寫滿字的紙,好奇地拿了起來。
“呀,這麼多‘春’字,寫得真好。”
我心裏一喜,剛想謙虛兩句。
她忽然捂著嘴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
“對不起,阿木妹妹,我不是笑你。”她努力憋著笑,眼淚都快出來了,“我隻是覺得,修哥哥真會想辦法,知道我作畫缺一張有趣的背景,就讓你寫這個。”
我的腦子“嗡”地一聲。
背景?
“你看,”她把那張紙鋪在另一張畫案上,從食盒裏拿出顏料和畫筆,“我今天要畫一幅《春日尋柳圖》,正愁背景單調,用妹妹你寫的字來做底,再染上些顏色,是不是別有意趣?”
她一邊說,一邊拿起一支畫筆,蘸了些石綠色的顏料,隨手就在我寫的一個“春”字上抹了過去。
那個我用了全身力氣才寫工整的字,瞬間被一團汙濁的綠色覆蓋。
她看著我的臉,笑容越發溫柔:“阿木妹妹,你不會生氣吧?反正你寫的這些字,也隻是練筆的廢紙,能給我的畫做點綴,也算是物盡其用了。”
我看著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每一次跳動都扯著五臟六腑疼。
她又轉向睡著的沈修撰,聲音嬌滴滴的,帶著撒嬌的意味:“修哥哥,你看我對你好不好?知道你喜歡我的畫,特意來畫給你看。你還專門給我找了這麼有趣的畫紙。”
沈修撰不知何時已經醒了。
他睜開眼,眸子裏沒有一絲睡意,清醒得可怕。
他看著柳如煙,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柔。
“嗯,你喜歡就好。”
他甚至沒有看我一眼。
柳如煙得意地朝我揚了揚下巴,用隻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看到了嗎?蠢貨。你花一個下午寫的垃圾,給我提鞋都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