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的手還插在褲兜裏,指尖壓著內褲前袋的硬角。他沒動,也沒抬頭,隻是把鋼筆慢慢插進墨水瓶,一旋一擰,墨水順著筆管爬升。周慧萍站在桌前,手裏攥著那張X光片,指節發白。
“三根肋骨斷了。”她說,“你壓的?”
陳硯把筆抽出來,筆尖滴下一小團墨,落在紙上,暈開。
“骨質疏鬆的人,骨頭比紙還脆。”他聲音不高,也不低,像在說天氣,“標準按壓是五公分,但對她來說,五公分就是七公分的力。”
周慧萍冷笑:“你算醫生還是算力學教授?急救指南寫得清清楚楚,按壓深度不超過六公分——你壓了八點三。”
陳硯放下筆,從病曆夾裏抽出一張紙,遞過去。是昨天的骨密度報告,T值-3.7,標注了“重度骨質疏鬆”。
“你按指南救人,她活不了。”他說,“我按她能活的方式按,她活了。斷兩根肋骨,換一口氣,這賬你不會算?”
周慧萍盯著報告,嘴唇動了動,沒說話。她把X光片拍在桌上,轉身要走,又停下:“下次再這樣,我直接報醫務科。”
陳硯沒應,隻低頭看著那團墨跡,像在數它擴散了幾條線。
不到十分鐘,走廊傳來皮鞋聲,硬底,節奏穩。王振海穿著白大褂,身後跟著兩個穿製服的人,胸前別著衛生局的牌子。搶救室門口的護士抬頭看了一眼,又迅速低頭寫記錄。
王振海沒進值班室,站在門口,抬手示意身後的男的拿出平板。
“陳醫生,”他說,“我們接到舉報,你在急救過程中使用非製式手術器械,涉嫌違規操作,可能危及患者安全。現在需要你配合調查。”
陳硯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那兩個外人。
“舉報?”他問。
“有視頻證據。”王振海點開平板,畫麵是搶救室一角,陳硯俯身按壓,袖口滑出半截金屬,反光一閃。
陳硯盯著看了兩秒,伸手:“能借看看嗎?”
對方猶豫,王振海點頭。平板遞過來。
陳硯滑動進度條,往前拖了二十秒,畫麵回到他衝進搶救室的瞬間——他右手握拳貼在腹前,左手扶牆借力,動作連貫。再往後拖,是他按壓時偏移手掌,製造手法瑕疵的那兩秒。
他把平板轉過來,指給衛生局的人看:“你們注意我左手。”
那人湊近。
“我左手一直在動。”陳硯說,“在袖子裏,調整角度。我不是要拿刀,是在藏刀。”
王振海皺眉:“你這是狡辯。”
陳硯沒理他,繼續拖動畫麵,定格在患者喉部特寫。黏液膜堵塞聲門,呼吸音消失。
“這時候,護士去守除顫儀。”陳硯說,“兩秒盲區。我用刀尖挑開膜,動作小,不進器械托盤,不留記錄。”他抬頭,“你們查過患者喉部清理記錄嗎?有寫‘使用手術刀’嗎?沒有。因為這不是常規操作,是戰地急救。”
衛生局的人對視一眼。
“戰地?”其中一人問。
“非洲、中東,傷員沒氣管插管,沒吸引器,隻能靠手。”陳硯從袖口抽出那把舊刀,放在桌上。刀柄磨損,但刀身幹淨,反著冷光。
王振海立刻說:“這就是證據!你隨身攜帶管製刀具行醫,已經違反《醫療機構管理條例》!”
陳硯沒反駁,反而把刀推到他麵前:“你看看刀柄。”
王振海遲疑,伸手去拿。
“別急。”陳硯用指尖輕輕一推,刀柄翻轉,底部露出一個小蓋。他拇指一頂,蓋子彈開——裏麵是折疊的止血棉和一根縫合線。
“中空的。”陳硯說,“刀能當探針,能當吸引杆,能當縫合針。戰區沒耗材,這把刀能獨立完成清創、止血、縫合。你們要查,就查全了。別隻放我袖口露刀的片段,不放患者缺氧的畫麵。”
他抬頭看著衛生局的人:“你們帶執法記錄儀了吧?現在打開。我當著你們的麵,把這刀拆了,把裏麵的東西拿出來。你們拍下來,帶回局裏鑒定。如果這算凶器,我認。”
沒人動。
王振海臉色變了變,想說話,卻被旁邊的人攔住。那男的低頭在平板上點了幾下,調出完整監控時間線,發現王振海提供的片段前後各缺了十五秒。
“這......”他看向王振海,“你們提供的視頻,不是全的?”
王振海幹笑:“我也是從監控室調的,可能......剪過。”
“剪過?”陳硯輕聲說,“你拍我袖口,不拍我救人的動作。你舉報我持械,不舉報我救人。你是想查我,還是想搞我?”
空氣靜了兩秒。
衛生局的人合上平板:“情況我們了解了。器械問題我們會另案調查,但目前沒有證據證明你惡意使用或威脅患者。調查暫時中止。”
王振海僵在原地。
兩人轉身要走,陳硯忽然開口:“等等。”
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張A4紙,遞過去:“這是我三年前在也門戰區的急救資格認證,翻譯件和公證都有。你們要是還需要證明,我可以再提供戰地醫院的出勤記錄。”
那人接過,看了看,點頭:“我們會核實。”
門關上。
搶救室門口站著幾個護士,沒人說話。有人低頭翻病曆,有人假裝整理推車。周慧萍站在走廊盡頭,手裏還捏著那張X光片,沒走。
陳硯把刀收回來,用酒精棉擦了擦刀身,再推回袖中。動作慢,但穩。
“有些人,”他對著空空氣說,“總以為醫生的手是用來簽字的。其實醫生的手,是用來搶命的。”
沒人接話。
他站起身,走到護士站,拿起排班表看了看,說:“我下午還有兩台急診縫合,誰跟我上?”
老張舉手。
“行。”陳硯點頭,“準備器械,十分鐘後手術室見。”
他轉身往更衣室走,路過周慧萍時,腳步沒停,隻說了一句:“X光片,留著。下次再有人質疑,你拿給他們看。”
周慧萍沒動,也沒答。
他拉開更衣室門,進去,反手鎖上。
裏麵沒人。他脫下白大褂,掛在鉤子上,袖口朝外。然後從褲兜裏掏出手機,開機,插上新的SIM卡。屏幕亮起,一條未讀短信。
他點開。
“清潔車監控已失效,線路切斷。注意移動追蹤。”
他看完,刪了短信,把手機塞進內袋。
更衣室的燈忽然閃了一下。
陳硯抬頭,看著天花板。燈管老舊,接觸不良,閃了兩下,又穩住。
他沒動,站在原地,等了幾秒。
燈沒再閃。
他解開襯衫第三顆扣子,從貼身口袋裏摸出那張寫有“查”字的病曆紙,看了一眼,折好,塞進鞋墊。然後穿上幹淨的白大褂,拉好拉鏈,推門出去。
走廊裏,王振海已經不在了。
陳硯走到茶水間,倒了杯水,喝了一口。水有點燙,他沒吹,直接咽下去。
門外傳來腳步聲,急促。
他抬頭,看見實習生小李跑進來,臉色發白。
“陳老師!三床醒了,說胸口疼得厲害,護士不敢動她,周護士長讓你去看看。”
陳硯放下杯子,往外走。
剛到搶救室門口,就聽見裏麵傳來一聲悶響,像是監護儀被拍了一下。
“我不活了!”女人的聲音,“你們把我骨頭壓斷了還不管我?!”
陳硯推門進去。
患者躺在病床上,手抓著胸口,臉漲紅。周慧萍站在床邊,手裏拿著止痛泵。
“她想加大劑量。”周慧萍說,“我說得等醫生評估。”
陳硯走到床前,低頭看她。
“疼?”他問。
“疼死了!”女人喊,“三根骨頭斷了,你們還讓我躺著?我要告你們!”
陳硯點點頭:“疼就對了。”
女人一愣。
“斷了才疼。”他說,“要是不疼,說明神經壞了,那才麻煩。”他伸手,輕輕按了一下她肋骨邊緣,“這兒?”
“啊!”她叫起來。
“好。”陳硯鬆手,“疼說明神經在工作,骨頭在愈合。止痛藥給你打多了,你不動,血栓起來,人就廢了。”
他轉身對周慧萍說:“按原方案,每四小時評估一次,能忍就忍。”
周慧萍點頭。
女人還想吵,陳硯已經往外走。
他剛走到門口,聽見她嘀咕了一句:“這醫生......心真硬。”
陳硯沒回頭,隻說:“心不硬,手就抖。手一抖,人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