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40年的那場戰爭因鴉片而起,史稱“第一次鴉片戰爭”。
第一次鴉片戰爭開戰前,英國議會進行過激烈的爭辯,主戰派和反戰派唇槍舌劍,互不相讓。四十七年前那個接受過乾隆皇帝賞賜荷包的見習侍童,如今已經成了大英帝國下議院議員的斯當通爵士。他以中國問題專家的身份,在國會大廈慷慨激昂:“如果我們在中國不受人尊敬,那麼在印度我們也很快會不受尊敬,並且漸漸地在全世界都會如此!正在準備中的戰爭是一場世界性的戰爭,它的結局將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根據勝負,這些影響又將是截然相反的。如果我們輸掉這場戰爭我們就無權進行貿易,我們必須打贏它,我們無權放棄。”這種強盜行搶前尋找的借口,據說在國會贏得雷鳴般的掌聲。不可隱瞞的是,英國國會內部有相當數量的人認為走私鴉片是不道德的,同中國開戰也是不正義的。最後主戰派僅以九票的微弱票數通過他們的主張。
鴉片戰爭開戰時,大清朝廷上下也有主戰派和主和派,但他們都是隨著道光皇帝的眼色轉變著態度。偏偏這位道光爺處亂就驚,搖擺不定。他沒有他的先祖那種馳騁疆場、定主中原的強悍和霸氣,也不像康熙大帝平三藩、收台灣、親征準嚎爾的膽量和智慧,更沒有他爺爺乾隆執政的雄才偉略。從小生養在深宮,主掌國家後整天埋在奏章的海洋裏,對外麵的世界渾然無知。他曾向他的大臣打聽過英國:“究竟該國地方周圍幾許?所屬國共有若幹?其最為強大不受該國統屬者共有若幹?從英吉利至回疆各部有無旱路可通?平素有無往來?俄羅斯是否接壤?有無貿易相通?”無法想象,一個國家首腦竟然對一個將要鯨吞他的國家一無所知!是妄自尊大過了頭呢,還是愚昧保守過了分?不僅是道光皇帝,他的那些朝臣們對西方列強也充耳不聞,滿朝上下沒一個明白人。既不知己又不知彼,這仗可怎麼打?打了又豈能不敗?
渾天大仗正式交火之前,曾發生過小規模的摩擦。當時義律帶著那一幫鴉片商如喪家之犬般地躲到澳門。好戰的義律勉從虎穴暫棲身,一方麵給英國本土發信催促發兵,說隻要用一兩條戰艦,就能使清朝臣服;一方麵采取緩兵之計,盡量和廣州地方保持和平狀態。不料他的屬下給他惹事,7月裏的一天,一群水手登上了還是漁村的香港尖沙咀。在酒精的刺激下,醉醺醺的水兵與當地漁民毆打起來,一名叫做林維喜的中國漁民被打死。人命關頭,婁子捅大了,義律不得不硬著頭皮出來擺平此事。他采取的手段有些下作:用錢收買遇害者家屬和村民,要他們作假證,說林維喜之死是個意外。
這自然惹惱了清朝當局,林則徐等官員一定要義律交出殺人凶手,按大清律接受懲辦。義律非但不交出凶手,還故意拖延。實在拖不過,便在8月份私自審訊酗酒鬧事者,罰了點錢,敷衍了事。此舉如火上澆油,令剛正不阿的林則徐憤懣不已。他當即命令廈門官方撤走英商的仆從,斷絕一切供應。走投無路的義律一夥再度漂泊海上。
頂著淒風苦雨在茫茫大海中徘徊,前途仿佛陰霾的天空那麼無望。有的英商受不住這種顛沛,對義律的狂謬產生反感,他們準備與中國當局簽署保證書,保證決不走私鴉片,開展正當貿易。首先一個叫做灣刺的英國商人自動要求具結,被中國官方連人帶船放進廣州。緊接著又有一名英商當朗也甘願簽保入口。當他帶著他的船行駛到穿鼻島附近時,卻遭到英國兵艦的阻攔。兵艦是義律派出的,他不能容忍這種“叛變”行為。如此下去,其他英商都會爭相仿效,他與中國政府頑固對抗的陰謀將不攻自破。
這是道光十九年九月二十六日(1839年11月3日)。水師提督關夭培親率兵船馳救當朗,英軍的兵艦與清朝水師的戰船狹路相逢,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一場惡戰在所難免。在接下來的幾天裏,中英雙方在穿鼻一帶海麵上麋戰不息,英國戰船寡不敵眾,屢戰屢敗。許多年後,人們在論述這場穿鼻之戰時,中國人說中方痛擊英國侵略者大獲全勝,英國人就說英軍船堅炮利毫無損傷。曆史常常這樣被人塗抹成陰陽臉,讓後來人弄不清誰在胡說八道。不管怎麼講,當英國遠征艦隊到了之前,英軍根本沒有占得什麼便宜。穿鼻之戰是第一次鴉片戰爭的導火索,導火索已經點燃,啜唆地迸著火花——戰爭即將爆發,由此中國改變了命運。
大約半年後(1840年6月),英國東方遠征軍的四千餘人和四十艘軍艦聚集於珠江口,開始向廣州發起攻擊。怎奈林則徐和關天陪早已嚴陣以待,英軍見占不著便宜,留下少數船隻封鎖珠江口,大批戰船順海岸線北上,到達舟山群島的定海。當時大清朝根本沒把廣州那邊發生的事太當回事,禁煙就禁唄,洋鬼子走就走唄,且問天下哪個敢冒犯天朝?所以沿海海防都毫無防備。定海駐軍號稱萬人,實際隻有兩千名左右的士兵,甚至是由當地漁民臨時拚湊的,士兵手中的武器是十分落後的弓箭長矛和火蠅槍。定海知縣姚懷祥應邀登上了英軍的“威厘士厘號”,英軍司令官故意向他炫耀了裝備七十四門巨炮的旗艦,命令這位清朝縣令交出定海。姚懷祥確實對從未見識過的兵艦和大炮感到吃驚,但他依然表現出了他的勇敢和氣節,對麵前那位鷹鼻子鷗眼的家夥說:“盡管你們很強大,為了保衛疆土我將血戰到底。”姚知縣的精神如果放在道光皇帝身上就好了,可惜他隻是個小小的縣令,手下盡是殘兵弱將和落伍的兵器。到了這種硬碰硬的關口,精神就顯得有氣無力了。兩天後,英軍攻下定海,姚縣令最終沒有違背他的諾言:以身殉國。
英國艦隊的五艘戰艦繼續北上,1840年8月抵達天津大沽口。大兵壓境,朝野震動。甭說大清朝自建立以來沒經曆過這種困窘,就連千年中華曆朝曆代也未曾遭遇過洋鬼子荷槍實彈堵在首都門口的尷尬。
道光蒙了,朝臣們也傻了,是戰是和,舉棋不定。可以想象那時朝堂之上何等的慌亂不堪,最不該驚慌失措的道光卻最為慌亂。他倉促之中,派遣大學士兼直隸總督琦善前去洋人那裏探聽風聲。道光此舉真可謂空前的壯舉,他打破了天朝不與番邦蠻夷直接對話的體製。臨危受到皇上倚重的琦善躊躇滿誌,他接受了英國遠征軍統帥懿律帶來的一封英國首相致《中國宰相書》,並提出五項要求:賠償銷毀的鴉片“貨款”,賠償倒閉的行商所欠英國商人的銀款,割讓一處島嶼,中英平等外交和賠償遠征軍的費用。信件中還曆數林則徐在廣州的種種“暴行”。琦善不敢擅自做主,說回去跟皇上商量商量。
這會兒的英國人已經瞄準大清朝的軟肋,艦隊又在渤海遊弋一番,炫耀武力。此招果然見效,道光皇帝不僅蒙了,也怕了,怕英軍攻進北京,端了他的老窩。他趕緊派琦善麵見英國第二全權使臣義律,答應人家說:一切都可以商量,希望你們回廣東去,皇上另派欽差大臣與你們談判,林則徐措施失當,必當重治其罪。
道光皇帝仔細研究了英方的照會,竟然昏職地以為英國人是向他“乞恩”,乞求他為虎門銷煙事件“平反昭雪”。本來禁煙和銷煙都是他這個大當家拿的主張,林則徐無非遵照他的旨意行事。事到這般地步,道光皇帝必須找出個替罪羊來頂扛,於是他下旨將林則徐“交部嚴議,飭回京”。治罪,還覺著難叫英國人滿意,再下旨把林則徐就地革職,等著查處。遂任命琦善為欽差大臣兼兩廣總督,赴廣東查辦。琦善是個笨蛋加軟蛋,一到廣州就擺出一副“友好”的媚態,下令遣散林則徐聚集的大部分戰船,拆除所有海防設施。英國人不聽他這套,義律找上門來,管他要香港。琦善哪敢答應,又不敢跟皇上彙報,采取拖延戰術,想把義律拖得沒脾氣,把割讓香港的事拖黃了。義律仗著堅船利炮,脾氣大著哪。挨到1841年1月,義律命令英艦炮轟虎門兩旁的穿鼻和大沙角炮台。隆隆的炮火和一觸即潰的炮台,把琦善嚇破了膽,不等皇上的旨意,就答應義律的一切條件,簽訂了《穿鼻條約》:割讓香港,賠款六百萬兩,兩國建立平等的外交關係,恢複廣州通商,等等。隨之,義律於1841年1月26日率部侵占香港。
結果他們簽訂的《穿鼻條約》令兩方國家都不滿意。道光在紫禁城看到奏報,不禁雷霆大怒。在他看來琦善不是他的奴才,成了洋人的奴才,替洋人說話,滿足洋人的貪欲,實在是居心不良。一怒之下,道光革除了琦善的官職,抄了家,而且很屈辱地被鎖著押到北京。義律也因這份《穿鼻條約》被英國政府撤職,改任璞鼎查為全權使臣。英方認為義律擅自和清朝簽訂了極不適當的條約,所得利益大失所望。在璞鼎查走馬上任的七個月裏,中英之間爆發了新的戰事。
道光皇帝的“撫夷”政策宣告失敗後,又轉而主戰,派侄子奕山和大將楊芳等糾集一萬多名官兵,赴廣州“剿滅英夷”。奕山和楊芳的大軍到達之前,尚未卸任的義律向虎門炮台發動猛攻,水軍提督關天培英勇抗敵不幸陣亡,湖南提督祥福落水喪命,中國士兵死傷甚眾。虎門天險淪於敵手。英軍乘勝進軍,兵臨廣州城下。奕山和楊芳先後到達廣州後,見到這種陣勢,哪還有膽子跟英國人打仗,隻好堅守不出。在道光皇帝的一再催促下,奕山和楊芳硬著頭皮準備迎敵。楊芳認為我方在陸地,穩如泰山,英夷在海上,飄搖不定,為何我炮打不中敵人,英夷卻能打中我們呢?一定是英夷運用了妖法邪術。怎麼破敵呢?楊將軍突發奇想地收集婦女用過的馬桶排列陣前,開戰時將馬桶口衝向英軍,必定破除英夷的邪術,然後趁機進攻,必將大獲全勝。清朝名將竟是這種貨色,怎可能打勝仗?果然,奕山和楊芳盲目偷襲英軍不成,反遭英軍的一頓臭扁。奕山便在廣州城頭豎起白旗乞和,被迫答應義律的無理要求,交出一百萬兩,然後軍隊撤離廣州城。這位欽命的“靖逆將軍”竟向道光皇上謊報大獲全勝。也許道光太企盼勝利了,或者太癡信天朝軍隊必定能戰勝英夷,所以將奕山的謊言當真事似的全盤照收,還說:“該夷性等犬羊,不值與之計較。”花點錢就花點錢,並批準奕山的建議,撤回各路的廣東援軍。這簡直就是昏天黑地的糊塗招兒。
1841年8月,璞鼎査接替義律來到廣州,他調集兵馬戰船,準備擴大侵略戰爭。先攻破廈門,再攻陷定海,又占領鎮海。道光皇帝方才明白上了奕山的當,慌忙派堂侄奕經為“揚威將軍”,調集各省軍隊收複失地。可惜晚了三春,再加上奕經是個典型的大草包,一路上遊山玩水,晃蕩三個多月才到浙江紹興。戰前,他到杭州的關帝廟求得一簽,上寫「'不遇虎頭人一喚,全家難保人平安。”奕經如獲至寶,根據讖語的暗示,逢“虎”吉利,逢“虎”必勝,“虎”不僅能保佑身家性飢還可以升官發財,遂決定交戰時間。他選擇道光二十二年正月二十九日夜四更天——壬寅年、壬寅月、戊寅日、甲寅時為進攻的吉日良辰。奕經還不滿足,現已湊夠“四虎”,若再添一“虎”,豈不穩操勝券?於是,他從下屬中選出一名屬虎的總兵段福祥為西路軍統帥,開始大舉反攻,其結果可想而知——大敗於英軍。奕經從此躲進杭州城,再不敢出兵應戰。
英國人接連攻占了乍蒲、寶山、上海、鎮江。正當英軍在天朝國土上橫衝直撞的時候,朝廷內部關於是戰是和還是爭論不休。道光皇上徹底沒了主意。以權臣穆彰阿為首的主和派,揣摩透了道光的心思,力主同英國人求和。朝中的大學士王鼎竭力主戰,他反對向侵略軍妥協,不滿罷免林則徐、流放伊犁,卻屢屢得不到道光的支持。心灰意冷之餘,他企圖用自殺的方式,對道光進行最後的“屍諫”。王鼎白死了,道光再無膽量和氣魄跟英國人作戰下去。
坦白地講,在求和問題上,道光皇帝始終猶豫不決,如噩夢纏身。他心裏很明白,一個泱泱大國被一個外夷番邦打敗,向他們俯首稱臣,那實在太丟臉了,太對不起愛新覺羅的列祖列宗!這種恥辱的黑鍋得由他背著,背到棺材裏邊去還不算完,將永標史冊。但是,末了道光被浙江巡撫劉韻坷奏折上的“十可焦慮”擊中了痛處:清兵沒了士氣,軍隊無兵可調,英軍銳不可當……最值得憂慮的是,國內的“不逞之徒”會趁亂造反。道光不怕別的,就怕國人造反,那麼他的皇位就會被掀翻,江山社稷落入他人之手。這是他最不想見到的。
道光鐵定主意求和了。他密旨欽差大臣耆英同英方談判,在1842年8月29日簽屬下屈辱的《南京條約》,同意英方的所有條件:中英“平等”交往,賠款兩千一百萬兩,割讓香港,開放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為通商口岸……貌似巨人的大清國實際是踩著高蹺的,讓人一踹就倒了,趴在地上。
英國人在中國的得逞,使其他外國列強垂涎三尺,他們仿照英軍的模式,派一兩艘軍艦在中國沿海耀武揚威一番,便逼迫清政府簽訂城下之盟。
1844年,美國派來個什麼“特命全權公使”顧盛,率領四艘兵艦耀武揚威地開抵廈門,要把他們總統的函件交給中國大皇帝。兩廣總督程督慌忙稟告道光,說又來一撥洋鬼子找事。道光也無奈,指示他:婉言開導,據理拒絕。程督哪敢拒絕,就采用拖延戰術,拖了三個月。顧盛火了,駕駛“白蘭地酒號”座艦硬闖虎門,直抵黃浦。清王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道光趕緊派耆英與顧盛談判,簽訂了《中美五口通商章程》。條約是在望廈村觀音廟簽署的,故稱中美《望廈條約》。美國人心滿意足地走了,法國人接踵而至,他們派了公使刺勒尼帶著兵艦來到廈門,道光這次不再拖了,立刻派耆英與其談判,照方抓藥地簽訂了《中法商約》,包括五口通商權、協定關稅權、領事裁判權、兵船停泊權、設立教堂權等。中法雙方簽約的地點是在停泊黃浦島海麵上的法國軍艦“阿吉默特號”上。之後,葡萄牙人趁火打劫,借著澳門事件,在英國軍艦的威懾下將澳門據為己有。
從傲慢與偏見到卑屈和恥辱,西方列強在第一次鴉片戰爭中拿槍炮轟開帝國之門。而大清朝的當權者倒也想得開:賠款就賠款吧,反正大清朝有的是銀子。割地就割地吧,大清朝幅員遼闊,香港那個小地方根本不放眼裏。“平等”外交是你們一相情願,我佯作不承認。通商就通商,停泊兵艦也行,要什麼權利都依你,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離京城遠遠的,我眼不見為淨。殊不知,強盜的邏輯就是得寸進尺。
隱患已經埋下了,大清朝處於風雨飄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