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34年夏天,繁忙的茶葉交易即將結束的時候,又一位英國人踏上了中國的廣州。
他被稱作“律勞卑勳爵”,出任英國第一位駐華商務總監。律勞卑勳爵躊躇滿誌地乘坐“安德羅馬奇號”快速帆船來華履任時,當然想不到等待他的將是多麼不幸的經曆,最後他竟客死異域,再也沒能活著回到他的故鄉。
律勞卑是個嚴謹而執拗的英國紳士。他的中文譯名應該是“奈皮爾勳爵”。當時的通事(翻譯)把“勳爵”譯成“律氣清朝的兩廣官員連英國國王都不放在眼裏,何況像他這麼個“夷目”了,稱他大人或勳爵實在抬舉了他,鄙稱“律”恰如其分。
實際上,這位律勞卑在英國很有地位,具有英王室血統。1834年他被派往廣州任駐華商務總監。臨行前,英國外交大臣帕麥斯頓曾言之鑿鑿地命令他,必須“在到廣州的時候,用信件告知中國的總督”。其意思很明顯,一定要律勞卑繞過十三行的行商們,實現直接與中國官員接觸的目的,共同商談保護英國貿易,要求中國開放更多的口岸通商,如果有可能的話,籌劃在北京朝廷中設立英國使館。
律勞卑到達廣州之後,下榻在英國商館。公行的兩個頭頭兒來拜訪他,轉達了兩廣總督盧坤的指示,由他們把律勞卑的公文轉呈上去。頑固的律勞卑拒絕了他們的好意,態度堅決地不讓“十三行”轉呈他的信件,非要親自麵見盧總督不可。其實他並不知道,盧總督前不久曾明確指示下屬:若夷目要到廣州來,必須告之行商,這樣行商們必然要來請示我。言外之意,他根本沒打算破壞一百多年來清政府官員不與外國人交往、公文等由公行轉交的規矩,更不想直接跟律勞卑這個“夷目”見麵。
律勞卑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他想繞過煩人的公行裏的人,派他的財務秘書阿斯特爾到衙門遞交引見信。阿斯特爾冒著7月的驕陽趕到衙門門口,請求麵見中國官員。可是他的信件上沒有加蓋中國印章,被把門的當即摔到地上。阿斯特爾辯解說,他的引見信不是訴狀,不需要蓋印章。辯解無效。阿斯特爾又請求見個官,不論大小,隻要是個官就行。等了一個多小時,好不容易出來個“協台”的官兒,得到的答複依舊是讓他把信件交由公行的人轉呈。阿斯特爾不同意,固執己見。結果他被晾在總督衙門門口,無人再理睬他。阿斯特爾在烈日下足足曝曬了三個多小時,仍沒等到肯接受信件的中國官員,這才悻悻地回到商館,向律勞卑交差。
鬱悶的律勞卑枯坐在商館裏暗自生悶氣,行商又過來規勸,說在信件上加一個“稟”字,由他們代轉。律勞卑死活不肯。他這種行為引起盧總督的不滿,盧坤下令給粵海關,再由粵海關轉令公行,叫律勞卑立刻離開廣州回澳門,等候總督大人奏請皇帝後,再做定奪。律勞卑就是不聽命令,賴在廣州不走。這下惹火了盧大人,他遷怒於粵海關和公行,責問他們為何聽任夷目不經允許,擅自來到廣州,無端惹出這些麻煩。他威脅說,要嚴厲處罰公行。無奈之下,8月16日公行宣布暫時中止同英商的一切貿易,直到律勞卑俯首聽命為止。
想不到親自遞呈公文的事情,竟然這麼難,又惹岀這番囉裏囉唆的事。律勞卑忍不下這口氣,仗著大英帝國的強硬後台,企圖對中國動武。他暗自給英國外交大臣帕麥斯頓寫信,要教訓一下廣州的當權者。他的信充滿必勝的信心:“三四艘快速帆船和雙桅船,加上一些可靠的英國士兵,就可以取得勝利。此舉成功之容易,甚至超過了對西印度群島中之無名小島的占領。”在他看來,“弓箭長矛加上盾牌的中國軍隊,怎麼能敵得過久經沙場的英國戰士。”律勞卑的異想天開,遭到新任外交大臣威靈頓公爵的駁斥:“陛下(威廉四世)並不希望依靠強權和暴力建立臣民與中國的商業關係,而是希望通過其他協商辦法達到目的,這些辦法都體現在你此行前所接到的指示之中。”當時的英國政府不知中華帝國的水有多深多淺,不敢輕易動武,生怕教訓狂妄的盧總督不成,反而因小失大。律勞卑得不到本國政府的支持,又生一計,在廣州張貼告示,煽惑中國民眾,說“千千萬萬勤勞的中國人……因為他們反複無常的政府而飽受磨難”雲雲。他的狂妄之舉,徹底激怒了盧總督,他也發布告示,說:“一個無法無天的外國奴才發布了一條告示,我們不知道這個夷人狗奴才怎麼這麼膽大包天,竟敢稱自己為'官方政府盡管他是未開化的夷人,但如果知道禮節,也不至於如此無法無天。這無疑是煽動群眾違抗統治者。犯下如此重罪,我們完全有理由請示命令,將他斬首。”
當然,盧坤總督並沒有上奏皇上,將律勞卑勳爵就地斬首。他使出一個更毒辣的招兒,對英國商館實行“封艙”。9月4日,當律勞卑和英國第二商務監督喬治-羅賓遜爵士嘴裏嚼著鹹豬肉的時候,一名仆人跑進來,大聲嚷嚷,說許多清朝士兵包圍了英國商館,而且總督大人命令撤走所有的中國仆從,斷絕對商館的一切供應。命令一下,刹那間,中國仆人一窩蜂似的走光了,再無商販向商館運送蔬菜、水果、麵包和牛肉。廣州最炎熱的季節裏,商館儼然成了煉獄,英國商人包括律勞卑先生在內,宛如一群惶惶不可終日的困獸,囚禁在空蕩蕩的英國商館裏無計可施。外麵清兵圍了一層又一層,喧囂和歡呼聲不絕於耳。內無糧草,外無援兵,眼看著所有人都要斷炊餓肚子。律勞卑幾乎要瘋了,他不顧英國政府的告誡,決定求助武力,跟盧總督的中國士兵決一死戰。
他讓喬治-羅賓遜爵士去停靠在廣州灣的“伊莫金號”司令布萊克伍德船長那兒搬救兵,聯合“安德羅馬奇號”和“路易莎號”等三艘武裝快速帆船入侵廣州,給盧總督一點顏色瞧瞧。英國兵船聞訊,開足馬力向虎門開過來。9月8日,律勞卑強詞奪理地發表宣言,稱是中國當局引發一場獨孤求敗的戰爭。他還揚言要去北京,向中國的皇帝告禦狀,控訴盧總督背信棄義和蠻橫欺詐的行為。9月11日,英國兵艦行駛到預定地點,準備硬闖虎門。短兵相接,一觸即發,戰爭仿佛是堆積已久的火藥,隻需有人往上麵丟根火柴,火藥就會頃刻間爆炸。律勞卑決計要點這把火,一是出自他的傲慢,二是發泄他積蓄的怒火。曆史上稱作的“虎門戰役”已不可避免。
盧總督早有防備,清朝軍隊嚴陣以待,他們駐紮在廣州口岸的虎門炮台,炮台上有六十門大炮。但是,這些大炮固定在水泥炮台上,難以移動和準確瞄準。英國人對虎門的防禦不屑一顧,認為那些大炮實在太原始、太落後,他們傲慢地認為“那更像煙花而不像大炮”,對英國船隻構不成什麼威脅,所以任他們的士兵放開膽子進攻。
英國三艘武裝戰船張帆劈浪,快速突破虎門堡壘。炮台上的清朝守軍完全被入侵者的耀武揚威氣得咬牙切齒。軍官的令旗一下,炮手們拉動牽繩,出膛的炮彈仿佛雨點般地飛向敵船。隻可惜我們的土炮很泄氣、很不中用,瞄不準、打不準,真如英國人譏諷的那樣,宛如朵朵煙花在空中綻放,徒勞地激起大海中一個個衝天浪柱,根本挨不著敵船的邊。路易莎號船長查爾斯-義律看透清軍大炮的無能,竟大模大樣地弄個椅子坐到甲板上,饒有興味地欣賞起這場特殊的“煙火表演”。敵船的反擊就不這麼客氣了,他們從船上發炮,不費吹灰之力,就將虎門炮台幾乎所有的大炮全部摧毀。
現在可以用“同仇敵忤”來形容當時陣前的清軍,中國人不是好欺負的。我們的大炮不行,被敵人毀了。我們有人,有血肉,有不怕死的氣概。廣州巡撫祁龍率領士兵把十幾條駁船裝滿石塊,堵在虎門出口,又用一條鐵鏈鎖住兩岸。數百隻堆滿火藥的木筏子橫陳江麵,後邊是一列站滿士兵的戰船守住虎門口。縱然,英國人靠先進的大炮和快船衝進了虎門,那我就叫你有去無回。有膽量你就衝木筏子,撞我們的戰船,跟我們的士兵拚個魚死網破、你死我活。英國人真沒想到大清軍隊會來這一手,鐵鏈、駁船和裝著火藥的木筏子以及士兵的血肉,儼如一道火與肉的屏障堵截了他們的後路。他們同廣州城裏的律勞卑先生的命運相似——如籠中的老鼠,顧頭顧不了尾。
困在廣州城的律勞卑仍然表現得不屈不撓,他給盧坤總督寫信仍然強詞奪理、氣勢洶洶。他說中國向英國國旗開火是非常嚴重的挑釁和侮辱,是中國人挑起了戰爭的序幕。我們的帆船有火炮,會保護英國臣民和貿易的。殊不知他們的船已成甕中之鱉。盧總督以同樣的態度下達訓令給公行,實際是作為對律勞卑的答複:英國固然可以派個夷目來替代從前的大班,中國有權繼續執行洋商的稟帖必須由公行轉呈的老規矩。中國官員遵守祖法,不與洋人來往,除非接待“貢使”或禮貌上和典禮上的訪問。英國政府沒有事先將任命律勞卑的事情正式通知中國政府,律勞卑貿然來到廣州,要同總督通信、約期會麵,甚至不容總督等候奏請皇帝,便公然調兵、調船、攜帶武器,闖入中國領土,向中國炮台開炮,幹犯中國法律,是絕對不能允許的。盧總督加重口氣說,他手下擁有萬眾精兵,殲滅律勞卑調來的武裝,易如探囊取物耳。
盧坤大人和律勞卑先生的互不相讓、氣勢逼人,可急壞了夾縫中的公行。他們比雙方當事人還清楚,一任局勢再鬧騰下去,糟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們的下場將慘不忍睹。公行的人不敢怠慢,緊急出動,開始左右斡旋,苦勸律勞卑讓步。
律勞卑已經撐不下去了,連日來的“封艙”,食不果腹,身體每況愈下,再加上戰事不利,心情苦悶。人一別扭就容易得病,律勞卑患了病,發起高燒,後來發展成該死的瘧疾。真沒轍了,律勞卑認命,同意離開廣州。
盧總督得理不饒人,他答應律勞卑離開廣州,但有條件:律勞卑不能乘坐英國船離開,必須坐中國船,由中國士兵“押送”離開。即便如此屈辱的條件,律勞卑也不得不順從,他實在病得不輕了。陽曆9月下旬裏的一天,英國兵船撤離虎門。緊接著律勞卑在兩岸一片鑼鼓喧天和鞭炮齊鳴聲中,拖著病驚愜的身子走了。
長達數日的顛簸行程,律勞卑終於到達澳門。在疾病和懊惱的折磨中,律勞卑含恨而亡。
9月29H,自覺大獲全勝的盧總督宣布開艙,恢複對外國商館的供應,恢複中英貿易。
律勞卑事件並非就此風靜波息。英國政府內部由此引發兩種針鋒相對的爭論。有的人認為律勞卑運用武力脅迫中國廣東政府,並且不熟悉與中國官方的溝通手段,對這些官員的力量和實質不甚了解,最終導致了失敗。很顯然,這樣的失敗給國家帶來了恥辱。另外一些在華的英國商人卻持有不同的看法,以查頓為首的八十五名商人聯名向威廉四世請願,強烈要求為律勞卑複仇,采取付諸武力的方式狠狠地教訓中國人。
梁子就這樣越結越深。平靜的中英關係下麵,潛伏著洶湧的暗流。終有一天,暗流將泛濫岀海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