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引珠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回到沈詔迎娶她那日,喜樂喧天,十裏紅妝從東宮鋪至相府門前。
沈詔騎高頭駿馬,喜袍如火,十六抬花轎停於階前。
她滿心歡喜覆上紅蓋頭,隔紗望那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在喜娘攙扶下緩緩出府,可走至轎前,火紅轎簾掀開——
裏麵早已坐著一人。
女子不施粉黛,素衣淡然,眸中卻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
是孟霜禾。
陸引珠驚醒時,映入眼簾的是沈詔關切的麵容。
“引珠,你連月事至都不知?我命人熬了紅棗薑湯,喝了暖胃。”他拭去她額間冷汗,將熱湯遞至唇邊。
陸引珠隻想冷笑。
她痛至昏厥的小產,在他眼中不過是一次月事。
哪怕他請太醫為她診一次脈,都不會荒謬至此。
但她毫不意外——
有孟霜禾在,他怎會舍得以銀錢為她請醫?
難得的熱湯入腹,小腹卻依舊寒涼。
垂眸間,她聽沈詔開口:
“引珠,我想請你為阿禾繡一頂紅蓋頭。”
“我近來體虛,殿下另請高明吧。”
“阿禾本性良善,隻是性子直,與你話不投機。她雖應我入東宮為平妻,卻常因身份懸殊而不安。你為她繡蓋頭,正好安她的心。”
“況且你手藝冠絕京城,除你之外,我想不到旁人。”
他眼底的希冀刺痛她心。
曾許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沈詔,不僅要迎難民為平妻,更要她親手為奪夫之人繡蓋頭。
他一心討好孟霜禾,可曾想過——
他們的孩子已因他的縱容而死?
那碗偏方藥,是他親手喂她服下。
那條勒死她腹中胎兒的腰帶,也是他親口令人勒緊。
他親手殺子,卻渾然不覺,歡歡喜喜欲娶新人。
“報——宮中有旨,傳太子、太子妃及孟姑娘入宮覲見。”婢女通傳。
陸引珠心頭一跳,不祥預感湧起。
她強撐病體起身更衣。
見她熟練套上粗布麻衣,沈詔心下寬慰,命人備車。
三人一同入宮。
宮內紅牆綠瓦,菊色正豔,與素白的三人格格不入。
沈詔才踏入殿中,幾本厚重奏折便迎麵飛來,砸在他頭上。
紙頁紛飛如秋葉。
未及他看清,殿上已傳來帝王怒斥:
“逆子!可知近日彈劾你的奏章有多少?你是一國儲君,將來要承繼大統之人,卻如此胡作非為!叫朕如何將江山交予你手?”
“朕傳你入宮,你便穿這身孝服來見?是盼朕與你母後早死嗎!”
沈詔跪地請罪:“兒臣絕無此意,請父皇息怒。”
“息怒?朕倒想息怒!這些不成體統的東西,是誰的主意!”帝王威厲目光掃過殿下三人。
陸引珠脊背生寒,身旁孟霜禾早已抖如篩糠。
沈詔心下驟緊——
父皇是要他在陸引珠與孟霜禾間擇一人頂罪。
一邊是六年結發妻子,一邊是出身低微卻獨特的新寵。
他視線在二人間徘徊良久,終道:“此乃太子妃陸氏所為。”
陸引珠如遭雷擊,渾身血液霎時凝固。
殿內暖如春晝,她卻如墜冰窟。
她難以置信地望向男人,眼底悲慟令沈詔心頭猛顫。
他歉然移開目光——
陸引珠是高門貴女,丞相嫡女,縱有錯父皇亦不會嚴懲。
可孟霜禾不同,她出身卑微,如何承受天子之怒?
他隻能保孟霜禾。
“陸氏,太子所言你可認?”
陸引珠心如死灰。
再辯解又有何用?昔日會無條件護她之人,早已成了他人的傘。
她隻能認下:“兒臣有罪。”
“陸氏,你太令朕失望了。罰俸半年,幽閉東宮,思過悔改。”
“陸丞相教女無方,即日廢相之位,貶為鴻臚寺卿,以儆效尤。”
陸引珠俯首,木然承受天子怒斥,竟一時分不清是心更冷,還是額前金磚更冷。
出宮路上,沈詔與她同乘一車。
“引珠,我未料父皇竟如此動怒......我會補償你。”
他伸手欲握她手掌,卻似握了一團雪,冷得駭人。
補償?
如何補償。
陸引珠不動聲色抽回手:“殿下若覺歉疚,便請廢除孟姑娘所立規矩。”
沈詔好不容易才討孟霜禾歡心,豈肯廢除?
他嗓音沙啞:“阿禾出身貧苦,自幼清貧,不喜奢靡。”
“引珠,莫讓我為難。”
陸引珠倦極闔眼,忽聞車外傳來秋彤聲音:
“太子妃,老大人請您即刻回府一趟。”
陸引珠淡淡應聲,沈詔自覺無趣,默然下車。
陸府之中,陸老大人劈麵便罵:
“我讓你嫁太子,是為穩固門楣!多年來你隻生一子便罷,竟連個賤民都治不住,還連累母家!我沒有你這不中用的女兒!”
他抬手便是一巴掌。
陸引珠心如刀絞。
昔日兩情相好時,她是陸府掌上明珠;
一朝失勢,權力維係的溫情蕩然無存。
她是父親親生女兒不假,可父親隻視她為固權工具。
陸引珠渾噩返回東宮,院中井水倒映出她的身影——
狼狽得連自己都不敢認。
委屈、不甘、怨恨......交織成網,絞得她窒息。
“娘親......”
沈青晏稚嫩聲線將她拽回現實。
陸引珠才驚覺自己一隻腳已踏上井沿。
望著兒子可憐小臉,她定下心神。
縱然父不疼、夫不愛,她還有晏兒。
她已經失去一個孩子,不能再失去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