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晌午,我正往蒸籠裏碼包子,院門突然被踹得咣當響。
三弟楊文山裹著新棉猴擠進來,皮靴上的雪花甩得案板啪啪響:“姐,媽讓我來拿錢!”
油光水滑的頭發底下,一雙吊梢眼直往錢匣子瞟。
“上回才給了三十。”
我攥緊沾著麵粉的擀麵杖,“三九天連口熱水都不給爹娘送,要錢倒是勤快。”
他抬腳踹翻板凳,醃酸菜的瓦缸應聲裂了條縫:“裝什麼孝子!當初要不是你嫁個二婚頭,咱家早蓋新房了!”
酸湯順著裂縫往外滋,趙學軍新給我打的棗木案板泡得發脹。
灶房簾子嘩啦一掀,趙學軍拎著劈柴斧大步跨進來。
他棉襖袖子卷到手肘,小臂青筋暴起,斧刃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楊春花現在姓趙。”
三弟縮著脖子往後退,鞋跟碾碎一地酸菜幫子:“你、你敢動手?我姐夫可是委員會......”
“委員會王幹事上個月因為貪,進去了。”
趙學軍斧頭往案板上一剁,震得蒸籠蓋直跳,“要報官?我送你去派出所嘮嘮彩禮錢哪來的。”
三弟臉色煞白,突然扯著嗓子幹嚎:“姐!你就看著外人欺負親弟弟?”
院外圍滿看熱鬧的鄰居,母親牛麗芬從人堆裏撲進來坐地拍腿:“喪良心的喲!親娘老子餓得啃樹皮,閨女穿花褂子吃白麵!”
她伸著手直戳我的鼻尖,“當年要不是我跪著求趙家,你能嫁來享福?”
趙學軍突然拽過我的手腕,掀開棉襖的袖口。
青紫的掐痕在雪白的腕子上格外紮眼。
“臘月初八回門,春花拎著五斤白麵兩隻雞。”趙學軍聲音像淬了冰,“您掄著笤帚罵她沒拿錢,這道傷,是您用頂門栓抽的。”
人群嗡地炸開鍋。
“老楊家忒不是東西!”
“怪不得小趙媳婦整天愁眉苦臉......”
牛麗芬一骨碌爬起來要撕我領子,趙學軍橫身擋住,鐵鉗似的手攥住她的腕子:“媽,春花現在是我趙家的人。”
三弟趁亂摸向錢匣子,被小舟一瓢滾水澆在了手上。
半大小子舉著燒火棍擋在妹妹身前,眼神凶得像狼崽子:“再碰小媽的東西,我剁了你的手!”
小靜突然從棉襖裏掏出個藍皮本,脆生生喊:“姥姥上月拿走的二十塊,小媽都記賬了!王叔李嬸都按了手印當見證!”
牛麗芬一屁股癱在雪地裏,拍著大腿哭天搶地。
趙學軍解下腰間帆布包,嘩啦倒出一堆毛票:“二十三塊六毛,要就拿走。”
三弟撲上去抓錢,被他用斧柄壓住了手背:“寫收據。”
“寫寫寫!”
三弟哆嗦著按完手印,拽起牛麗芬就跑。
趙學軍轉身把收據塞我兜裏:“收好,將來有用。”
他低頭收拾滿地狼藉,後脖頸被酸湯灼紅了一片。
我蘸著涼水給他敷傷口,眼淚砸在他的肩胛骨上:“那錢......是你賣血的吧?”
他脊背一僵,水壺咣當掉進了麵缸裏。
昨晚他回來時嘴唇慘白,棉襖裏鼓鼓囊囊揣著什麼。
我趁他洗澡時翻兜,兩張賣血的單子上還沾著衛生院的消毒水味。
四百毫升換了二十三塊六毛,正好是今天倒出來的數。
“不疼。”
他梗著脖子不敢回頭,“劉嬸說棉襖要絮新棉花,你那個都結塊了。”
我掰過他身子,扯開衣裳。
他鎖骨下兩個烏青的針眼,周圍還泛著紫。
小靜突然抱著個布包跑進來,小臉凍得通紅:“爹藏在柴房後的,我給扒拉出來了!”
靛藍底白碎花的棉布展開,是件簇新的掐腰棉襖。
領口綴著毛茸茸的灰兔毛,下擺密密匝匝縫著暗袋。
“試試。”
趙學軍手足無措地抖開棉襖,“供銷社說現在時興這個款......”
我裹著棉襖又哭又笑:“傻子!賣血不會多穿件衣裳?”
他忽然伸手抹我眼淚,粗糲的拇指刮得臉頰生疼:“你穿這個......好看。”
西屋傳來婆婆壓低的啜泣:“可算硬氣一回了......”
小舟把剁餡的菜板剁得震天響:“小媽!明天多包二十個,鋼鐵廠劉叔說要給加班工人當年貨!”
趙學軍趁亂往我手心塞了個油紙包,打開是斷貨三個月的奶糖。
糖紙被體溫焐得發軟,黏著張字條:“下月十八,紅圍巾照買。”
夜裏,他蜷在炕沿打盹,我偷偷把賣血單子折成方形塞進了他的挎包。
月光漏過窗紙,照見了他嘴角結痂的燎泡。
是急火攻心,也是缺營養。
我數出五張大團結壓在搪瓷缸下,想了想又添了兩張。
天還沒亮,我就聽見他摸黑起來熬小米粥,還往鍋裏打了兩個荷包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