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黑著,趙學軍已經在院裏叮叮咣咣地砌土灶。
我扒著窗戶偷看,他的棉襖敞著懷,露出了裏頭洗得發白的背心。
“要幫忙不?”我裹緊棉襖湊過去。
他像被火鉗燙了似的蹦開,抄起鐵鍬擋住新砌的灶台:“回屋,凍腳。”
見我站著不動,他突然彎腰撈起我的棉鞋,蹲在地上用手心包住我冰涼的腳趾。
“趙學軍!”我害羞得直縮腿。
“別動。”
他耳朵尖通紅,手上卻攥得更緊,“劉嬸說,寒氣從腳底入。”
灶膛燃起第一簇火時,天亮了。
我揉著發酸的手腕和麵,案板底下突然滾出個布包,是昨天買的五花肉,肥膘竟比說好的多出一指寬。
“同誌給錯了秤?”我拎著肉轉頭問。
趙學軍正掄斧頭劈柴,聞言差點劈到腳背:“可能......看串了秤星。”他梗著脖子不敢看我,砍柴聲震得房梁落灰。
餡料調得噴香時,小舟揉著眼睛從西屋鑽出來。
十二歲的少年像根青竹竿,明明困得直晃,還繃著臉幫我搬蒸籠:“小媽,我同學的爸是公社拖拉機手,能借咱板車。”
我舀了勺肉餡遞過去:“嘗嘗鹹淡?”
他喉結動了動,別開臉:“不餓。”
肚子卻咕嚕一聲響得嚇人。
“臭小子裝啥蒜!”
婆婆杵著拐杖出來,往他嘴裏塞了個白菜幫子,“幫你小媽吆喝去,晌午管你吃肉包子!”
第一籠包子出鍋了。
竹蒸籠揭開的瞬間,白汽糊了趙學軍滿臉。
他燙得直甩手,卻把最胖乎的包子夾到我碗裏:“你吃。”
說完,他轉身蹲在門檻上啃硬饅頭,咯吱咯吱嚼得像是吃山珍。
“當家的。”
我戳了戳他的後背,“咱家買賣還沒開張,掌櫃的先餓死了算咋回事?”
他嗆得直咳嗽,手裏的饅頭被我搶過來泡進麵湯。
熱包子塞進他嘴裏時,這人連耳垂都紅透了。
公社小學的門口擠滿了等開攤的人。
小舟蹬著板車衝在最前頭,車軲轆卡進雪坑也不喊累。
趙學軍單手穩著蒸籠,另一隻手虛虛環在我腰後,過溝坎時胳膊繃得像鐵箍。
“肉包子!一毛一個!”
小靜脆生生的嗓子亮出來,凍紅的小手舉著木牌晃。
戴眼鏡的會計第一個擠過來:“真是純肉餡?”
趙學軍掀開籠布,油汪汪的汁水滋啦濺在雪地上。
人群嗡地炸開,糧票鋼鏰雨點似的往小靜的鋁飯盒裏砸。
“給我留倆!”
一個穿呢子大衣的舉著網兜喊,“媳婦坐月子就饞這口!”
小舟踮腳給人裝包子,扭頭衝我咧嘴笑。
這倔小子頭回叫我“小媽”,還是在上一世咽氣的時候。
晌午的時候,最後半籠包子被一個穿工裝的男人包圓了。
“同誌,俺是縣鋼鐵廠的。”
他掏工作證時帶出二兩糧票,“明天能給咱食堂送五十個不?天冷師傅們懶得做飯。”
我攥著糧票還沒開口,趙學軍已經掏出皺巴巴的本子記地址:“晌午十二點,準到。”
收攤時雪又下起來了。
小靜把飯盒捂在懷裏數錢,小辮子上全是冰碴:“一毛,兩毛......小媽!咱們掙了八塊三!”
趙學軍突然拽過我龜裂的手,從兜裏摸出蛤蜊油。
鐵盒子被他的體溫焐得溫熱。
他蘸著膏體往我指縫裏抹,低聲道:“明天我剁餡。”
婆婆煮了紅薯粥,蒸籠布上特意給我留了個包子。
“學軍娶你時,我三天沒合眼。”
她往我碗裏夾鹹菜,渾濁的眼裏晃著水光,“今早瞧見他蹲院裏傻笑,我這心才落地。”
西屋傳來小舟教小靜認數的聲音,趙學軍在灶台刷蒸籠。
他哼著走調的軍歌,破窗紙漏進的風掀起衣角,露出一截勁瘦的腰。
我踢著雪沫子湊過去:“喂,早上多給的肥膘......”
他手一滑,葫蘆瓢咕咚掉進鍋裏,濺起的水花燙得我直蹦。
“疼不疼?”
他抄起我的手指就往耳垂上按。
滾燙的呼吸撲在頸側,我這才發現被他圈在了灶台跟前。
“你你你封建迷信!”我慌得口不擇言。
“劉嬸說的。”
他理直氣壯,拇指摩挲著我發紅的指尖,“管用就行。”
夜裏數錢時,我發現搪瓷缸底下壓著張字條。
趙學軍狗爬似的字跡爬滿紙角:“下月十八趕大集,給你買紅圍巾。”
我轉頭看炕上裝睡的人,他睫毛顫得像是振翅的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