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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南河尋找南河
魚禾

2

祁連不停地清理東西。他最近愛上了“斷舍離”。祁連溫言軟語列舉著“斷舍離”的物品——兩條被子,一個枕頭,七雙皮鞋,十來件衣服,一堆擺件。他可能覺得這已經夠狠心了。他假裝心疼地說,七百多塊的一個枕頭啊姐。為了打擊他,我向他列舉我在上個月扔掉和送人的東西:兩台舊空調,三個筆記本電腦,掃描儀,多功能粉碎機,兩個麵包機,微波爐,電磁爐,電陶爐,洗碗機,迷你消毒櫃,電熱咖啡壺,電熱茶壺,兩個空氣加濕器,一個儲物櫃,還有百分之九十的照片——紙質的和數碼的。

祁連一聽就急了。照片不是別的呀,祁連嚷嚷道,你想想,照片是我們的個人史,況且,數碼照片又不占地方,你清人家幹嗎呀姐。祁連說話的腔調總是弄得我一身一身的雞皮疙瘩,讓我總想動手把他那身男裝扒下來,給他換上一條曳地長裙。我說,我就覺得這個“人家”太占地方,就想把這個“人家”清了,咋的了,犯法啊?

事實上,合影照片裏有很多人我已經不記得是誰了。曆史分分秒秒地生成,留下再多的物證也不可能全證曆史。當時那麼一撥人,就那麼歡呼雀躍地擠在一起合影,看上去挺親密的,但是當時都幹了什麼,說了什麼,那是什麼地方,是哪一年,都模糊了。那些情景便成為贅物。下手清理的時候毫不猶豫。我很快把個人的圖像曆史化為簡史,然後化為編年史。這清理恍若一場逆時劃槳。在這樣的清理中許多時段化為空白,化為零。仿佛被辜負的時間在這樣的清理中被一一退回,讓我回到了很久以前。當然,這隻是想象,是我的一廂情願。

試圖讓時間再來一遍的努力總是含有某種深不可測的危險。J.A.貝克追蹤埃塞克斯遊隼長達十年,並且用日記的形式記錄了他的追蹤。日記結集,就是著名的《遊隼》。若幹年前我就開始尋找,但直到剛剛過去的這個八月,國內才有了它的譯本。近十年的等待,隻用了一個晚上就看完了。或許是囿於記錄文本對於生活原態的忠實,貝克的記述顯得重複、瑣碎、囉唆。記錄呈現的畫麵是具體可感的,一隻遊隼,在空中或翱翔,或盤桓,或懸停,或俯衝到地麵去獵殺小型的鳥類。俯衝而至的猛禽令食物鏈下層的鳥們像塵埃一樣從地麵轟然彈起,遊隼一無所獲,或者有所獲,開始對它的食物拔毛、啄食,最後剩下一具鳥的骨架。總是這樣的情形。時光裏的一切重複都是生存的常態,每天大同小異,不留意,誰也覺察不到。但這樣的重複一旦落到紙上,簡直讓人無法忍受。日常事物的變化是需要經過很長的時間才能覺察的。十年後,當他回頭看時,意識到原本適合遊隼生存的環境已經變得相當惡劣,而他本人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陷入遊隼的意識:看到血會興奮、激動、貪戀;會在幻覺中俯衝向獵物,並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重量;聽見人類的聲音又厭惡又恐懼。

看著小山一樣堆積的照片,我被自己的無聊嚇了一跳。關於時間的許多記錄也和用舊的器具一樣,它們隻是在那裏擺放著,顯示著生活內含的重複與無聊,但你永遠也不會再使用它。能夠辨認的照片作為我曾經到過哪裏、做過什麼的證據,也是大量重複的。其中的大多數,會讓回顧化為一種難堪。有太多的現場我隻想忘掉,一眼都不想多看。

號稱正在“斷舍離”的祁連竟然對這些東西戀戀不舍,讓我很是納悶。你沒有反省過嗎?我問祁連,我清理的不過是死去的角質層,你清理掉的卻是肌肉,比如你清理你的朋友圈,清理得是不是太狠了?祁連受了委屈似的跟我嚷嚷起來,你不知道啊姐,那些人太氣人了,我真的不能容忍那些人滯留在我的朋友圈。我意識到自己的失言——我戳到了祁連的暗傷。那些人擠對祁連的理由簡直匪夷所思。那個娘娘腔,他們這樣說。無論祁連說什麼都會慘遭奚落。一句話別人剛說過,哪怕人人都在說,但隻要祁連重複一句,那句話立刻就成了笑話。

這種群起而攻的情形常常讓我想起小學時代的孩子幫。班上總有一個人被孤立。孤立一個小孩的原因往往並不是這小孩招惹過誰,而是由於一個極其偶然的因素,比如這孩子剛從外班轉過來,比如這孩子的臉上有個疤,甚至隻是由於這孩子有個不太好聽的姓氏,於是這小可憐兒先是遭到個別孩子的嘲笑,繼而,某個性格強悍的孩子糾集幾個孩子商量,從明天起都不要跟他說話。於是第二天,一幫孩子都不跟那個小可憐兒說話了。這種莫名其妙的霸淩有時候會迅速蔓延到全班——突然有一天,全班小孩都不再搭理那個倒黴孩子。很多孩子的理由是,別人都不跟你說話了,那我也不跟你說話了。祁連這樣的人,帶著一樁明顯的“不一樣”,一樁無法自己糾正的罪過,一個不討人喜歡的疵點,很容易被“全班”孤立。看著他一臉無辜的樣子,我想說一些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之類的道理,但又覺得那道理混賬得讓人惡心,就忍住了。

跟祁連這樣的人相處久了,會在不自意中采取他的角度。祁連清理掉的那些人,有一些著實挺可惡的,我也不大願意搭理,隻是我覺得沒有必要像他那樣表明。所謂至清至察,我不想做,也根本做不到,盡管我也不確定那些混水裏的魚和渾渾噩噩的徒有什麼意思,但他們仿佛已經成為我的生活構成,是我全部的活動場域中不能剝離的一部分,雖然那些角落喧嘩、瑣屑,充斥著某種令人反感的氣息。

因而祁連總是憤憤不平,你總是遷就那些人,為什麼啊姐。他不知道,有時候我連他也懶得敷衍。他對於一些所謂“事件”的反應正像他那改不掉的腔調一樣,顯示著與本性嚴重的不一致。除了背地裏發發牢騷,任何有現實意義的事他都不會做。仿佛就這麼訴訴委屈,讓我明白他又一次受到了嘲笑和羞辱就夠了。我問祁連,既然明知那些話惡毒,為什麼就那麼聽著,不跟他們回去?祁連第一次被我問住。他的臉居然紅了。他說,我說不過那些人呀姐。然後立刻辯解,老天,你怎麼會造就這樣的人,這麼不要臉,這麼惡心,我除了躲開,根本就沒有其他辦法。祁連看著前上方的空氣,仿佛緊盯著那個匪夷所思的“老天”。什麼都是“老天”的錯。他抗不過,這就完了,下一次他接著忍受,然後跟我,或者跟其他什麼能信得過的人發牢騷。

偶爾他的牢騷會發到胥江這裏。胥江聽得哈哈大笑。你不會動手呀?胥江挑事說,揍他唄。

這時候我也會不厚道地覺得,祁連實在是有點太“不一樣”,用那些人的話來說,有點“神經病”。但我又深知這種“不一樣”特別軟弱。我眼前的祁連常常軟弱得像個因不更世事而張皇失措的少年。這樣的無辜和無助總是讓我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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