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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禾

6

從幼年開始被反複慫恿的“勢”仿佛一直在積蓄能量。一種不可思議的勢能,它的起點在雲霄之上,它化身為格外旺盛的精力,化身為百死不悔的執意和近乎輕妄的自信,暴雨一般迎頭落下,強悍,不容置疑。似乎總也消耗不盡的精力四麵流溢。而任何一種念頭,一旦興起就不可遏製。

充沛的精力導致的蕪雜,和某種對於空曠的嗜好往往勢不兩立。許久以來,我不停手地為自己增加著什麼,有時是學曆,有時是職位,有時是對某個陌生體係的了解和掌握,有時是某個交往圈子,有時是虛名浮利,有時是和衣食住行無甚關係的物件。同時又不能容忍贅物,不能容忍懸而未決的問題。我像個最新版本的殺毒軟件,對一切“多餘的東西”——某種令人不堪忍受的物品,某種令人疲憊的人際關係,某種實在難以熱愛的事務,等等——實施著淩厲的不留餘地的清理。這相互撕扯的秉性早已掌握了我。

莫名的厭倦總會累積到令人不能忽略的地步。我總是一廂情願地估計,厭倦會在我的壓製下自生自滅,但也幾乎每一次,厭倦都不曾自生自滅。厭倦不僅累積,而且化合、膨脹,結果必是一場惡劣的爆發。這樣的爆發規模並不大,也並不總是有顯而易見的形式,所以,看上去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但我已經與某些事物之間劃了一道界限。我很難跟什麼人天長地久地相處,除非距離足夠遠,不常見麵。為了減少別人的不適,我隻好事先聲明我的喜新厭舊,我對於間距的愛好。我深知自己缺少耐心,不具備始終如一的稟賦。我很容易在一種曠日持久的相處中變得不耐煩。開始總是熱情洋溢。熱情澎湃而來,有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但是,熱情依然澎湃而來,難以克製。因為太猛烈,熱情很快就用完了。這時候我才能冷眼看人。到了這個時候,疲憊往往也來了。開始,對方會被我的幻覺自動美化。但幻覺很快便會消失。眼睛一冷,我往往被真實的情形驚住——居然是這樣的嗎?這怎麼可能呢,我居然沉溺其中?盡管對方並沒有錯,對方也沒有改變,但我被幻覺消退後的景象所打擊,必會驚惶撤退。

在一番番被熱情虛構繼而被氣餒拒認的友誼或愛情裏,必然有一些,或全部,或局部,是認真的吧。但是幻覺消失的時候,那曾經含在虛構中的認真,也仿佛成了不堪斟酌的擬真。

一年春天,為裝修位於賈魯河西岸的新居,我與一家裝飾公司簽下合同。從形式上看這家公司做事很規範。他們對每位客戶都會通過微信建一個服務群,群成員包括老總、分公司經理、設計部經理、設計師、設計師助理、工程部經理、監理師、工長,還有客戶。但這差不多隻是個形式,真正打交道的也就是設計師和工長。

設計師的職責似乎隻是誘單。合同一簽,設計師亦步亦趨的殷勤立刻消失。還有別的單子沒有簽下,比簽下的單子更緊急。他一邊支應著尚未簽約的客戶,一邊找各種借口拖延開工。而工長的忠厚之下埋伏著刁滑,他一路不停地建議,把建築原件拆除換成他們的,加電路專線水路專線,這裏拆一堵牆,那裏砌一堵牆……不來?好吧。活幹完了,他自作主張改了,加了,一臉無辜地說,記得跟你商量過的呀。淺灰色木紋磚本來素淨淡雅,貼好一看,所有的縫隙都是雪白的,木紋磚貼出了水泥磚的效果。他又是一臉無辜,廠家的勾縫劑就是白色的,我們隻能有什麼用什麼。然後建議,要不要加美縫劑,改成什麼顏色都行。他們操心的隻是每個環節有多少利益可圖,怎麼才能賺到最多。這也沒什麼,畢竟人家為的就是賺錢。可惡的是他總企圖愚弄你,逼得你不得不見招拆招討價還價。

算計實在是太敗壞人的心情。即便如此,我的注意力也不可能窮盡每個細節。於是,雙控布線遺漏了走廊燈,幾處進出水接口因開槽深度不夠因而微凸在牆麵上,小吧台杯架因為進杯槽寬度不夠,所以我的酒杯統統不能懸掛,熱水器與出水口的連接位置算錯因而不得不加十幾厘米長的明管,諸如此類。我不知道還有多少如此這般的旮旯會溢出預估。能自己修正的我就自己動手修正,不能自己修正的我也告誡自己盡量忍著不去做無謂的囉唆——木已成舟,說也無用。何況這樣的粗陋和不方便幾乎遍及各種事務,可以說是缺陷,但因為大家都能將就,也可以不算缺陷。如果你對所有的小毛病不將就,那就會顯得太挑剔。挑剔是一樁累及人品的秉性,在伊城,這秉性被叫作“各色”,意思是認死理,不寬容,和眾人不一樣,不好相處。這麼一來,你還敢認真嗎?

一般而言,如果跟對方難以在一個基準線上對話,那最好不要在需要高度默契的事務上合作。避免不對等的合作,也許是最靈巧的回避了——我認真我的,你敷衍你的,彼此不聚頭,也就不至於因此自壞聲名。但事到臨頭,我總是先信了人的表態。不得不承認有些人特別善於事先承諾。你麵對那麼動人的表態,不相信簡直純屬心理陰暗。

唯有在邂逅極少數的事物時,我的挑剔才會得到呼應。極少數的事物,有時候是一款材質精良的廚具,有時候是一支無損音質的《虛構》,有時候是一片瓦藍如洗的天空。我們盡管不一樣,但也總會有對某些事物懷有同感的時候。用過那樣的廚具之後你也會扔掉所有粗製濫造的廚具,聽完無損《虛構》之後你也會受不了哇啦哇啦大叫的猙獰樂曲,你也會明白,盡管美好事物是罕見的,但遇到它們的每一次,都會讓人確認“挑剔”與“刻薄”的道義。

粗劣依然無處不在。粗劣並不因為我的不容忍就會減少。生活本來就被固定在這個當量之內,縱然百般著意、斤斤計較,事情也還是會按照這個當量固有的水準去展開。也許,和我匹配的就是這種漫不經心,這種煞白的地磚縫,意思擰轉的記錄,勉強達到流暢級的音樂,總是被霧霾遮蔽的天空。很多時候,他們解釋,都是這樣的,別人都沒說這樣不行。我注意到了,有太多的“別人”比我能將就。但我還是忍不住要說出那兩個顯得刻薄、不討人喜歡的字眼——不行。我說的“不行”太多了。在越來越多的不一致中,這些“不行”、不認可後麵,往往跟著別人的憤怒和我的自疑:所有的不滿意都隻是由於,這些事情所達到的水準跟我心裏那個標高有距離。那麼憑什麼,在我手裏的就是標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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