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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說說“公主”吧。公主是病區裏頗具姿色且受過高等教育的一個病人,然而,她笑起來的表情卻十分低俗:拖泥帶水,不成體統又缺乏自尊。她基本不跟女人說話,隻愛與男人搭訕,如此一來她笑的概率便大受影響:除了男大夫,走進女封閉病區的男人寥若晨星。隻要男大夫走進病房,她立刻如同注射了雞血般興奮起來,像過度綻放的花朵一樣滿臉燦爛。據公主自述,其父乃某地一富豪,她乃富豪之獨女,自小到大她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公主愈來愈乖張怪戾,父親擔心她鬧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話,決定讓她感受一下民間疾苦。富豪老爹煞費苦心地把她送至鄉間遠房親戚家生活一段時間,公主竟然愛上了親戚家清俊純樸的兒子。然而,那農家小夥摯愛的卻是青梅竹馬的鄰家村姑。公主想盡辦法欲把小夥從村姑手裏奪為己有,無果。她老爹鼎力斡旋,替小夥安排了他想都不敢想的遠大前程,給小夥子創造了“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奇跡,公主和其父都以為,小夥子會感恩戴德地成為他們家的乘龍快婿,然而任憑怎麼施加壓力,小夥子都拒不接受公主送上門的豪華愛情。
遭遇鄉下小夥的堅拒後,公主任憑父母拜托親朋好友介紹給她怎樣的豪門公子她都視而不見,要且隻要清俊的鄉下小夥。倒不是她情有獨鐘,恰因得不到,鄉下小夥才成了她的天上明月。她軟硬兼施地用盡千般手段,甚至借助於父親無所不能的威懾力,仍然得不到,不瘋掉反倒是咄咄怪事了。倒是應了那句俗語:這世間什麼最好?想要而又得不到的。
住在封閉病房的公主依然享受著遠遠優越於別人的生活:一日三餐特廚小灶,擁有整個病區最誇張的零食袋子,如同把多餘的零食扔進垃圾桶裏那樣,公主把自己無處施展的“愛情”一廂情願地投射至她看得到的每位男大夫身上。絕大部分時間,公主都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每當大夫快要查房時她就會突然爬起來,精心描眉塗唇。鏡子由玻璃製成,在病房裏屬於高危物品,整個病區隻有護士站那裏懸著一塊幾寸見方的小鏡子,那塊簡陋的鏡子牢牢地鑲嵌在護士站的窗戶裏,誰想借助鏡子梳妝,必須置身於護士的監控之下,這也阻止不了公主裝扮自己。公主對時間的把握非常精準,每當她把自己塗抹得山清水秀之際,查房的時間不遲不早剛剛好,看到帥哥大夫進來,她立刻笑得如同盛開的玫瑰,滿臉都是愛慕和歡喜。
男大夫們對公主都嚴厲不起來,寬懷大度地聽任她跟著自己。大夫完成例行工作要離開時,她會亦步亦趨地直送至門口,大夫哢嚓一聲把門鎖死轉身走掉以後,她還要極不體麵地趴在門上,透過窄窄的一線縫隙久久地癡望其背影。連背影也看不到的時候,她才會戀戀不舍地轉過身來。轉過臉的刹那,她會完全變成另一個人,由綻放的紅玫瑰變成瑟瑟秋風裏的枯葉。
她那貌似偉大的愛情隻不過是荷爾蒙驅動之下的本能流露。每當她不管不顧地對男大夫起膩時,小護士李娜就會忍不住罵她“犯賤”。小護士罵得大聲而又響亮,很直接。李娜麵對帥哥大夫時倒是從來都不犯賤,然而,她眼睛裏那種含情脈脈的情愫想藏都藏不住,她自己卻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一天查完房以後,當帥哥大夫正和護士李娜一起坐在護士站談著什麼的時候,公主不顧一切地衝進去,用盡全力把一口痰吐到李娜的臉上,然後撲到李娜身上亂抓亂撓起來,李娜一連聲地罵著“賤坯子”,一邊委屈地大哭起來。這時,帥哥大夫的妻子——一個端莊的女大夫走進來勸她說:“你跟病人鬥什麼氣呢?難道你心裏也生了病不成?”
愛情這東西像咳嗽一樣,很難藏得住。都在一個病區裏日夜廝磨,帥哥大夫那年輕的妻子怎麼可能完全沒有察覺呢?病人愛上她的丈夫,她可以不介意,對一個癡情的小護士情敵,她就沒有那般淡定了,所以,才話中有話地敲打李娜。病區恢複了平靜,年輕的女大夫要離開時,剛走到病區門口,還沒有來得及拿出開鎖的鑰匙,突然風波再起:一個上了年歲的女患者衝上前去,對準女大夫的後背把一隻牙刷惡狠狠地丟了過去。這又是怎麼回事呢?我驚愕地望過去,發現年過半百的女患者把自己的嘴唇塗得就像公雞的紅冠子一樣。這個女患者在病區裏已經住了好幾年,年輕時美到不可方物,嫁了個很有錢的男人,然而,像所有俗不可耐的故事那樣,當她姿色不再時,男人又有了新寵,她則把自己折騰成了笑柄。
“她把嘴唇塗成那個樣子,難道她也喜歡上了帥哥大夫不成?”我偷偷對女博士說。
“這病區一百多號女人,誰不把帥哥大夫當自己的夢中情人?女人天生的那點向男人邀寵的賤氣深入骨髓,不可救藥。”女博士恨恨地說。
她說的倒是實話。這一百多號女人被關在封閉病房裏,有的人一關就是數月,住院時間論年計算的也不在少數,在這女人的牢獄裏,男大夫是她們所能接觸到的稀缺異性,日久天長,她們心底深處那點女人的情愫除了投射給男大夫,別無出路。“一個女人都到了這般年歲,還對愛情賊心不死,真是不可理喻。”我道。
“但凡嘗到過甜頭的女人,誰能忘掉那點男歡女愛的柔情蜜意呢?那是要女人命的東西。女人貴就貴在這裏,賤也賤在這裏,甜在這裏,也苦在這裏,這是女人的煉獄,也是女人的天堂。女人若是能越過這道坎子,就自在了。”女博士說。
我望著她的臉,猛然發現她竟然也塗了口紅,雖沒有那般誇張,在不動聲色中卻更加用心。她平日裏總是素麵朝天,為什麼帥哥大夫查房這一天,她偏偏這般用心地塗了口紅呢?難道她也對帥哥大夫情有所動不成?好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樣,女博士自我解嘲地說:“女人嘛,把自己拾掇得山清水秀,也算是對上帝的致敬!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應如是嘛。你今天瞅上去心情大好,萬裏無雲萬裏天,是遇到了什麼開心事嗎?”女博士意味深長地問。
“你不認為上帝創造的這個男女混搭的世界妙不可言嗎?”我心照不宣地回答。
“豈止世界美妙,男人這挨千刀的阿物也妙不可言嘛,不然人生該多麼無趣啊!”女博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