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區裏還有個同樣被護士罵作“小賤人”的女孩,名叫李蒙,她相貌秀麗、身姿窈窕,即使放在外麵那個花花大世界裏也十分打眼。正因為相貌出眾,她幻想自己是電影明星。往往,她一邊滔滔不絕地背誦影視劇裏的台詞,一邊就地旋舞,就像繞著花朵旋轉的蝴蝶一樣。她把影視劇和現實生活混為一談,在想象中自己就是當之無愧的女明星。
李蒙的美貌使護士李娜十分反感,幾乎拿她當眼中釘,那潛台詞昭然若揭地刻在李娜的臉上:一個瘋子憑什麼生得那般貌美呢?豈有此理!瘋丫頭李蒙確實很美,當她像蝴蝶一樣忘情地起舞時非常陶醉,李娜看不慣她這份洋洋自得的明星感覺,屢屢打擊她。李蒙絲毫沒有收斂,於是李娜的憤怒一天比一天地洶湧澎湃起來。李蒙是個病人,李娜的工作是照顧病人,李蒙瘋魔而又虔誠地認定自己是明星,依照瘋子的邏輯,她認為自己是明星那她就是明星,一個是精神病院打工的小護士,一個是美麗迷人的女明星,誰的幸福指數更高一目了然,小護士怎麼可能心理平衡呢?
護士李娜不能容忍李蒙的開心。李蒙越開心,她越憤怒。她想讓李蒙痛苦,最好是痛苦到痛不欲生,這樣才合情合理。然而,盡管她對李蒙使出了非常惡毒的伎倆來羞辱和打擊她,李蒙還是很開心。她之所以開心,是因為她認定自己是電影明星。要想使李蒙陷入痛苦,隻有一個辦法:讓她明白,她不是電影明星,而是個瘋子。
讓一個瘋子清楚地明白自己是瘋子,這對一個小護士而言是不自量力的事,然而李娜不信那個邪。她想盡辦法,試圖擊碎李蒙的明星夢,使她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可悲處境。問題是無法告訴瘋子她是瘋子,就像無法告知死者他已經死去了那樣,“死亡”傷及不到死者,“瘋狂”亦傷及不到瘋子,這是上帝慈悲而又偉大的設計。小護士使盡渾身解數,亦沒有辦法讓李蒙知道自己是瘋子而非明星。事情如此詭譎,怎不令小護士惱羞成怒呢?她隻要看到李蒙興高采烈地在病房裏旋舞,便大罵李蒙犯賤。
終於有一天,李娜成功地把李蒙從幸福的雲端拖拽下來,讓她仿佛從天堂直接墜落到地獄裏那樣,痛苦而又絕望地大哭起來。能把刀槍不入的瘋子罵哭,護士李娜相當有成就感,然而,令她沒有想到的是,一個整天幸福地飄蕩在雲端的瘋子一旦哭起來,那是排山倒海、非同小可。李蒙比哭倒長城的孟薑女還要氣勢如虹,最終,這種痛哭居然給她帶來了一場意想不到的愛情。愛上她的是病房裏年齡最小的那個小豆豆的爸爸。這位爸爸來探望女兒時,無意間看到了哭得梨花帶雨的李蒙,對她一見鐘情,於是在征得李蒙父母的同意以後,把她接出醫院,然後很快就跟李蒙結了婚。我是在自己也出院以後才知曉這個愛情故事的。
愛上李蒙的男人名叫鄭應成,他是當真愛上了李蒙這個比自己小二十歲的女孩,不介意她是個病人,哪怕她一輩子都生活在夢中他也完全接納。據說結婚以後,李蒙在不服藥的情況下,出人意料地自然康複,成了幸福的小妻子,還生了個漂亮的寶寶。既然妻子不服藥可以自然康複,這位爸爸把自己的女兒也從精神病院裏接了出來,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這樣一個故事聽上去相當傳奇,如果事實確鑿,就足以證明:對精神病患者而言,看不見摸不著的“靈魂之藥”比最昂貴的有形藥物更具療效。為了證明愛情是比物質更物質的藥物,我必須親眼見證這一事實。不過,找到他們一家人卻相當困難。當我費盡周折地找到鄭應成一家時,李蒙生的娃都快三歲了。我瞅準機會,很不禮貌地問那個名叫鄭應成的男人:“當初為什麼會下決心跟一個精神病人結婚呢?”
鄭應成直言不諱地說:“我自己的女兒豆豆七歲就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症,我的前妻,就是豆豆她媽,由於無法麵對,先是陷入重度抑鬱,後又得了乳腺癌,最終跳樓身亡。我這樣做,也有前妻之死帶給我的反向作用力,我偏不信邪。”
“豆豆唱歌很好聽。”我訕訕地說。
“她媽至死都不能接受豆豆是精神病這樣的事實,她認為精神病是奇恥大辱,讓她活不起。”
“那你怎麼看待這種事情呢?”我問。
鄭應成反問:“同樣都是病,患上癌症和白血病,都是正常現象,患上精神分裂就是奇恥大辱,這是什麼邏輯?”
聽鄭應成這樣說,我想到了桑塔格《疾病的隱喻》那本書。如果每一種身體疾病都有一個隱喻的話,那麼,精神疾病本身又在昭示什麼真相呢?誰的身心不撕裂?誰又敢說自己是身心靈的完美結合體?根據精神分析師的說法,所謂“癌”,就是愛之“礙”。換言之,患了癌的人,某種程度而言就是“匱愛症”。那麼,患了癌也要感到恥辱嗎?我沒有細思下去,接著問:“豆豆那麼小就患了精神分裂症,是遇到了重大刺激嗎?”
“刺激隻是外源,她天生攜帶有精神分裂的基因,是我前妻的外婆遺傳下來的,那位外婆不到三十歲就自殺了。”
“請原諒我的直言不諱,你不怕李蒙把病遺傳給你兒子嗎?”
鄭應成望著我,良久,才認真地說:“每個人天生都攜帶著一種致命的遺傳絕症。
“這種絕症叫作死亡病。
“人人生而必死。可是,有誰因為死亡的必然發生而拒絕過生命嗎?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個病,那麼有限的肉身裏麵,卻裝載著那麼無限的靈魂,這是最可怕的頑疾,上帝也無奈,帶病運行是人生常態,誰敢說自己絕對沒病?”
這時,李蒙走過來很認真地問我:“你也喜歡仙境吧?”
我正不知所措時,鄭應成解釋道:“她這段時間正在扮演愛麗絲,表演一部叫作《愛麗絲夢遊仙境》的電影。”
“也就是說,她並沒有完全康複?”我小聲問。
“不,她沒有病。病的是人的觀念。你不覺得她美得就像童話故事嗎?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編織的故事裏,她的世界有些與眾不同而已,誰不是活在各自的劇本裏?誰出生的時候沒有攜帶著屬於自己的人生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