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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院手記精神病院手記
傅愛毛

7

我再次見到黃蘑菇是在兩年以後,她已做了街頭擺攤賣襪子的小販。那時我正一腔熱血地要做心理治療師,整天像個特務一樣,對曾經的病友們明察暗訪、跟蹤循跡,希望從這些鮮活的案例中汲取心理治療的精髓,並幻想著自己成為治療靈魂的名醫。遺憾的是,許多病人出院以後就銷聲匿跡了,並不好找,能找到黃蘑菇是個奇跡。她氣色不錯,精神狀態也很好,不過,始終沒有嫁人,而且聲稱此生不打算出嫁。

“博士死了,我嫁誰呢?”

當我詢問她不嫁的緣由時,她睜大眼睛反問,仿佛我是白癡。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愛上博士大夫的?”我問。

她笑了,邀我閑時到她家做客。她獨居在一套四十來平方米的小房子裏,很願意跟我聊聊自己的“瘋人院戀情”。據她坦言,她在精神病院第一眼看到博士就愛上了他。在醫院裏她是個被大夫們拋棄的患者,就像沒人肯要的皮球那樣,她從一個大夫那裏被踢到另一個大夫那裏,沒有哪個大夫願意再做她的主治醫生接管她。在封閉病房裏,每個患者都有自己的主治大夫,患者們就像無父無母的靈魂孤兒,所屬的主治大夫就是其“認養者”,別的患者都有大夫“認養”,隻有她被拋來踢去,這給她造成深不可測的傷害:“我連一棵樹都不如啊!那院裏的樹都有人認養,我卻是沒人肯要的垃圾!”

為了掩飾被遺棄的屈辱和痛苦,黃蘑菇隻好把自己更深地躲藏在麵紗後麵,從小到大,她從來不曾肯定和接受過自己,表麵上,她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略顯肥胖的外形,實質上她真正不能接受的,是自己作為女性存在的最私密的陰部。“你不覺得那個東西很醜陋嗎?”黃蘑菇問我。不過,真正驚到我的是她屋裏赫然觸目的男性陽具造型。她把那些澎湃昂揚的塑膠陽物掛在牆上做裝飾,實在比掛一件骷髏頭還要匪夷所思。“我感覺,女性的陰部是世界上最醜陋、最惡心和最肮臟的,我不能原諒上帝把女人的性器官造得那般不堪入目,令我不堪忍受的還有每月必至的例假,這使我對女陰更加惡心到嘔吐。每個月來例假那幾天,我都會尋找各種借口躲起來,不跟任何人尤其是男人近距離接觸。我感覺那時的自己比豬玀還要肮臟,隻要靠近半步,男人就會嗅到我身上令人掩鼻的血腥氣息。我處過幾任男友,卻不曾跟任何一個發生過實質性的身體關係,不是我嚴守貞操,而是我恥於暴露自己。”

私處的存在對她而言就是一道永不彌合的傷痕,她認定,那是上帝烙在女人生命裏與生俱來的天殤,一旦意識到自己是女人,女人就不可遏阻地開始流血了:“女人帶傷而來,又攜傷而去,在最好的年華裏,無可救藥地血流如注,這就是生而為女人的宿命。”

黃蘑菇還在娘胎裏的時候,爹媽都認定她是個生著小雞雞的男孩,醫院的B超也探明她是男孩,不料她爬出娘肚子的時候,身上卻沒有那個提前預告的小雞雞。父母無法掩飾失望和沮喪,為了保住顏麵,對外謊稱生下的是個男娃,之後帶著她搬家。她是父母生下的第七個女孩,父母對他們創造的“七仙女奇跡”甚為沮喪,他們想葫蘆娃想瘋了,她自小就被父母依照自己的意願裝扮成男孩:留男孩發型、穿男孩衣服,玩手槍之類的男孩玩具,她也深信自己是男孩。但她發現,自己唯獨缺少男孩那個小雞雞:“我恨死了那道標示女人性別特征的傷痕,感覺它醜陋,不體麵,無法容忍。你說,好端端的女人,怎麼會生出這般醜陋的傷痕來呢?”

她不能理解造物者的用心,同時又感到憤憤不平。相比之下,男人那個東西就要漂亮許多。她崇拜男人那個陽物,崇拜到嫉妒。愈崇拜男人的陽物,她愈不能接受自己。

“住進精神病院以前,你確實有過戀愛經曆嗎?”我問。

“怎麼可能沒有呢?我不斷地戀愛,又不斷地分手,我內心越愛慕男人,越不敢在男人麵前暴露自己的傷痕,我相信,讓自己傾心愛慕的男人目睹自己爛瘡疤一般令人恐怖的私處,就會毀壞我作為女人的形象,男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愛我,因為害怕失去愛情,哪怕是死,我也沒有勇氣對心愛的男人袒露自己。”

她雖做過許多次整容手術,事實上,那對她而言都是治標不治本的枉然,她真正想整容的是下體:“我絕望地發現,再怎麼整來整去,那個地方都不可能真正改變。越絕望,我越羨慕男人那個物件,我常常在網上搜索男人那個東西來觀賞,愈看愈羨慕。在我看來,男人那玩意兒特別漂亮,像報曉的公雞一般,氣宇軒昂、威武雄壯,這世界上我第一崇拜的就是男人的陽物,除了掛在牆上我最愛的那幾件,在我的閨房裏,還放著許多件模擬陽具造型,都是我最喜歡的收藏。”

“你的家人和朋友看到過那些收藏品嗎?”

“爸媽發現我的收藏品以後憤怒到捶胸頓足,以為我墮落到不可救藥,恨不得一棍子把我直接打死。你相信嗎?直到被博士發瘋地壓在身下的時候,我還是貨真價實的原裝女兒身。博士如果活著,可以為我做證。”

“不用博士做證,我完全相信。”

“如果你不能接受自己的身體,又怎麼能夠真正接納男人呢?真不曉得,在此之前,你是怎麼跟男人談戀愛的。”

“說實話,每當我傾心愛慕的男人要靠近我時,我就會下意識地退縮。他們越逼近我,我就會越找借口躲避。我好像是給自己設定了一條無形的界線,畫地為牢,死死把自己圈定在裏麵,沒有哪個男人能真正闖過那條線。剛開始戀愛時一切正常,隻要進入實質性階段,距離我愈近,就會愈發現我的不可接近。每個試圖得到我的男人最終都會氣餒地掉頭,棄我而去。”

“男人掉頭跑掉以後,你是什麼感覺呢?”

“絕望到要死。”

“是你的躲避把男人趕跑的,你怎麼又絕望到要死呢?”

“我心裏並不想讓男人跑掉。”

“近又近不得,遠又遠不得,你到底想讓男人怎麼辦呢?”

“我也不知道。”

“你其實希望能有一個男人,像獵豹那樣對你完成一次最堅決和最徹底的進攻。”

“從來沒有一個男人這樣做。”

“他們的淺嘗輒止讓你十分失望,你認定,是你自己魅力不夠,他們才棄你而去的是嗎?”

“如果他們當真喜歡我,就不會掉頭走掉。”

“男人走掉以後,你就會更加自我否定和自我退縮!”

事實上,接近過她的男人沒有一個知道,她之所以躲避和退縮,乃是因為她的膽怯和恐懼。她幾乎用美容醫院的手術刀把自己身上除那個部位之外的地方都重新翻修過一遍,還是沒有力量讓自己迎著男人袒露出自己的“瘡疤”:“曾經有段時間,我甚至考慮想做變性手術。我幻想著,手術可以使我如願以償,驕傲地擁有一枚昂首挺胸的陽具,那樣的話我就不用再躲避了。”

“為什麼最終放棄了變性手術?”

“費用太高。主要是,我下不了那麼大的決心。”

很顯然,自我否定和自我放棄、被否定和被放棄,這才是黃蘑菇根深蒂固的病源。博士大夫冒著種種壓力,在誰都不肯要她的時候主動接納她,使她在沉淪中看到了一縷希望的曙光,她對博士心生好感,當然不足為奇。然而,像既往那樣,她對男人愈愛,便愈退縮,她無力打破這個長期形成的惡性模式。

當博士大夫決絕地扯下她的麵紗,不容商量地把自己的陽具像旗幟一般插進她女性的“天殤”之時,她的整個生命都被這個男人瞬息之間徹底占領了。就在那一刻,她終於接受了自己作為女人的事實,博士拿自己的生命治愈了她,她的生命裏也隻盛得下博士這一個男人。

如同千年的鐵樹,她終生隻綻放過一次女人花,這女人花隻綻放給她生命裏唯一的男人。這個男人沒有放棄她,拿自己的生命做武器對她進行了最徹底的進攻,瞬間的進攻完成的卻是永恒的占領與救贖。

黃蘑菇身著雪白的婚紗參加了博士的葬禮,並從內心深處把那場葬禮當作了自己和博士的婚禮。她是博士大夫永遠的新娘,怎麼可能再嫁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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