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不曾料到,幾天以後,很突然地,黃蘑菇一夜之間宣告痊愈並迅速出院,她的主治醫生,那位博士大夫也隨之從醫院消失而去。直覺告訴我,一定有什麼非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了,然而,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三緘其口,仿佛那兩個人根本不曾存在過。
黃蘑菇為什麼突然出院?博士大夫去了哪裏?為什麼醫院對此諱莫如深?這成為埋藏在我心底深處的不解之謎,當我想拿這個問題跟女博士探討時,女博士也不見了。通常而言,病房裏有誰要出院,大家都知道,她怎麼會不告而別、突然消失呢?我尋遍病區的每個角落,都沒有她的身影,我去問護士,護士對我不理不睬,我不甘心,一次次地反複去問不同的護士,問得多了,護士極不耐煩地說:“哪有什麼女博士?你又在做夢!”護士的話使我如墜雲霧:這位女博士究竟是什麼來頭?為什麼醫生和護士都要否認她的存在呢?這精神病院的封閉病房裏到處都藏著詭秘之謎,令人著迷。又過了好久,直至出院以後我才得知真相:博士大夫跳樓了。
治療精神病的醫生跳樓自殺,這對醫院來說是醜聞,自然要嚴密封鎖消息。然而,為了表示對博士大夫的緬懷,我必須說出真相。這真相是在他死後好幾年我才千辛萬苦弄清楚的。我知道,說出真相會引起醫院的不滿,但是,不能還原真相,我對不起自己的良知。
博士大夫姓楊名鐘,當時已三十五周歲,還是獨身狀態。楊博士雖學曆不低,收入卻不高,年近不惑連房子都沒能買上。在精神病院工作的大夫收入都不高,遠遠不能跟普通醫院的醫生相比。在這裏,手術刀根本派不上用場,藥物也是人所共知的那幾種,且對用量的限定非常嚴苛,出現量的偏差,其後果不堪設想。醫院沒有那些高精尖的設備,更不需要心臟支架之類的介入療法,想要取得比較好的療效,隻有一劑妙藥:對病人用心。隻有“心力”用到,治療方見成效,而“心力”這東西跟藥物截然不同,精神病院的醫生大多不會讓自己對病人深層投入,隻讓藥物和技術出場跟患者周旋,亦不會輕易動用自己的靈魂資源。楊鐘博士是精神科大夫裏的特例,自二十多歲踏入精神病院的大門,他就把自己徹底交了出來,這是一種身不由己的交付,就像熱戀者激情難抑地交出自己的赤誠之心給情人那樣。在別的大夫看來,這種交付是醫格不成熟的表現,修煉到爐火純青的境界,自然能夠做到“涉水不濕身,臨火不動心”,超然其外、遊刃有餘。楊博士不然,對自己的每個患者都會盡心竭力,他的治愈率最高,經他治愈的患者複發率最低,這在醫院裏盡人皆知。他沒有偷懶地直接用藥物攻擊黃蘑菇的表麵症狀,而是忍著失敗和被嘲笑,緩慢地修複著她那被扭曲的靈魂。黃蘑菇是他成功治愈的最後一名患者,隻是,他的治療方法十分獨特。據已經康複出院的黃蘑菇講:出事那天下午,楊博士把她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苦口婆心地勸導她摘下麵紗。
在那個天氣陰鬱的下午,我相信,楊博士也和病房裏的絕大部分患者一樣,對那塊該死的麵紗突然感到深惡痛絕,連半秒鐘都不能忍耐。多年以來,楊博士點點滴滴的隱忍和壓抑下去的全部挫敗感,都像硫酸一樣凝聚在了那薄薄的麵紗之上,彼時,那麵紗在他心裏已經燃燒成了熊熊烈焰,令他血脈僨張。他先是心力交瘁地勸說黃蘑菇,繼而充滿絕望地鼓勵甚至威逼她摘下麵紗。那襲麵紗像泰山壓頂一般鉗製著他作為醫生的神經,令他驟然抵達了忍耐的極限,與此同時,掩藏在麵紗之下的致命之誘惑,又令作為男人的他欲火焚心。在那一刻,他的身份開始變得模糊而又曖昧,時而醫生占上風,時而男人占上風,醫生和男人的雙重身份時而殊死搏鬥,時而又默契合作。他認定了,自己三十五載人生所承受的全部挫敗都是由那麵紗造成的,麵紗就是他全部屈辱和全部希望的象征,隻要摘下麵紗,自己的人生就會雲開雨霽、豁然晴朗。麵紗就在其眼前,觸手可及,隻要他輕舉手臂再動動手指,那座壓得他抬不起頭來的“泰山”,就會如同一片凋枯的樹葉般飄然萎墜了。
這太他媽欺負人了!不,他不能再被一片該死的枯樹葉欺壓和嘲弄下去,再也不能了!他的人生必須撥雲見日,掀開新篇章!想到自己的窘迫和絕望,他理性的堡壘嘩然一聲全部崩塌了,瞬息之間成為怒不可遏的瘋子,不顧一切地一把扯掉那塊他曾經千萬次想要消滅的麵紗,一不做二不休,把故意跟他作對幾乎把他逼至絕境的黃蘑菇摁倒在沙發上,像瘋狂的獵豹一般撕開她的衣服,連想也沒想,就把自己那充滿仇恨的陽具利刃般捅進了她的下體,紅了眼的鬥牛般瘋狂而又大刀闊斧地衝刺起來。
黃蘑菇在突如其來的猛烈衝擊之下大聲號叫著,那凜烈的號叫聲如同催征的號角,獵獵地激蕩和鼓舞著挫敗已久的博士,博士就像戰場上彪悍的勇士一般連續衝刺幾十個回合不肯停歇,黃蘑菇震耳欲聾的號叫聲由慘烈漸趨歡暢,很快演變成為烈火烹油般痛快淋漓的讚歌。她歡快的讚歌刺激又麻痹著博士的知覺神經,使他完全忘記自己身上的白大褂,由醫生直接過渡至純粹的雄性動物。當人們聞聲而至時,那醫患二人還在纏作一團難分難解。現場目睹者都被這場麵驚呆了。由於太過荒誕,連兩個當事人也不完全清楚正在發生什麼。
伏在黃蘑菇身上意猶未盡的博士過了兩分鐘才驚醒過來,錐心刺骨地睜開懵懂的眼睛好不容易弄明白了眼前的現實,並憑著醫生的職業敏感,在最短的時間內準確無誤地領悟到了這個突發事件的內涵,以及由此可能引發的外延。醒悟過來的瞬間,博士像汽笛一樣尖叫著向幾十米開外的走廊盡頭衝去。當人們緩過神來朝他追去時,他已經麻利地攀躍上窗台,連半秒鐘都不曾遲疑,就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追在最前麵的年輕實習醫生剛來得及伸出手,他伸出的手掌還不曾觸及博士的白大褂,那襲白大褂已經像一隻巨大的白蝴蝶一樣飄墜到樓下去了。尾隨其後的人們先是把頭探至窗外驚愕萬狀地觀望,幾秒鐘以後又尖聲嘯叫著向樓下奔去。等大家衝至樓下,博士已無可救藥地魂歸西天,他用巨大無邊的死亡成功抵禦了必將麵臨的恥辱。被死神的魔爪緊緊攫住的那一時刻,他臉上因恥辱呈現出的羞慚未能平複,他微啟的嘴唇和半睜的雙目似乎在痛心疾首地驚歎:“我的天啊,這是怎麼回事!”
人們正圍著魂斷氣絕的博士發愣時,黃蘑菇從樓上尖叫著衝了下來。破天荒地,這是自她入院以來首次主動地當眾揭下麵紗,那麵紗像蝴蝶的羽翼般拖曳在她身後,使她看上去如同騰雲駕霧的天使。她不管不顧地撥開人群,趨身向前,先是把那麵紗認真覆蓋在博士身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抱起他跌得破碎不堪的腦袋失聲痛哭起來,可惜博士大夫已經感受不到她懷抱的溫暖了。
就是從那時起,黃蘑菇恢複正常,再也不曾披戴過麵紗,並很快被其父母接出醫院。黃蘑菇告訴我,她出院以後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博士大夫才被火化,此前他始終躺在殯儀館裏,等待著從遠方趕來的家人與院方交涉有關他死亡的諸般事宜。博士大夫死了以後,黃蘑菇刻不容緩地以咬舌自殺相脅迫,要求即刻出院,並言之鑿鑿地向院方坦承:是自己主動勾引博士,博士被逼無奈才屈身就範的,博士知道自己渾身是嘴也講不清楚,隻好選擇了決絕的沉默並以生命作為最後的擔當。
由於黃蘑菇屢惹風波,醫院迫不及待地想要擺脫她這個災星般的累贅,順水推舟地把她丟出醫院。事已至此,她的家人礙於女兒的聲譽也不便追究什麼,息事寧人地同意接她出院。出院那天,她不顧家人勸阻,連家門都不曾邁進,直截了當去殯儀館尋找博士大夫,然後,像博士的妻子那樣陪伴在其身邊,直至博士的遺體被推進焚屍爐的最後一分鐘都不曾離開半步。在她強烈執意的請求下,那塊柔軟曼妙的粉黃色麵紗最終做了博士大夫的裹屍布,像女人的懷抱那樣溫暖而又柔情地包裹在他殘破的頭部,和他的遺體一起化作灰燼。
可憐的博士生前絕不會想到,黃蘑菇的麵紗會摘下來披到自己的頭上,讓他在這世界的最後一刻成為一朵黃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