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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同病房的一個名叫小靜的姑娘害怕蜘蛛,每次上床睡覺前都要反複抖摟床單,搜暗藏的蜘蛛,半夜醒來,她還要把枕套翻過來,一寸一寸地搜索,確認沒有蜘蛛特務暗藏在裏麵才敢重新入睡。盡管這般嚴防死守,還是會有膽大包天的蜘蛛半夜潛進她的夢裏,把她嚇得哇哇大叫著從床上跳起來。小靜的“蜘蛛恐懼症”令醫生大傷腦筋。看得見的蜘蛛尚且好辦,麻煩的是夢裏的蜘蛛。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阻止蜘蛛鑽進夢裏,醫生不可能給夢紮上圍欄。“夢”是上帝為被禁錮的靈魂專門開設的放風場所。因為害怕蜘蛛鑽進無孔不入的夢中齧咬自己,小靜隻好整夜醒著不睡覺,可是,不睡覺帶來的麻煩比夢還要可怕,她會在光天化日之下,清楚地看到並不存在的蜘蛛滿天飛舞。我發現,精神病人的最大本事就是,能真切地看到並不存在的事物真切地存在,比如鬼、神、上帝、死去的外祖母,還有未曾出生的小妹妹。查房的時候,醫生引導小靜道:“你明知道夢是假的,為什麼還要害怕呢?”
小靜答:“誰說夢是假的?我是真的做了夢。”
“做夢是真的,夢本身是假的,夢裏的蜘蛛當然也是假的。”
“假蜘蛛咋會追著咬我呢?”
“它咬你也是假的!你看看,傷在哪裏?它當真咬過你,就會有傷痕留下。”
於是,小靜掀起衣服,露出了肚皮上一個核桃大的傷疤。這個好幾年以前的舊傷疤,成了假蜘蛛作案的真憑證,這些個真假混雜的現實與夢境,令醫生焦頭爛額,隻得讓心理醫師協助治療。在精神病院裏,精神科醫生和心理科醫生涇渭分明。精神科的醫生隻管對症下藥,把藥拿來,就等於牽走了耍猴人的猴子。心理科的醫生則需要循循善誘,根據蛛絲馬跡的線索,來艱苦卓絕地探察病人靈魂深處比量子糾纏還要幽微複雜的無形之發生,而且收費昂貴,以分鐘計價,每次治療五十分鐘,收費在數百甚至千元以上,治療十次八次都不會有明顯效果。很多患者家屬認為,心理治療不劃算,還是服藥更實惠。
小靜很幸運,遇到了不收費的心理治療師,是個剛走出校門的小夥子,來病房實習的。說是心理治療,因為不收費,又是實習的性質,不是那般正規,就在病房過道裏找個相對安靜的角落就地進行,沒有任何私密性可言。每周兩次,實習醫師小秦都會拿著一本蜘蛛畫冊,強迫小靜觀看和辨認。剛開始小靜把眼睛捂上,死活不肯看到那醜陋的爬行動物。實習醫師采取循序漸進的療法,先是在她的耳邊每天若幹次重複“蜘蛛”兩個字,讓她從聽覺上耳熟能詳,進而習以為常,然後拿了描寫蜘蛛的文章強迫她讀,直到她能滾瓜爛熟地背出:“這世界上的蜘蛛有四萬多種——”心理醫師的目的很明確:先讓她對蜘蛛脫敏,然後愛上那醜陋而又猙獰的爬行動物。好長一段時間過去,小靜隻要聽到蜘蛛二字還是會神經性地痙攣,實習醫師有些不耐煩地對她說:“凡是你沒有親手觸摸到的事物,都是不存在的。比如夢中的蜘蛛。”
小靜問實習醫師:“你觸摸過你祖爺爺的手嗎?”
實習醫師道:“他死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呢。”
小靜問:“那他存在不存在?”
實習醫師氣得差點暈倒,馬上結束了對小靜的免費心理治療。見此情景,女博士低聲對我說:“可以給小靜植夢。夢是可以創造,也可以植入的,想讓她做什麼夢,她就能做什麼夢,比如,讓蝴蝶飛進她的夢裏,蜘蛛自然就會消失。”
“怎麼讓蝴蝶飛進她的夢裏呢?”我認真地問。
“電影《盜夢空間》可以詳細告訴你。”
“如果連夢都可以被控製,人與機器還有什麼區別呢?”
“你以為你的夢不受控製?在你生來的時候,你就攜帶著一個記憶庫,也就是靈魂DNA,就像一個無形的生物軟件,在這個軟件上,保存著你累生累世的靈魂數據,你的整個思維模式都在不自覺地接受它的牽引。你以為你在自主選擇自己的人生,實則卻是一架被基因密碼暗中操控的無人機,這世界上的絕大部分人都是無人機。無人機,曉得嗎?”
我沉默著走開了,心想,如果人當真就是一架被靈魂基因操控的無人機,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怎麼才能擺脫這種暗箱操控呢?
比起另外兩個恐懼症患者,小靜還不算特別麻煩,那邊有兩個人分別害怕紐扣和肚臍眼,這就不好辦了,誰的衣服上沒有紐扣,誰身上沒有長著個不大不小的肚臍眼呢?我倒是很喜歡那個名叫陳豐的“肚臍眼恐懼症”患者,她每晚鑽進床下睡覺,白天也總是盡可能地把自己瑟縮在角落,似乎在極力抹殺自己的存在。有一天,當我被病房的擁擠和吵嚷折磨到忍無可忍時,靈機一動,學著陳豐的樣子,俯身鑽進了床下。我先用衛生紙一層層地鋪滿在地上,再把垂在床沿邊的白床單拉下來,把床下的空間遮蔽得嚴嚴實實,就為自己創建出了一方私密世界。一個人躲在自己的世界裏真是愜意啊,仿佛置身於朝思暮想的浴缸熱流之中,此後,每當我煩不勝煩或極度渴望浴缸之時,就會趁人不注意,悄悄鑽進床下隱遁起來。
“你鑽進床下是什麼感覺?”我問陳豐。
“就像是鑽進了肚臍眼兒裏。”陳豐答。
“誰的肚臍眼?”
“媽媽的。”
“你媽媽在哪裏?”
“肚臍眼裏。”
“誰的肚臍眼?”
“我家玉米地的肚臍眼,四方形的黑色木頭盒子。”
原來她說的是棺材。在她很小,還不明白什麼是死亡的時候,她媽媽就睡進棺材裏被埋進了墳墓,那個墳墓,就是她家玉米地的肚臍眼。她親眼看著媽媽鑽進肚臍眼裏再也沒有出來過,於是,頑固地想要鑽進肚臍眼裏去尋找媽媽。我想起了剛進來時,大夫對我進行的一次測試:他拿出一遝子圖片給我看,讓我迅速說出自己的直覺解讀,他給出的一張圖片我至今還記得,在平坦的、長滿了綠色莊稼苗的田地裏,隆起了一個孤零零的土堆,搭眼一瞅就是墳墓,但是,我給出的解讀是“大地的肚臍眼兒”。大夫愣怔片刻,又拿出一張圖片,上麵用文字注明了是火葬場的高煙囪,他又問我看到了什麼,我連十分之一秒鐘都不曾猶豫,十分篤定地回答:“是上帝在抽煙。”醫生很遺憾地歎了口氣,很可能在他看來,我的腦袋已錯亂到不可救藥,需要下狠藥治療。
他不知道,多年以前,我住在三十二層的公寓頂樓,每當我感覺極度無聊的時候,就會爬到樓頂的露台上,借助望遠鏡去看上帝抽煙。那時候城裏的火葬場用的還是舊設備,火葬場位於遠離城區的市郊,那個高高的煙囪裏冒出來的青煙無遮無擋,老遠都能看到,站在三十二層的樓頂露台上看,更是觸目驚心。每一次看著那個煙囪,我都會想到兩句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在我的印象裏,那個煙囪幾乎沒有停止過冒煙。我曉得,那被燒掉的,都是這個城裏的人,於是,每天走在大街上的時候我就會想,不知道這些人當中,有哪些即將變成上帝的香煙,上帝一刻不停地在抽煙,人簡直就是上帝種植在地球上的煙草,他自己種、自己抽,想抽哪一支,就抽哪一支。想到自己也終將成為上帝手中的一支雪茄煙,也許可能就在明天,我就感覺萬事皆空。把我從空茫中拯救出來的,就是“大地的肚臍眼”。肚臍眼是什麼?聯結母親與嬰兒的生命管道。當我把地裏隆起的墳墓看成是大地的肚臍眼時,才感覺死亡沒有那麼可怕,而是像地裏的莊稼一樣生生不息和綿延不絕。那一刻,當我聽到陳豐把媽媽的墳頭解讀為肚臍眼時,有一種難得被認同的欣慰。
陳豐問我:“你鑽進床下是什麼感覺?”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就像鑽進浴缸裏。”
每次查房時,醫生隻要發現“肚臍眼”不見蹤影,就會強行把她從床下硬拖出來。肚臍眼很頑固,照醫生的話說是病得很嚴重,醫生隻要轉身離開,她馬上就會再次鑽進床下去。有一次,我和肚臍眼不小心同時被醫生發現躲在床下,我的主治大夫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怎麼能跟她學呢?她是個拒絕出生的胎兒,執迷不悟地要回到媽媽的子宮裏去,你是念過研究生的鋼琴師啊,怎麼能讓自己蛻化成胎兒呢?”我相信,想要逃回子宮的人並非隻有我和肚臍眼兩個人,隔壁病房的害羞症姑娘也迫切地想要回歸媽媽的子宮。
“害羞症”是我私下裏的非專業命名,這姑娘的病症很奇特,剛開始是害怕別人看到自己,後來發展到害怕自己看到自己。她最恐懼的東西是鏡子,無所不在的鏡子、鋪天蓋地的媒體以及處心積慮的廣告商們聯手合作,眾誌成城地使她堅信:她的頭發需要漂染,眉毛需要再植,眼皮需要開刀割成雙層,眼線需要電紋,鼻梁需要墊高,下巴需要截短,脖子需要拉長,麵頰需要做瘦臉手術並開挖酒窩,嘴唇需紋線和漂紅,胸部需要豐乳,小腹和大腿需要抽脂,肚臍需要做成美麗的形狀,小腿需要植入鋼管增高,腳踝需重新塑型,簡單地說,她需要重新投胎。未住進精神病院以前,她穿梭在大大小小的美容醫院裏,在自己的身體上玩了無數花樣,單是鼻梁就反複折騰過好多回,最終,那個久經沙場的鼻梁像地震災區的高樓,岌岌乎危若累卵,她的臉部已經如同百變神妖一般不堪再塑,那原本的底版被篡改得麵目全非,父母感覺她已變成徹頭徹尾的陌生人,親朋好友打量她的目光亦愈來愈陌生,她隻好把自己也變成自己的陌生人,從而以陌生抵製陌生。她換過幾任男友,皆因她不斷改變形象,令對方倍感陌生棄她而去,到後來,連她自己也感覺自己是個陌生人:她確定無疑地相信,她肯定不是她自己。
她認定,美容醫師在反反複複的手術中把她給搞丟了,就像是一個人被弄丟了影子一樣。一個人難道可以不是自己嗎?這太可怕了,她決心尋回自己。她相信,國內的美容師水準太臭,她要飛去韓國,找到最權威的美容醫師重新打造自己。當然,前提條件是,囊中必須具備足夠數額的鈔票,這是她孤注一擲的最後舉措,如果不能成功弄到所需鈔票,除了死她已別無選擇。上帝慈悲,她發現自己的身體裏還有個天然的賺錢資源未曾開發利用,就是子宮。她準備采用代孕的途徑來謀取這筆韓國再生之行的費用,一勞永逸地解決“我是誰”的問題。就在她積極籌劃著代孕事宜,距離成功隻有半步之遙時,父母強行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其直接誘因是:她整天在腦袋上頂著一條床單狀的大麵紗,連去廁所都不願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