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王曉萌形影不離的肖君,是被父母強行當作病人關在這裏的同性戀女孩。父母原本要治療她的同性戀傾向,她在這裏卻如魚得水。這裏的女患者,年輕貌美者觸目皆是,大學畢業者不乏其人。進來沒過三天,她就和一位戴眼鏡的美女患者如膠似漆了。在外麵那個正常世界裏,她被視為異類,據她講,其父母因她“辱沒門風”的行為曾打算雙雙自殺,她本人亦曾兩次割腕、一次服毒。關到這裏,遠離父母親鄰和正常人群,她倒是徹底擺脫了壓力,麵對眾多異類,其“怪異”被自動消解,她像個正常人,除了情有獨鐘的那個“眼鏡美女”,她對許多患者都憐香惜玉。患者大多非常敏感,動輒傷心感懷,肖君看到哪個病人傷心就會主動安撫,像個紳士一般。女病人們不知曉她存在性別取向問題,脫衣換衫概不避諱,每當無意間看到誰赤裸的胴體時,她總是禮貌地回避,不過,在本能的驅使之下,她又會忍不住偷偷窺視。在這個女兒國裏,她如同紅樓公子賈寶玉,很顯然,她短時期內不打算出去。有時候,看到她與王曉萌手牽手親密無間地在走廊上散步,我會禁不住心生悲哀: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然而好景不長,當肖君牽了另一個女人的手散步時,王曉萌又再度崩潰,甚至鬧到要絕食自殺。看著這一幕幕的愛情悲喜劇,女博士又開始冷嘲熱諷:
“上帝設計出的愛情這款生物軟件雖堪稱神來之筆,終究存在巨大的漏洞,需要改進。”
“如果你是上帝,你將如何改進愛情這套生物軟件呢?”
“可以把人類的愛情設計得就像某些忠貞不渝的動物那樣,終生隻癡戀一個配偶。如果一方死亡,另一方要麼殉情,要麼孤老終生,從基因源頭上就杜絕移情別戀這種可能性。”
“萬能的上帝為什麼沒有把人類的愛情設計得如此完美呢?我相信這裏麵自有玄機。據說,對愛情最專一的鴛鴦也經常移情別戀。”
“移情別戀的是男鴛鴦!女鴛鴦寧可孤絕而死都不會變心。”
“女鴛鴦非常偉大啊!”
“不,這恰恰證明了女鴛鴦的狹隘和偏執。你知道為什麼女人會成為性別歧視的對象嗎?因為女人終生都在仰賴男人給的愛情,這種對感情的超強度依賴大大地限製了女人人生的深度與闊度,遭到鄙視很正常。”
“你是說,女人應該濫情嗎?”
“恰恰相反,女人應該專情專意地愛自己。當女人足夠愛自己時,她才有能力愛男人,並使自己成為愛。女人必須把自己活成愛,否則,女人將永遠都是一條感情匱乏的空口袋,天天像乞丐一樣坐在那裏等待男人給自己施舍愛情。”
“我最煩的就是有人生而為人卻不說人話,請問女人怎麼把自己活成愛?”
“我最遺憾的是有人生而為人卻聽不懂人話。活成愛就是讓自己的生命綻放成一朵玫瑰花!”
與到處留情的肖君相比,病房裏同樣“被瘋子”的那個住在走廊盡頭的神秘女人要悲慘得多。根據種種跡象判斷,這女人大有來頭:一般的單間病房都要住進六至八個患者,走廊盡頭的那個單間卻隻住著這一個女人,窗戶上則是雙層的隔音裝置。如果說整個女封閉病區是個與外部隔絕的“罐子”,她的房間則是裝在罐子裏麵的罐子。那女人絕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自己的專用病房裏,不參與患者們的集體活動,有兩個特護輪流二十四小時陪伴她,如同她的貼身丫鬟那樣。除了大夫,病區裏沒有人看到過她的真實麵孔,她散步時臉上捂著個大口罩,還戴著深色墨鏡,從未有須臾摘下來過,以至我冒昧揣測,她或許是個眾所周知的大明星?可是,當她那裝了隔音裝置的房間裏傳出驚人的摔砸聲時,病區裏又有人隱約傳說:她是某高幹夫人。她在走廊上踱步時安靜得就像影子一樣,然而,每過一段時間,她那密閉的房間裏就會發生掩飾不住的“內部地震”,每一次“地震”都是以驚人的悶響開始,然後是撕心裂肺的哭號聲,使醫院如臨大敵。所幸每次的哭號聲都不會持續太久,一針下去,她就會安靜得像啞巴一樣了。
據說她在那個單間病房裏住了好幾年,除了發出不成人腔的哭號與嘶叫聲,她已基本喪失語言功能。我感覺她的靈魂就像一間無人居住的老屋,正在慢慢地腐朽。我對女博士感慨:“在她身上發生了怎樣的故事,她到底經曆了什麼呢?”女博士鄙夷地說:“這世界上的痛苦總共也就那麼幾類,來到精神病院這麼久了,難道你沒有發現?想要痛苦得別出心裁,真不是那般容易。痛苦的版本可能各不相同,總體上卻大同小異,太陽底下確實很難找到新鮮事物,也無非是錢權名利情和怨恨惱怒煩,除了這點人所共知的鳥事,還能有啥子新鮮玩意?”
“別這麼自命不凡好不好?你也長了一身俗肉。”
老先生再次帶著鮮花來到病區時,我把一朵鮮紅的玫瑰插在了那個神秘女人的窗戶上,希望她能夠感覺到人間的些微暖意。女博士看我這麼做,冷冷地說:“你以為這朵玫瑰能拯救她?”
“玫瑰如果救不了她,你的學問照樣不好使!”
“她需要的可能恰恰是學問!你知道痛苦的終極根源是什麼嗎?智慧不夠。”
“你那麼有智慧,怎麼也會痛苦呢?”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痛苦了,請問?”
“不痛苦你會住到這個鬼地方來?”
女博士慷慨激昂地說:“我為眾生而痛苦,我為地球而痛苦。”
“對宇宙而言,人類的存在如同螞蟻一般,別自作多情了。你以為你是耶穌?”
女博士聽了我的話,像一頭驢子那樣在病區走廊上痛苦地踱起步來。在病區走廊上踱步是封閉病房裏的獨特風景。患者的最大活動天地就是這道不足百米的室內走廊。我常常看到,患者們不停地從走廊這頭踱至那頭,有的患者甚至會連續數小時不停歇地穿梭往返,如同籠子裏團團打轉的困獸。與踱步者同樣執著的還有個綽號“抹布女”的潔癖患者,她手裏永遠拿著一塊抹布,不厭其煩地蹲在走廊上擦地,她不允許走道上有半個腳印留下。似乎隻要看到有腳印出現,她就會活不下去,那腳印仿佛直接踩踏在她的眼球和心臟上。病房走廊上鋪著潔白的地板磚,每天有護士專門打理,通常都不可能有腳印留下,然而抹布女愣是能看到不存在的腳印存在,就像福爾摩斯在案發現場發現作案者留下的蛛絲馬跡那樣。於是,走廊上就會出現這樣的景觀:隻要踱步者踱步不停,抹布女就會擦拭不止,雙方仿佛在默不作聲地暗自較勁兒。作為旁觀者,我就會聯想到磨道裏蒙著眼睛的驢子。交戰雙方默無聲息且麵無表情,陀螺一般轉得我頭暈眼花,許多時候我忍不住想大聲狂叫:統統給我停下來,否則立即拉出去槍斃!
當然,我從來沒敢放任自己叫出來過,而是在忍無可忍的時候強迫自己加入其中,讓自己也變成一頭磨道裏的驢子,比交戰雙方都更加倔強和執著,我由此證明了一個潛在真理:隻有深入其內,才能穿越其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