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羅高明的通信員來敲的門。通信員並沒進屋的意思,而是大聲地說:“胡警官,局座讓你去一趟!”
“知道了。”他說完通信員就走了,他又把門關上了。
進來的風很冷。
瞿華瑩說:“從今以後,羅局座會步步離不開你的。”
他問:“為什麼?”
她聳了聳肩,笑道:“不知道。”
瞿華瑩笑了笑,搖搖頭,突然又重複地問:“你夫人在日本?”
他邊穿大衣邊說:“是的,現在在日本工作。”
她“噢”了一聲,說:“讓她趕緊回來吧,不然兩地生活不好,夫妻雙方都寂寞。”
他倆同時下了樓,而且還是嬉笑著。當他倆走過特情科的門口時,項世成站在掛著長長冰淩的屋簷下,用含著敵意的目光在看他倆。他在吸煙,煙霧把冰淩弄得朦朦朧朧。胡春江悄悄地對瞿華瑩說:“你看項科長深情地看你呢。”瞿華瑩先是哼了一聲,然後冷冷一笑,快速地從項世成麵前走過。冰淩的亮光反射到項世成的臉上,他的表情分複雜。
瞿華瑩沒有到辦公室,而是回她宿舍去了。
胡春江來到辦公室樓下,見羅高明的俄國小吉普屁股後邊冒著青煙。這說明,羅高明要坐車出去了。他正準備上樓時,羅高明出現在了二樓樓梯口,他大聲對胡春江說:“坐車,咱們出去看雪去,中午一起吃火鍋。”胡春江忙說:“中午我請客吧。”羅高明說:“有人請客,你隻管去吃就行了。”司機跳下車,把前頭的車門打開,羅高明笑哈哈地鑽進車裏了。胡春江坐在後排座位上。
司機慢慢地把車開出警察局大院,大街上行人很少,每個房子上方煙囪都冒著青煙,青煙飄在雪霧中,整個滿洲裏如仙境一般。羅高明在副駕駛位上坐著,胡春江在後邊坐著,他們都著便裝。車路過東北軍哈滿司令部兵營門口,兩個士兵背著長槍,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一會兒,他們又路過日本領事館門口,門口外衛是警察在站崗,內衛是日本兵在站崗。看到這兒時,胡春江問羅高明:“局座,日本領事館門口站的弟兄是鐵路警察,還是我們的人?”羅高明說:“是我們治安科下屬治安中隊的人,在這兒駐一個班。”胡春江又問:“日本兵在滿洲裏有多少人?”羅高明說:“日本軍事委員會駐有一個連的兵力,他們的任務是防蘇聯人,對我們中國人不怎麼防備。這些,胡老弟你應更有所了解。”胡春江笑笑說:“我了解得很少。”羅高明想說什麼但欲言又止。
吉普車出了城,在一片開闊的草原上奔馳。雪下得似乎小了些,幾十米之外能看到幾座蒙古包在冒白煙。這時羅高明問胡春江:“老弟,今後你想幹些什麼工作呢?”胡春江早已有心理準備,順口說道:“局座安排什麼活兒,我就幹什麼活兒,一切聽您分配。”羅高明說:“我想讓你當我的助理不知道怎樣?”胡春江想起瞿華瑩剛才在宿舍裏說的那句話——從今以後,局座會步步離不開你的。他似乎明白了幾分,忙說:“如果羅局座不嫌棄我能力小,我很願意跟著您效力。我初來乍到,什麼也不了解,什麼也不懂得,正好跟著您多學一些東西。”羅高明笑著說:“跟著我你學不著什麼好東西,但也學不壞。那好吧,隨後我就宣布。”胡春江忙說:“謝謝局座!”
吉普車開進一個小村落,在滿洲裏的草原上村落很少,這個村並不大,但房子都很高大,有角樓,有歐式建築,也有俄式建築。吉普車在雪地裏東拐西扭地停在了一個掛著兩排紅燈籠的大門口。羅高明扭過臉對胡春江說:“到了,下車吧。”胡春江問:“局座,這是什麼地方啊?”羅高明說:“這個村叫虎丘爾,蒙古人多,漢族人少。這是我一個好朋友的家,叫古爾多,是蒙古族。古爾多今天中午請我們來吃火鍋和手把肉。下車吧,自己人。”
這是一處坐北麵南古典型的深宅大院,大門是漢代建築,青磚,厚牆,紫門,琉璃瓦。走鸞飛鳳,古色古香。大門開了,一個身穿棉袍、頭戴狼皮帽、從頭到腳都透出雍容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一看就知道此人過的是安富尊榮的生活。車門打開後,羅高明跳下車,寒暄之後,三人一同進入大門。
這是個很大的四合院,院內有不少人在廂房出出進進。東邊廂房像是廚房,西邊廂房像是下人的住房。穿過中間的房子通道,進入後院,後院兩邊沒廂房,是高高扛著白雪的厚牆。堂屋是高大的殿房,殿房門口掛著藍色厚厚的棉簾,用於保暖。進院看這氣派,胡春江知道這是大戶人家。胡春江走進寬敞舒適的堂屋內,頓時感到了溫暖。堂屋裏早已來了兩個人,一個是他們警察局的毛先征,一個是日本人的打扮。毛先征見他們進來,忙向胡春江介紹道:“這位日本朋友是咱滿洲裏新天號洋行的井上春樹先生。”胡春江愣了一下,趕忙用簡單的日語進行問候。誰知井上春樹不用日語,而是用流利的漢語與他交流。井上春樹的漢語還帶有東北味兒,這使他吃驚不小。
大家圍著一個特製的火鍋桌子坐下後,胡春江環視一周,見這室內列鼎重茵,各個物件都顯示富貴。羅高明點了一支煙,開始給胡春江介紹古爾多。他說:“我這位朋友,家財萬貫,牛羊駝馬成群不說,精神也很富有。他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他通讀四書五經,別人讀不懂的書,他都能倒背如流。他的書房可以說是汗牛充棟,應有盡有。他是我們滿洲裏有名的博學多聞的大先生。”
古爾多邊給大家沏茶邊笑道:“過獎了!其實老夫我才疏學淺,布衣愚鈍呀,我隻是在有生之年,幹些我喜歡幹的事罷了。現在國家前途命運不明,個人前途不曉,幹其他事無能,我隻好一心讀書追聖賢啊!”毛先征看著古爾多說:“錢永遠也掙不完,書永遠也讀不完,錢掙得多了是禍水,書讀得多了是福分啊!”
胡春江忙說:“古先生真是大先生呀,說出話來皆是哲理。敬佩敬佩,今後小弟有什麼不懂的事情,定來請教。”
古爾多謙遜地笑道:“請教說不上,相互交流、相互切磋還是可以的。”
接著羅高明又介紹井上春樹。他說:“井上先生在日本是個大家族,祖輩們在皇室裏做過大事。其父親在日本有多家企業,其叔父是皇家軍事教官,曾在北京陸軍參謀部工作過。他母親是哲學家,出版了不少哲學書籍。我們滿洲裏的新天號洋行,井上先生擁有絕對的股份。來我們滿洲裏做生意的人,離了井上先生,他們什麼生意也做不成。”
井上春樹搖了搖頭,喝口茶水,沒有發言。
古爾多說:“我們滿洲裏的牛羊駝馬能運出去,日本的洋貨能到我們邊陲來,俄國人的鋼鐵能到我們境內,我們的木料能運往內地,這都是新天號洋行的業務。井上春樹先生是咱東北三省有名的鴻商富賈。”
井上春樹放下茶杯,他臉上皮肉微微一動說:“為了滿洲裏的繁榮,我隻是盡了一點綿薄之力,我們大日本帝國向來就是關心周邊國家的經濟繁榮和社會的發展。我們井上家族隻是遵照天皇陛下的旨意,幫助亞洲人民共榮而已。我現在隻是在滿洲裏做了一點點貿易,將來我還要到更多的地方去做。這兩年我先把東北的貿易做起來,不久的將來很可能還要到南方去做,到全中國去做。”
胡春江很用心地聽著他說的每一句話,聽著聽著感覺這個日本商人不像生意人,而像個政治家,像個軍人。就像上海黃浦江上修船廠的冬渡,剛開始與他接觸是個商人,後來他就像個政治家,再後來感覺冬渡就像一介軍人。
此時,胡春江還摸不清羅高明約他來這裏的真正目的,但他可以肯定,不會是單純吃火鍋的。
滿洲裏的涮羊肉全國聞名。呼倫貝爾草原無汙染,牧草營養豐富,用這種牧草放養的綿羊肉做涮羊肉原料,鮮嫩無膻味。關外來這兒的人,不吃涮羊肉等於沒有來。
今天中午的涮羊肉真是讓胡春江大開眼界,自從他離開哈爾濱到武漢、上海後,特別是走上這種特殊的革命道路後,他再也沒有吃上這種使他日夜想念的涮羊肉了。今天的羊肉主要選羊的上胸,大三岔,小三岔,肥瘦適中的部位。刀工也很見功夫,羊肉切得薄而整齊均勻,真正達到薄如紙、切如線、美如花的標準。今兒中午的宴席,可謂是炊金饌玉,味美豐盛。
大家落座後,羅高明交代讓他的司機過來一起吃。盡管後廚給司機和其他後勤人員備的有一席,但羅高明還是強調讓他的司機過來吃。這一點,是羅高明的長處。是龍都有三潭水,如果羅高明沒有過人之處,滿洲裏這個地方的警察局座,他未必能順順利利地坐下去。司機是從東北軍調整過來的,雖然也穿著警察的服裝,但實際是軍人。東北軍是他的基礎,讓東北軍的軍人給他開車,他就是不說,大家也知道啥意思。
井上春樹和毛先征是古爾多派車接來的,井上春樹也沒有隨從人員。
今天的鍋底也是有特色的。古爾多介紹說:鍋底是煮羊肉的原湯,放有蝦、蟹、參、貝、甲魚及海菜、蔥花、白薯等。調味料有芝麻醬、紹酒、腐乳汁、韭菜花、曬醬油、芥菜麵和辣椒油。
佳肴美饌陸陸續續上桌,大家邊吃邊聊。
胡春江正吃得歡,井上春樹突然問他:“胡先生哪年在東京哪個警察學校上學呀?”
胡春江聽他這麼一說,心裏顫了一下,心想,他問我這是隨便問呢?還是有目的呢?他不動聲色地放下筷子,看著井上春樹微微笑了一笑,回答道:“井上先生,1920年初家父把我送到東京刑事警察學校,我1921年底結業回來。”井上春樹問:“當時你們的校長是誰呀?”胡春江如背書一樣地回答道:“是東京地方警視廳副警視總監康宏恒二。”井上春樹想了想問道:“東京刑事警察學校隸屬於警察廳,為何讓東京地方警視廳的副官去兼呀?”胡春江說:“據我所知,康宏恒二的編製在警察廳,他到警視廳任職也是兼職,因為他是刑事專家,他破過很多大案要案。因此,警察廳既讓他管東京地方的治安,又讓他兼職辦警察學校!”井上春樹笑了笑,自己端一杯酒,喝了。
胡春江這時終於明白,今天中午羅高明讓他來這裏不是讓他吃涮羊肉的,真正的目的是讓這個日本佬“考”他的。他深深地知道,羅高明和他的智囊毛先征在懷疑他的日本背景,於是就讓井上春樹考他。井上春樹問他這些,太小兒科了,母親和田家彬給他的材料,他早已背誦得滾瓜爛熟。就是考日本的古代史、近代史他也不怕。一會兒,他反問井上春樹:“井上先生認識我們校長?”井上春樹似乎也吃了一驚,忙搖頭說:“不,不認識。”
這時又上來一道菜:特色手把肉。廚師早已把手把肉分割成小份,每人一份,胡春江也是好多年沒有吃這種可口的羊肉了,聞見這種味道,他就醉了。
井上春樹看一下羅高明,羅高明忙說:“吃吧,古先生這裏做的手把肉,不肥,不膻,肉嫩鮮美。”
井上春樹用手拿起半根羊排吃了起來。一會兒,他似乎漫不經心地又問胡春江:“胡先生,你太太也在日本留過學?”
胡春江心裏已有數,這一定是羅高明和井上春樹唱的雙簧,兩個人串通在“考”他。毛先征和古爾多也可能參與其中。他平靜一下心情,放下筷子,答道:“是的,我太太前些年在日本上過學。”井上春樹又問:“她在東京上還是在其他地方上學?”他回答:“在東京大學。”井上春樹問:“她學什麼專業?”他回答:“學的工業經濟和紡織史。”井上春樹笑道:“胡太太一定是位才貌雙全的淑女啦。”胡春江搖了搖頭說:“一般般啦。”
井上春樹突然問大家:“東京大學在明治時期是哪兩個學校合並而建立的,我想不起來了,你們誰知道?”
胡春江知道他問大家是假,“考”他是真。但他不急於回答他,他慢慢地涮了一片羊肉吃起來。這時古爾多看著胡春江說:“胡先生是個日本通,你應該知道的。”胡春江放下筷子,說:“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東京開成學校與東京醫學學校合並而成立的東京大學。”
井上春樹哈哈一笑,說:“還是胡先生記性好呀,說得對,就是這兩個學校合並的。”
室外,雪似乎下得更大了,灰蒙蒙的天空飄灑著稠密的雪片,大地一片混沌。村莊上基本沒有行人,隻有幾隻不怕冷的狗在伸長脖子覓食。然而,滿地都是雪,沒有供狗吃的東西。
井上春樹拿起一塊手把肉,沒有馬上吃,一直聞著又問:“胡先生在東京上學期間,發生了一起震驚日本的大案,你可否知道?”胡春江用一種機智的眼神看了一下大家,最後把目光鎖定在井上春樹那不大不小的雙眼上。他微微一笑說:“我在東京上學那兩年,大大小小發生了很多案件,其中最有影響的案件,是我們校長參與偵破的火車站投毒案件,作案工具是毒氣彈。犯罪人員把毒氣彈打開放到旅行包內,然後悄悄離開,結果導致二百餘人中毒,八十餘人死亡。最後鎖定六個罪犯,並把他們抓獲。後來才知道,這些人都是天神教的骨幹成員。這種反人類的邪教組織,後來被日本政府徹底清算了。”
井上春樹聽罷,歎道:“我差點也成了冤魂呀!那天我購買了火車票,準備去九州,結果我母親病了,我就去了醫院,要不是……”
毛先征說:“好懸呀……”
羅高明感歎地說:“不是老母親有病,而是老母親在保佑你。母親是真正的天神啊,保佑她的兒子永遠平安無事兒。”
胡春江不去想什麼富貴之命,星座之言,他在反思剛才井上春樹問他的這些話題,現在已經很明確地證明,今天中午是“考”他的背景的,目的是怕他冒充日本背景。但是也看出來他們很謹慎,他們怕因“考”而引起胡春江對他們的不滿,於是他們用平常和氣的方式對他進行“考試”。
午宴很快就結束了。在回來的路上,胡春江假裝喝大了,睡了一路,沒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