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前,胡春江騎著陸師傅的自行車趕到了公共租界跑馬場右邊的華夏書店。他與門店的工作人員對完暗號後,直接上樓了。二樓有個經理辦公室,室內已經有了兩個人,金牙大媽和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在說話。
胡春江走進門,金牙大媽就給他介紹說:“我給你介紹一下,楊先生,華夏書店經理。”金牙大媽又對楊先生說:“這是胡春江,‘紅隊’的主力,神槍手,會武功,哈爾濱人。”楊先生與他握了握手,用欣賞和欽佩的眼神看著他。金牙大媽今天穿一件黑色的毛料大衣,很壓風,還有一條毛茸茸的灰色圍巾,與這大衣很匹配。金牙大媽看他一眼,冷冷地說:“中午喝酒了?”他點了點頭。金牙大媽嚴肅地說:“我不是多次強調說不準喝酒嗎,怎麼不聽?”胡春江一聽,惴惴不安起來,忙解釋說:“今天中午特殊……”沒等他說完,金牙大媽大聲地說:“別說了,再特殊有我們的工作特殊嗎?這時如果突然讓你去執行一個戰鬥任務,你還能瞄準獵物嗎?你還能讓其一槍斃命嗎?”金牙大媽說著掏出小金鼠牌香煙,胡春江手疾眼快地給她點上。金牙大媽深深地吸一口香煙,抬眼看著胡春江,諄諄告誡他說:“從今天起,酒堅決戒掉。不然,你這會兒就回去,每天也不用再看尋人啟事了。”
胡春江一聽,急了,叫道:“我的好大媽,我一定戒,你再見我喝酒了,你開除我黨籍!”金牙大媽突然笑了一下,回眸看一下楊先生說:“開除你黨籍我沒有這個權力,那是老南他們的事兒。我不讓你跟著我幹還是有這個權力的。”胡春江忙點頭說:“那是那是!”這時楊先生說:“春江是咱特科的大英雄,有膽有識,執行這麼多次特殊的任務,從來沒有失過手。我想他喝酒,是有分寸的。”胡春江打量一下這位楊先生,細高個兒,白淨臉,戴一副金絲眼鏡,像上海梨園戲子。胡春江問楊先生:“你了解我?”這時金牙大媽忙說:“這是楊書記,是負責咱中央安全的領導,能不了解你?”胡春江一聽,忙站起來敬了個禮,說:“首長好,我久聞您大名,未見其人,不想會在這兒見到了您!我以為您是這個書店的經理呢,原來……我想您一定是個李逵式的英雄人物呢,哪想到您會是這麼個文弱書生的形象!佩服,真是佩服!”
一會兒,又進來一個人,胡春江一看認識,是老南,是他們的頂頭上司。平時,他很少見到老南。楊書記問老南:“前後放的人都到位了吧?”老南說:“都安排好了。”楊書記放心地點了點頭。
胡春江沒有想到今天下午他能參加這麼高級別的會議,心裏有些納悶。接下來還有誰會來呢?
“現在開會!”楊書記把目光投向胡春江,很平靜地說,“胡春江同誌,今天我們個人給你一個人開會。主要是黨中央有一項重大決定要告訴你。”胡春江坐直了身子,做好了認真聽的準備。
楊書記言簡意賅地講述了這樣一項任務需要胡春江去完成。大意是:現在中國國內到處都是白色恐怖,荊天棘地。為了解決中國革命前途之問題,大約在明年春末夏初,中央要在蘇聯的莫斯科召開一次重要會議,初步定有一百四十餘名中共黨員代表要過境去蘇聯參加會議。中央決定在哈爾濱、中蘇邊境小鎮滿洲裏等地建立工作站,也就是建立特別交通站護送中共代表過境參加會議。總負責人是楊書記。經中央特科反複研究,決定由胡春江同誌擔任滿洲裏特別交通站站長,負責轉運內地黨代表去蘇聯開會。讓胡春江擔如此重要的任務主要是考慮三點:一是胡春江同誌是位老黨員,工作積極,對黨忠誠,有大局意識。二是他業務精湛,特別是在“紅隊”工作期間,業績突出,兩次受到特科的嘉獎,是最佳人選。三是他是哈爾濱人,兒時跟父母親在滿洲裏生活過幾年,對那裏的地理環境很熟悉,而且他的大哥現在在滿洲裏日本領事館裏任翻譯官,有在滿洲裏生存的條件。
最後楊書記說:“這次行動時間緊,任務重,過境人員多,情況複雜,這個滿洲裏特別交通站能否建好,能否安全運轉,關係著整個行動的成敗。我負責哈爾濱和滿洲裏的交通站工作。希望春江同誌不負眾望,完成好這項光榮而艱巨的政治任務。”
老南說:“你回到哈爾濱家裏後,不要主動聯係任何人。現在日本和北京軍政府在東北布下的特務組織多如牛毛,形勢嚴峻,稍有不慎,就會出現安全問題。到時候會有人找你下達任務的。你初次擔負如此重要的任務,希望你有勇有謀,千萬不可粗心大意!”
胡春江點了點頭說:“您的囑托我會記在心裏。”
金牙大媽笑笑說:“春江,真不想讓你走啊,‘紅隊’這個工作組真的不能沒有你呀。我們‘紅隊’缺少人手不說,關鍵你出類拔萃,不管幹什麼事都能讓我放心!然而,小局服從大局,全黨服從中央是我們的組織原則,沒辦法呀!”金牙大媽說著說著流淚了:“平時我對你要求嚴,時常批評你,不是我恨鐵不成鋼,而是我們的工作性質太特殊,我們是在刀尖上跳舞,來不得半點馬虎,紀律不能不嚴啊!”
胡春江上前拉了拉金牙大媽的手說:“我什麼都明白,大媽,您對我要求嚴是對的,沒有您的嚴格要求,哪有我光榮的今天?今天組織上如此器重我,都是您一點一滴悉心培養的結果啊!”說著,他眼圈也紅了。
老南向金牙大媽要了一根煙,自己點著後,深深地吸了一口,說:“滿洲裏是我國北部邊陲的戰略要地,那裏的情況不比上海簡單,現在黃河以北還在奉係軍閥張作霖控製中,東北更是他的核心控製區,滿洲裏是奉係控製的重中之重,那裏現在掛的還是五色國旗。張作霖坐鎮北京自任大元帥後,主要辦三件事情:一是忙著對抗蔣介石各路北伐軍。二是忙著收稅。因為財政吃緊,十幾個駐外大使館、領事館被迫關門了。三是與蔣介石南北呼應,大肆捕殺我們共產黨人。蔣介石明裏還不能管控東北,但暗地裏派去不少特務在那裏活動。因此,你前邊的道路荊棘塞途,困難重重,障礙多多。你要膽大心細,勇敢果斷。”
楊書記說:“目前咱中國多頭執政,弄得老百姓暈頭轉向,不知所措。早期有廣州國民政府,後來又有武漢國民政府,再後來蔣介石另立爐灶,在南京成立政府。南京的蔣與武漢的汪雙方口誅筆伐,刀來槍去,今天你開除我黨籍,明天我撤你職務,爭論幾個月,好不容易蔣汪結合,寧漢合流,統歸南京國民政府,又出來個什麼‘西山會議派’湊熱鬧。現在北京的安國軍政府與南京國民政府抗衡,整個東北地區軍政都聽北京軍政府的指令,北京軍政府是在段祺瑞甩下的北洋政府基礎上成立的,社會上都稱北京軍政府,不少人還叫北洋軍政府。張作霖的北洋軍政府其核心和蔣介石一樣,都是反共。這麼亂的局勢,給我們的工作帶來了不少困難。春江同誌一定要克服困難,審時度勢,完成任務。這次行動定名為‘紅色任務’,目的性很強,就是護送黨代表過境到蘇聯參加會議。會議結束,任務結束。黨代表們回國的路線,另行規劃。”
胡春江問:“我什麼時候動身?”
楊書記說:“再過些日子就是1928年元旦了,元旦前你必須得回到哈爾濱,那邊有人等著你呢!”
胡春江說:“明白!”
會議很簡單,但內容很重要。胡春江的肩上感覺到沉甸甸的。
胡春江走出華夏書店的門,在跑馬場的西門口,已有三輛人力黃包車在向這邊移動,他知道這是他們交通組的同誌,他們的任務主要是保衛楊書記的安全。
他已與金牙大媽合作三年多了,在她的領導下,他們每次行動都很成功。胡春江加入“紅隊”以後,他們這個五人小組可以說是“紅隊”的主力軍。“紅隊”成立以前,金牙大媽領導的這支隊伍叫“鋤奸隊”,屬特務工作科管理。他們的“鋤奸隊”更名為“紅隊”。“紅隊”的任務沒有變。胡春江是在武漢入的黨,他的入黨介紹人就是“紅隊”之前的領導人之一老狼。老狼是他的外號,也是代號,他和楊書記一樣,是黃埔一期的學員。他的大名叫趙真,但很少有人知道。胡春江現在的生活方式和老狼當年一樣,常年在長江的船上生活。與他不同的是,老狼每天晚上得換幾個地方住,上半夜在這個船上,下半夜在那個船上,從不固定在一個船上。盡管這樣,老狼從來不說苦,也不叫累,整天樂嗬嗬的,笑容滿麵。那時,胡春江在漢陽碼頭當船工,他在哈爾濱上過初級中學,受父親的影響,思想進步。老狼在碼頭很有影響,經常宣傳革命理想和進步思想。胡春江很愛聽。一來二去,老狼像一塊磁石一樣把胡春江吸引著。很快,老狼向他亮明了身份,並發展他秘密加入中國共產黨。當時,胡春江在紅旗下舉起右手宣誓時,他禁不住心潮澎湃、熱血沸騰,誓言為共產主義奮鬥終生,生命不息,戰鬥不止,隨時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隨後,老狼讓他到漢陽碼頭負責護送過往的中央領導和同誌們。老狼早期被黨中央派往蘇聯受過訓練,他經常給胡春江講蘇聯的革命故事。有一次,胡春江問老狼:“蘇聯革命勝利了,人民自由了,你在那裏訓練的時候,有沒有產生過不想回國的念頭?”老狼聽了,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笑了笑,拍了拍他的頭說:“真正酷愛自由的人並不是奔向已經自由的地方,而是他們要在沒有自由的地方或者失去自由的地方創造自由,奪回自由,為了自由去奮鬥和鬥爭。”老狼這些話,胡春江終生難忘,並為真正的自由而奮鬥。後來中共中央準備遷往上海,老狼把胡春江派往上海工作,並介紹他與金牙大媽接上了頭,成了金牙大媽隊伍裏的人。沒多久,傳來了老狼犧牲的消息,他是被捕後被敵人殺害的。金牙大媽聽說後,隻是念了一首詩:“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隨後,沉默了好多天。
現在胡春江已與金牙大媽有了深厚的工作感情。她像母親一樣照顧他和其他隊員。每次任務下來,她都交代來交代去,讓他們安全完成任務。他們領回的任務往往分特等、一等和二等。除特等任務外,一等和二等任務她都是以隊員人身安全為前提的。她常說:“這次失敗了,還有下一次,而失去生命,就沒有下一次了。”金牙大媽看起來人高馬大,其實很細心,每次任務都是從細節入手,一環扣一環,盡最大努力不讓有紕漏。也就是在她這樣精心安排和嗬護下,他們這個五人行動小組才赫赫有名。他冥冥之中感覺到,金牙大媽對他有一種特殊情感,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他還捉摸不透。也正因此,他十分願意跟著金牙大媽風裏來雨裏去地戰鬥。然而,這一切都將成為煙雲,今後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金牙大媽,見不到他們五人小組的其他四名同誌,更見不到中午與他喝分手酒的陸師傅,當然也見不到陸小楓。現在的大上海,到處充滿了危險,但也給人們提供了為追求真理而奮鬥的工作。他真不想離開這個複雜的城市,也不想離開他這份具有戰鬥性的工作。然而,新的任務和更有意義的工作在等著他,他必須無條件、義無反顧地接受新的考驗。
天暗了下來,跑馬場周圍的路燈亮了,他的長槍和兩支短槍還在五洲藥店對麵大槐樹下的屋脊上藏著,今天晚上他得取下來交給交通員宋自加。還有他住了三年多的木船,也要一並交給小宋,這是“紅隊”的資產。
提起哈爾濱,胡春江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故鄉冬日的雪景。現在哈爾濱正是白雪皚皚、銀裝素裹的季節。他有六年沒有見到母親了。母親叫杜雲英,人稱杜媽媽。去年妹妹秋實來信說她在一個私人辦的琴房當琴師,很累,但她很享受。妹妹是學音樂的,她的鋼琴彈得很好。她的主要優勢是十指長,隨母親。他的十指又粗又短,隨父親。父親離開他們三年多了。父親是個牧馬人,當年他在滿洲裏一個養馬場飼養馬,胡春江就是跟隨父親養馬在滿洲裏生活了幾年。父親走的時候他不知道,去年妹妹寫信才告訴他,他很悲傷。父親在他心中就是個大英雄,妹妹說父親是有病走的,但他隱隱感覺父親走得很不尋常。那時他還在上中學,父親確實患了病,母親說是肺病,不久,父親回到了哈爾濱養病。在回到哈爾濱養病期間,父親在家練字讀書。有一天,一個蘇聯人找父親,不知說些什麼,他就跟著那個蘇聯人去了滿洲裏。後來母親說他去處理滿洲裏養馬場的經濟糾紛了。
其實胡春江不知道,父親一生走的是革命道路,父親沒有讓他和他大哥繼承家業,而是把他送到南方走革命道路,讓大哥去日本上學。他去南方的那天,父親到火車站送他。父親的一席話,他現在還記得。父親說:“兒子,你出門在外,吃飯不要吃全飽,留個三成饑。穿衣不能穿全暖,留個三分寒。這點饑寒就是你將來生存的家底,以後你再怎麼餓就不會覺得太餓,再怎麼冷就不會覺得太冷。”後來,父親的話果然派上了用場。他當年在長江的船上,後來在黃浦江的船上,再怎麼冷,再怎麼餓,他都能挺過去。
大哥叫胡春海,當年在日本留過學,聽妹妹來信說,他前些年從日本回來後,在滿洲裏的日本領事館當翻譯。這次中央派他到滿洲裏建立特別交通站,也與大哥胡春海在日本領事館當翻譯有關。他的家庭情況,從來沒有跟金牙大媽說過,那麼黨中央是怎麼知道的呢?這些年,胡春江從來不跟大哥聯係,主要原因是他對日本人印象不好,而大哥給日本人當翻譯,故而他對大哥也有看法。妹妹來信講,大哥已結婚,嫂子是哈爾濱一個企業老板的女兒,也在日本留過學。嫂子娘家產業很大,有一部分產業還在日本,因此嫂子大部分時間在日本生活。他沒見過嫂子,更不知道她叫啥名字。妹妹問他在上海幹嗎,他回信說,給跑馬場培養馬。妹妹來信說,很好,子承父業。
妹妹給他來信,都是寄到租界跑馬場的業務處,那裏是金牙大媽設的通信站,他們所有隊員往家裏寄信都是從這個地址寄出的。他們每寄出去一封信,每來一封信,都得經過金牙大媽的審核。
胡春江無所事事地在跑馬場大街走著,當他到了有軌電車站時,看見了一雙熟悉的眼睛,是宋自加。宋自加向他遞了一個眼神,電車來了,他倆都上車了。
胡春江和宋自加在南京路下了電車,見一個廣告牆前沒人,兩人就一邊佯裝看廣告,一邊作了簡短的交接。
冬天,上海的夜晚很冷,黃浦江上更冷。胡春江站在碼頭上往江麵上看,呈S形的江麵,萬家燈火,連著天邊。胡春江讓冷風吹拂著。突然,他想到陸師傅,想到了小楓,於是向修船廠走去。到修船廠,看大門的老人對他說,陸師傅和女兒下午坐船走了,行李也拉走了。他突然感到自己真的孤獨起來。他為下午沒有給陸師傅拉行李而自責,沒能給小楓送行而悲傷。
水警船鳴著警笛開了過來,水浪把胡春江的船衝擊得一搖一晃的。水警船開到他的船邊熄火了,警笛也關了。大徐穿著黑色的皮警服,手拿著一小包東西上了胡春江的船。“喝酒喝酒!”大徐把一紙包東西往胡春江麵前的小桌上一甩,大叫道:“喝酒!”胡春江把手一擺說:“你和小毛喝吧,我喝不下去。”大徐哈哈一笑說:“我知道你為啥喝不下去。”胡春江抬眼看一下大徐,用眼睛瞪著他說:“你是神仙,還知道我想的啥?”大徐說:“我雖不是神仙,但我勝似神仙,我知道你想啥哩。”胡春江有點餓了,他聞到了燒雞味,於是他打開那紙包,扭掉一個燒雞腿吃起來。一會兒,他問大徐:“你說,你知道我為啥不想喝酒?”大徐坐到他麵前,從厚厚的皮衣裏掏出一瓶白酒,放到桌子上說:“你想一個人!”胡春江眼睛一亮,問:“誰?”這時小毛在外喊道:“胡大哥,你想的人來了呀!”話音沒有落,小毛上了船,他身後跟著的是陸小楓。
陸小楓上了胡春江的船頭,站在那裏,兩手相互牽在一起,不好意思地看著他。
陸小楓像從空中飄來一樣,神秘而又美麗。胡春江突然心花怒放起來,指著大徐和小毛說:“喝酒,喝酒,你倆好樣的!喝酒喝酒!”
天空很深邃,深邃得不敢深看。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冷月掛在空中,漠然地灑著弱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