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師傅見進來的是兩名警察,笑了。他對兩名警察說:“大徐,小毛,你倆過來喝一杯。”胡春江把酒瓶裏的酒分成兩杯,站起來對這兩名警察說:“來,喝,喝光了!”大徐和小毛端起杯喝幹了。胡春江與這大徐、小毛是要好的朋友,因為他倆是水上警察,管碼頭以下的水上治安。胡春江常年漂在水麵上吃住,經常幫助他倆維持水上治安,所以他們關係很好。
大徐對陸師傅說:“陸師傅,我們的巡邏船壞了,發動機發動不著,你得抓緊加班給我們修修。”陸師傅說:“我今天累了,也喝大了,明天修吧。”小毛說:“陸伯,不行呀,今晚必須得給我們修好。”“為啥?”陸師傅問。胡春江正在吃雞肉,似乎沒有把他們的話放在心裏。大徐說:“今晚在北四川路那邊的五洲藥店門口,發生了一起命案。我們局座精心保護的人,讓人打了黑槍,死了。這人本來馬上就要出國了,誰會想到在眾多保鏢的保護下,讓人一槍打死了。”小毛說:“他娘的,也不知道死者是個什麼人,死就死吧,還讓我們連夜巡邏,查找凶手,不準休息。這麼大冷天的,真他媽的倒黴。”胡春江說:“你們的巡邏船壞了,是很好的理由啊,你們回家睡覺吧。”大徐說:“我已經向我們所長報告了,我們那熊所長說,修去!修不好你倆跳到黃浦江裏遊泳巡邏。”“該死!”胡春江憤憤不平地說。
小楓對父親說:“爹,別喝了,你去看看吧,盡量把他們的船修理好,不然這兩個大哥真的要跳江了。”
此時,胡春江似乎是喝多了,用手指著大徐問:“你能抓住凶手?”大徐搖了搖頭,笑了,說:“這樣的凶手,都是有背景的,我沒那麼大本事抓到他。”胡春江又用手指著小毛問:“你?能抓住凶手?”小毛忙說:“胡大哥,小毛那點本事,你還不知道?掙點錢養活我老娘罷了。”胡春江笑了笑,說:“我想也是,就是凶手站在你倆麵前,你倆也未必抓得住。”大徐嘟囔著說:“我們兩個小小的警員,也沒操心抓什麼凶手,開著船在水麵上應應景罷了。”
這時,陸師傅咳嗽兩聲,站起來大聲地說:“春江,走,跟我去修船。”
四個人都出去了。陸小楓收拾完東西,抱了一床被子也出去了。
此時的小楓,從內心裏不能自製地愛上了胡春江。小楓體會到,愛情是一種積極的而不是消極的情感,是從內心生長出來的東西。
深夜,胡春江回到他的船上睡覺,發現床上多了一床被子,他明白了,是小楓送來的。
江麵上夜間風大,冷,多一床被子蓋在身上很暖和,他馬上就睡著了。大徐和小毛的巡邏船來回在他船邊飛過,他似乎也不知曉。斜月西風之中,大小船隻漂泊在碼頭下,鱗次櫛比。漁火片片,鑲在水麵上,像夢幻一般。胡春江睡得很踏實。
…………
第天,上海的中文、外文報紙都用頭版頭條報道了秋風被殺的消息。外文報紙大膽地、一針見血地說,這是一場政治謀殺。中文報紙隻報道案件的傳奇經過,不影射。
太陽剛剛從水麵上爬出來,陸小楓就手拿報紙站在了他的船上。她見胡春江還在船艙內蒙頭大睡,就坐在船頭悄悄地看報紙。這家報紙把秋風被殺案件寫成了偵破通訊,很吸引人。小楓正在入神地看著,胡春江悄悄地來到她身邊,用手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右肩,說:“看什麼呢,這麼忘情?”陸小楓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拍嚇得驚叫一聲,惱怒地說:“你幹啥呢?嚇死我了,我差點掉水裏。”胡春江趕忙道歉,微笑著問:“為何大清早跑到我船上看報紙?”陸小楓說:“誰稀罕來你船上?風這麼大,要不是我爹讓我給你送報紙,我才不來呢。”他忙問:“陸師傅為啥讓你給我送報紙呢?”小楓抬頭看看他說:“不知道。”胡春江接過報紙,一看,是報道昨晚秋風被殺的通訊。剛看個開頭,他就把報紙放下了。小楓問:“你怎麼不看了?”他回答:“不感興趣。”小楓說:“看吧,可好看了。”
停了一會兒,小楓問:“春江哥,被子暖和嗎?”胡春江一聽高興了,說:“可暖和了,昨晚上我睡得可香了。”小楓低著頭說:“暖和就好。”胡春江說:“你還是把被子拿回去吧,我看陸師傅的被子也很薄,讓他蓋吧。”小楓抬起頭,看著東方升高的太陽,眯著眼睛說:“還是你蓋吧,我爹有被子蓋。再說,這被子是我爹讓我給你送的。”太陽下,晨露很快都蒸發了,黃浦江麵上開始繁忙起來,睡了一夜的人們顯得格外精神,各司其事,把整個江麵弄得熱氣騰騰。胡春江拿出毛巾,在江水裏洗臉,水很涼,他洗得很慢,似乎是在邊想事邊洗臉。
小楓拍手喊道:“嗨,你在想啥呢?”胡春江嘿嘿一笑,答非所問地問:“火藥味和炸藥味有啥區別嗎?”他向她擺了擺手,意思是讓她快點走吧。小楓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這時從大汽船身子下邊遊出來一隻小船,是清理水麵垃圾的梁師傅。他把船靠近胡春江,小聲問:“春江,你啥時候把小楓娶過來呀?”胡春江把頭伸出來,問:“娶小楓幹啥?”梁師傅說:“過日子呀。你看咱黃浦江麵上的小兩口們,日子過得多麼幸福啊!”胡春江笑笑說:“忙去吧梁師傅,昨天我看見碼頭停船水域垃圾多得很。”梁師傅幹笑幾聲,走了。
胡春江吃完早飯,躺在床上無聊地看著小楓拿來的報紙,他一目十行地看了昨晚槍殺秋風的通訊,看完冷冷一笑,把報紙甩到了一邊。他知道,這篇通訊百分之八十是胡編的。真正擊斃秋風的方案,他是最清楚的。因為金牙大媽給他們布置任務時,把方案也給他們講得很細。
整個方案是特科“紅隊”老板老南製定的,是金牙大媽一手執行的。方案的脈絡是這樣的:秋風叛變後,不但投靠了南京國民政府和國民黨特務組織,而且還得到法國人的保護,於是國民黨中央黨部在上海的特務組織,就在法租界給他租了一棟小洋樓居住。秋風在這兒居住,主要目的是等他們的護照。國民黨中央上海特務工作站有個頭目叫師偉,先是蔣介石身邊的秘書,後調到上海負責上海方麵的情報工作。師偉一邊給秋風辦出國手續,一邊給他提條件,條件是讓他再釣一個中共大魚,然後再送他出國。秋風的目的是去英國生活,他在倫敦留過學,認為那裏是人間的天堂,自由、舒服,不用擔驚受怕地過日子。師偉和法國人都同意了他這一要求。金牙大媽利用那個大鼻子導演了一場好戲,這出好戲就是讓秋風指認五洲藥店的中共大人物。特科在國民黨中央黨部有個臥底叫王奇,王奇受南老板的領導。王奇根據中共中央的指示,給師偉提供一個“可靠”情報,說位於北四川路老靶子路口的五洲藥店是中共一個重要交通站,而且藥店老板是中共重要人物。王奇在國民黨中央黨部有些背景,師偉知道他是上海青幫頭目杜月笙的門生,還和日本人有些聯係,因此對他提供的情報深信不疑。王奇給師偉建議,讓秋風去指認“五洲藥店”的中共大魚,如果指認成功,就讓他馬上去英國。
當師偉把指認任務說給秋風時,秋風把頭來回搖得如撥浪鼓似的,堅決不同意。他對師偉說:“師站長,你說的大魚我確實認識,但那個五洲藥店我不能去。”師偉問:“為啥?”他回答道:“我怕那是陷阱,是中共‘紅隊’設計的局,讓我投網。”師偉點了一支煙,臉陰了下來,說:“你這樣前怕狼後怕虎,什麼時候能出國呢?我給你說實話,這個計劃我們已報告給蔣總司令,他對你抱有厚望。”秋風知道沒有退路了。師偉說:“請你不要懷疑我們的情報,你是很安全的。你指認的瞬間,大魚就會擒獲,他們沒有還手的機會。”
由老南指揮,金牙大媽安排,大鼻子布置,王奇執行的指認活動定在了昨天晚上。
昨天中午,金牙大媽給他們五人行動小組召開了最後一次碰頭會。會議地點設在北閘區一個無線電修理門市部的三樓上。門市部是個女老板,很秀氣。胡春江推門進來時,女老板正跟一個顧客說什麼無線電零件。女老板用特殊的眼神,看了胡春江一眼。等她辦完業務,那位顧客走了,他看著她問:“有東風牌的收音機嗎?”女老板說:“有收音機,但不是東風牌的。”他又問:“那是啥牌的?”女老板說:“是浦江牌的。”他倆說的是事先定好的暗語,如果說錯一個字,就是對暗號失敗,失敗的後果就是他參加不了會議。暗號對答成功後,女老板的目光變得溫和一些,她往樓上看了一眼說,在三樓。
三樓是個無線電修理車間,堆放了很多無線電零部件。後來胡春江才知道,中共中央第一部電台就是在這裏組裝成功的。胡春江是最後一個到的,一是因為他看到尋人啟事有點晚了,二是他平時出門都是借陸師傅的自行車,今天他去借的時候自行車被陸師傅騎走了,他隻好乘有軌電車而來。金牙大媽沒有穿旗袍,而是穿得像工廠裏的抄身婆。
金牙大媽見他進來,開門見山地說:“今天晚上秋風要到五洲藥店去指認大魚,這是老南精心布的局,老南要求我們要一槍斃命,武器還用你們自己的武器,彈藥就從這兒拿,你們五個人的分工由胡春江負責。”胡春江忙說:“我們五個人每人除了帶一支長槍外,每人還得配兩把駁殼槍、四顆手雷、一百發子彈,主要是以防萬一,一旦擊斃失敗交上火,沒有武器彈藥恐怕完不成任務。”金牙大媽說:“都滿足你們。”胡春江又說:“如果情況有變,一槍打不死他,我們會以手雷為掩護,亂槍擊斃他,非除掉他這個叛徒不可。”金牙大媽對胡春江說:“你的武器老南也給你配好了,是美國M14半自動步槍。”胡春江拿起一個無線電零件,看了看,然後輕輕放下說:“我還用我的長槍,順手。我們已看了地形,五洲藥店對麵院內有一棵大槐樹,由我在上麵往下射擊,沒的跑。前天晚上後半夜我們已模擬了一次,感覺很好。”金牙大媽說:“今天你們把槍都保養一下,天冷,別到關鍵時候卡殼。”
前幾天金牙大媽就告訴他們幾個備選方案,其中就包括五洲藥店方案。每個備選方案,胡春江他們都悄悄地演習過一次。
金牙大媽又講了一些細節,包括退出路線和接應他們的人都安排了。安排完畢,金牙大媽突然像想起了什麼,說:“那啥,如果馬麗出現在現場,不能動她!”胡春江忙問:“為啥?”金牙大媽頓時生氣了,說:“又犯紀律!你這種多嘴的毛病,早晚是要吃虧的。”胡春江尷尬地笑笑,無言了。金牙大媽又說:“不過,馬麗是不會出現在現場的。”
晚上,秋風真的被胡春江一槍斃命了。
…………
為了執行這個特殊的任務,這幾天胡春江既緊張又勞累。在蒙矓的睡夢中,他似乎聽到了笛聲,他一骨碌坐起來,側耳細聽,是笛聲,這是多麼熟悉的笛聲呀,是交通員宋自加通知他有重要事情。金牙大媽給他規定,平時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上碼頭看電線杆上的尋人啟事,尋人啟事裏邊含著通知。如果有要緊的事和突發的事,就讓宋自加到江邊吹笛。這時他吹的是一首歌曲,名字叫《萬馬奔騰》,旋律歡快,有力,奔放。金牙大媽用十首歌曲代表十種任務的內容,這首《萬馬奔騰》是其中的一首,暗含任務緊急的意思。宋自加似乎看見他走出船艙,站在船頭假裝在做操,目的是觀察一下周邊的情況。宋自加沒有把這一曲吹完,就止住了。他用笛杆打了打左手,轉身走了。
梁師傅見胡春江在船頭,把垃圾船靠過來,問道:“春江,這些日子怎麼也不出船了?準備喝西北風呀?”胡春江沒心情與梁師傅說閑話,他對梁師傅笑笑,裝作慢悠悠地上了碼頭,見宋自加站在一根電線杆邊看廣告,忙加快步伐走過去。宋自加見他走來,忙轉身下堤走了。他知道,宋自加以這種方式告訴他,這張尋人啟事就是通知。胡春江見堤岸上有人在遊蕩,憑他的經驗,這些人都是便衣特務。他點了一支煙,沒有去看尋人啟事,而是走下堤,到一個小賣店買了兩塊臭豆腐幹。小賣店老板用紙把臭豆腐幹包好,他拿著臭豆腐幹,轉身又上堤,佯裝路過那根電線杆,站著看了一會兒。這張尋人啟事是個緊急通知,讓他下午四點到公共租界跑馬場右側的華夏書店開會。他用一分鐘就記住了所有內容。這時似乎有個特務也遊蕩過來,他抬手聞了聞豆腐幹,走了。特務也到電線杆前看了一下,滿杆貼的都是廣告。特務似乎對這些不感興趣,又遊蕩著走了。現在十裏洋場的大上海,大小門類的特務明的、暗的,到處都是。
胡春江惦記著早上陸師傅給他送報紙的事兒,很快就來到修船廠,走進陸師傅的房門,見他一個人在喝茶。陸師傅用手指了指對麵的小木椅,示意他坐下。陸師傅又喝幾口,慢慢說:“我家裏有點急事,得離開這船廠。”胡春江聽罷一愣,問:“家裏出啥事了?要緊嗎?”陸師傅說:“也不是什麼大事,但是我和小楓得馬上回去。”他問:“是請假還是辭工?”陸師傅說:“辭工,不幹了。”胡春江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停了一會兒,問:“什麼時候走?”陸師傅說:“下午!”“這麼急?”他忙問。陸師傅說:“是啊!得趕緊回去呀。”胡春江突然掛念起小楓來,他們父女這一走,人海茫茫,這不是一生也見不了麵了嗎?他問:“小楓也辭工?”陸師傅點了點頭。不知為什麼,胡春江心裏堵堵的。這時他才知道,他心裏早已丟不下小楓了。
這時陸師傅突然說:“你下午沒事的話,幫我把東西運到吳淞口碼頭吧。”胡春江一聽此言,心裏大跳幾下。他下午四點要參加一個緊急會議,而且是個很重要的會議,不然金牙大媽也不會讓宋自加來吹笛通知他。可他的身份和他的行動都是絕密,不能對他人講。於是,他苦惱地笑了一下,解釋說:“陸師傅,我下午有……”沒等他說完,陸師傅做了個打住的手勢,笑笑說:“我知道了,你肯定約好有事兒,下午我自己想辦法吧。”
太陽照在黃浦江的水麵上,發出粼粼的明光。陰冷的天空,天藍得讓人呼吸都困難。鳥兒在江麵上飛翔,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它們在反複地剪水。一艘汽船開來,把水麵剪開。風伴著浪花,像是在憤怒地反抗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