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屋,門被從內閂上,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
外麵的怨毒與饑餓,與屋內的溫情和震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蘇秀雲端著那盆熱氣騰騰的紅燒肉,雙手都在微微顫抖。
肉塊燒得紅光油亮,濃鬱的醬香混合著肉香,霸道地鑽進鼻腔,讓她這個常年不知肉味的女人,喉頭忍不住一陣陣發緊。
“萌萌,吃,吃肉。”
她用筷子夾起一塊最小的、燉得爛爛的瘦肉,吹了又吹,小心翼翼地遞到女兒嘴邊。
三歲的江萌萌大眼睛裏滿是怯懦和恐懼,她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又看了看母親,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敢張嘴。
在這個家裏,她早已學會了察言觀色,知道好東西輪不到自己,任何的渴望都可能招來父親的嗬斥和姑姑的白眼。
“別怕,萌萌,吃吧。”
蘇秀雲聲音哽咽,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是......是爺爺給的。”
“爺爺”兩個字,讓萌萌小小的身子又是一縮。
今天那個暴怒的、把爸爸打得慘叫的爺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可怕。
蘇秀雲心如刀割,隻能把肉送到自己嘴邊,輕輕咬了一小口,做出很好吃的樣子,柔聲哄著:“你看,媽媽吃了,很香很香的。萌萌也吃一口,就一口好不好?”
或許是母親的眼淚起了作用,又或許是那股無法抗拒的肉香最終戰勝了恐懼。
江萌萌猶豫了許久,終於張開了小嘴,將那塊肉含了進去。
下一秒,她那雙總是盛著驚恐的大眼睛,猛地亮了。
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豐腴香醇的滋味在小小的口腔裏炸開。
她甚至都舍不得咀嚼,隻是含著,小小的眉頭舒展開來,臉上第一次流露出屬於她這個年紀的、純粹的滿足和歡喜。
看到女兒的模樣,蘇秀雲的眼淚終於決堤而下。
她一口肉,一口淚,無聲地往嘴裏扒著飯。
這頓飯,苦澀中又帶著一絲破土而出的甜。
她不知道公公為何會性情大變,但她能真切地感受到,那座一直壓在她們母女頭頂的大山,似乎有了一絲鬆動的跡象。
這微弱的鬆動,對她而言,便是黑暗中燃起的、足以燎原的星火。
與裏屋的溫情隔絕的,是院外的地獄。
江偉癱在地上,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背上火辣辣的劇痛。
江莉則像一頭被困在籠子裏的野獸,來回踱步,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裏屋的門板,仿佛要把它燒穿。
肉香,無孔不入的肉香,混合著裏屋偶爾傳來的、萌萌滿足的咿呀聲,像一把淬了毒的銼刀,反複銼磨著她的神經。
饑餓,屈辱,嫉妒,怨恨......
所有的情緒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將她牢牢捆縛,越收越緊。
憑什麼!
那個賠錢貨,那個隻會挨打的窩囊廢,她們憑什麼能吃上自己連聞一口都奢侈的紅燒肉!
而自己,這個江家正兒八經的女兒,卻要在這裏受餓受辱!
父親那冰冷的眼神,那句“遲早是外人”的宣判,更是將她最後一點情分徹底斬斷。
這個家,不能待了!
一個惡毒的念頭,在江莉的心中瘋狂滋生,迅速成型。
夜色漸深,萬籟俱寂。
江莉假借要去院子角落的茅房上廁所,悄悄觀察著堂屋裏的動靜。
父親江衛國依舊像一尊門神般坐在院中,雙目微閉,似乎在假寐。
她心臟怦怦狂跳,手心全是冷汗。
她繞到院子後方,那裏有一個平時用來運柴草的小柴門。
門閂有些老舊,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不發出太大聲響的情況下,將門閂一點點抽開。
溜出院子的瞬間,冷風一吹,她打了個寒顫,但複仇的火焰卻燒得更旺。
她不敢回頭,提起一口氣,就著朦朧的月色,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通往鎮上的小路狂奔而去。
從江家村到鎮上,足有七八裏夜路。
路兩旁是黑黢黢的莊稼地,風吹過高高的玉米稈,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鬼魅的低語。
恐懼如影隨形,但一想到今天所受的奇恥大辱,一想到裏屋那盆香噴噴的紅燒肉,所有的恐懼都被更強烈的恨意壓倒。
她的腦子裏,已經開始瘋狂地編織著一套說辭,如何誇大事實,如何顛倒黑白,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煽動起外婆和舅舅的怒火。
......
錢家在鎮上,是個不大不小的院子。
江莉推開虛掩的院門時,錢翠花和錢富貴正在堂屋的燈下吃著晚飯。
桌上隻有一盤鹹菜和一碗玉米糊糊。
見到披頭散發、滿臉淚痕的外甥女,錢翠花那雙倒吊著的三角眼立刻瞪了起來:“莉莉?你這是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錢富貴,一個瘦高個,穿著時髦的跨欄背心,一臉的刻薄相,也停下了筷子,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哇――”江莉一見到親人,積攢了一路的委屈和怨毒瞬間爆發,撲到錢翠花懷裏就嚎啕大哭起來。
“外婆!舅舅!你們要給我和我哥做主啊!我爸他......他要瘋了!”
她添油加醋,顛倒黑白地將今天發生的事情哭訴了一遍。
在她的嘴裏,故事變成了這樣:她和哥哥江偉為了“前程”著想,好心勸說父親賣房進城享福,結果父親不知被誰挑唆,突然發瘋,完全不顧哥哥的前程,將江偉往死裏打,打得現在還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都是那個蘇秀雲!肯定是她在背後嚼舌根,挑唆我爸!我爸現在被她迷了心竅,不僅把她和我哥打成重傷,還餓著我們,不給我們飯吃!”
她哭得聲嘶力竭,還不忘指向最關鍵的引爆點:“他不知道從哪弄來一大塊豬後腿肉,至少有兩斤重!就隻給蘇秀雲和那個賠錢貨吃!還說......還說我們兄妹倆是外人,以後家裏的錢都歸蘇秀雲管!外婆,舅舅,那可是我媽留下的家底啊!”
“什麼?”
錢翠花一聽,頓時炸了。
她本來就極度重男輕女,覺得女兒錢淑芬是“潑出去的水”,但女兒家的東西,怎麼能落到一個外姓媳婦手裏?
更何況,她最疼的外孫江偉,居然被江衛國那個老實疙瘩打成了重傷?
這還了得!
“反了天了!他江衛國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打我外孫!還想獨吞家產!”
錢翠花一拍桌子,滿臉橫肉都在顫抖。
而一旁的錢富貴,眼神卻在聽到“一大塊豬後腿肉”和“家底”時,瞬間亮了起來。
他姐姐家的東西,不就該有他這個親弟弟的一份嗎?
江衛國那個窩囊廢,憑什麼吃獨食?
他舔了舔嘴唇,貪婪地說道:“媽,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明天咱們就去!非得讓他江衛國把肉交出來,再賠我外甥的醫藥費!他那老宅子,也得說道說道!”
母子倆一拍即合,立刻決定,第二天一早就去江家興師問罪,定要鬧他個天翻地覆!
江莉看著外婆和舅舅被成功煽動起來,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的惡毒。
與此同時,江家院內。
江偉忍著痛,挪到江衛國身邊,聲音虛弱地報告:“爸......江莉......江莉跑了。”
江衛國依舊閉著眼,連眉毛都沒動一下,隻是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
“跑了?正好,省得我動手趕。”
他緩緩睜開眼,深邃的眸子裏沒有一絲波瀾,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他冷冷地吐出一句話:“不用想,她一定是去找錢家那兩個吸血鬼了。”
他的腦海中,前世的記憶翻湧。
他記得,錢富貴好賭,欠了一屁股債被人追殺,是他掏空了家底,甚至賣了祖傳的幾塊銀元才把他救下來。
他更記得,妻子錢淑芬積勞成疾,重病在床,就差一筆錢買救命的藥。
他去求嶽母錢翠花,求她把當年淑芬的嫁妝——一支銀簪子拿出來救命,可錢翠花卻冷漠地拒絕了,說那錢要留著給兒子錢富貴娶媳婦。
舊恨新仇,是時候一起清算了。
江衛國站起身,沒有理會院中殘存的狼藉。
他再次走進了柴房,關上了門。
又是一陣熟悉的眩暈襲來,這一次,他早有準備,扶著牆壁穩住了身形。
他從靈泉空間裏,取出了一小把翠綠的韭菜,兩個雞蛋,還有一小捧珍貴的白麵粉。
做完這一切,他走出柴房,臉上帶著一絲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他已經想好了,明天,要用怎樣一出“大戲”,來迎接那群即將自投羅網的“惡客”。
一個針對錢家的殺招,正在他心中悄然醞釀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