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若風攙著梅雨到了客房前,二人就此吻別。
梅雨望他挺拔的背影消失進拐角處,想起半個月後的昏禮,不安著,卻咧開了嘴角——將臉埋入雙手掌心間深呼吸幾次,推門入了室。
柳老爺去應卯,將安置兒媳婦一事推給了妻子。既然是待嫁的身份了,期間見男方便不妥當,白氏給梅雨換了間映月樓的空房,離柳若風的院子遠些,再吩咐秋雲帶幾名有分寸的男仆從,往房裏添置了些女子的物什,銅鏡、梳妝台、妝奩、屏風、帳子......自認對這梅姑娘盡了地主之誼。
梅雨很快住進了新客房。
屋內為散灰塵味兒,窗戶大開,牆角點了蚊香,臨窗眺望,天昏沉沉,一塊一塊的雲被風推搡著跑,廊內守一排她道不出名姓的花草,潮風拂麵,簷下護花鈴叮當作響著。
她無聊,坐在書案前數身上的銅錢銀兩。
一塊嬌小的銀餅子加四十枚銅錢,這是她攢了一年的數量。大齊近十多年來通貨膨脹得厲害,前朝,一畝江南的田地價值三十兩,到今朝,僅值二十兩而已。現今是鴻禧二年,十五枚銅錢買一鬥米,一兩銀子買五斤豬肉。
這麼一算,著實窮苦。
唉,才反應過來,嫁妝要如何是好。
倘若嫁普通人家,倒不必苦惱,如今是要嫁給名臣柳左相之子,進士一甲探花郎,她一是假白府遠親名義出嫁,二無十裏紅妝,人們都講門當戶對,屆時京城老百姓一瞧,新娘子竟寒酸至此,不體麵,太不體麵,八成要傳閑言長語的。
就算放現代,兩個家庭買房子,女方一分不出,雙手空空入住還要求在房產證上寫自己的名,別人見了也鄙夷。
梅雨便不想嫁了。覺得自己討飯一樣,吃穿用度皆是從柳府身上拔羽毛,可別人從不欠她的。
不嫁了,不嫁了。
把那銀餅子和銅錢收回包袱,出門去尋柳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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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泓霖是柳白氏親兄長的第二子,與柳若風同年啟蒙、同年考會試,然落了榜,深受打擊,再無應試科舉之意,從此寄情於畫。雖不善念書,卻在作畫上天資卓越,又是慘綠少年,在京城公子貴女圈裏赫赫有名。
更為著名的,自他十五歲在通房丫頭身上初泄了陽,便常年出入煙花柳巷,逛遍了勾欄,每嘗一女便為其作畫,美名其曰“美妓圖”。他作畫的勾欄女子常身價大漲,逐漸的,皆以被他畫入美妓圖為豪。即便是花柳病盛行時,他也不收斂。
白氏是厭惡這位侄子的,然白泓霖到底是兄長的孩子,白氏自幼對兄長深懷孺慕之情,始終狠不下心對白泓霖。
是日,白泓霖忽又來造訪,帶著一籃子菌菇,笑盈盈道:
“姑媽安好,這是家父親自到山上采的菌菇。家父心裏念著姑媽,讓我揀一籃最最肥美的帶給您。您千萬放心,絕對是無毒性的,能吃。”
白氏不喜其輕佻,兀自讓秋雲收好,還一支風幹的野山參作回禮:“你爹他近來身體可好?”
白泓霖不客氣地收下,回道:“好,好極了,一口氣能爬到半山腰,腳程比我這年輕人都快!”
循例,說柳府的飯菜比白府的美味百倍,要留宿一日方回。
展開摺迭扇,邊扇風,隨口問了句:“我那表弟呢?”
“約莫又鑽進書房裏不肯出來了罷。”
白泓霖便嘖嘖道:“不愧是若風表弟,我是永遠比不上的了。”
這話在白氏聽來陰陽怪氣的,微皺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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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府是富貴人家,比平常人家多吃一頓午飯,慣常在巳時。此時距巳時還差一個半時辰,白泓霖向來是靜不下來的,遂在府內到處閑逛。
經過西院,遇一陌生女子拄拐杖似往東廂房去,鬼使神差停下腳步,朗聲叫住了她。
那女子疑惑地望過來。
他展扇,大跨步靠近前去,笑著搭話道:“姑娘這是往哪兒去?先前怎的不曾見過你。”
這距離能打量清楚女子的容貌。
女子是美人胚子,明眸皓齒,玲瓏窈窕,著一身素樸綠羅裙,梳雙髻,渾身無貴重飾品,白泓霖猜測她是柳府新買的丫鬟——有可能是白氏見柳若風不願碰青芒和青杏,再買了一名更漂亮的作通房。
倘若為後者,那便麻煩了,柳若風是獨占欲極強的,不會肯將她讓給他。
女子後退一步,戒備的模樣:“我去尋夫——呃,尋柳若風。”
山楂抹蜜糖的嗓音,聽得白泓霖酥了骨頭,以至於未注意到女子對柳若風直呼其名。
青芒和青杏,不要也可,但麵前這女子他要定了,即使是瘸腿的,也不在乎。
可是要如何讓柳若風鬆口呢?
白泓霖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他不動聲色打量四周,女子身後有一間房,似乎是無人用的,而此處較偏僻,鮮有人經過......於是笑盈盈的,將手搭上那女子肩膀——
“白泓霖。”
背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白泓霖頓時止了動作,暗罵道,真不走運,怎麼來得這般及時!故作若無其事地收手,轉過身來,合了扇笑道:
“若風表弟,沒想到能在這兒碰見你,可真是難得。我記得以往,你總悶在臥房或書房裏不出來,有時連飯都是丫鬟直接送到房裏去的。”
隻見柳若風站在三四步以外,冷冷地望這邊,絲毫不掩臉上的不悅。今日他一身灰藍寬袖長袍,束了冠,劍眉星目,下頜緊繃著。
那女子矮小,被男人的高大身軀擋了視線,隻得往旁邊探頭,見柳若風,綻放出笑容,拄拐杖深一腳淺一腳地快步至其身前,歡快道:
“夫君——”
卻表情忽然僵硬,改口:“柳少爺,呃,若風......”
夫君?白泓霖愣了愣,柳若風甚麼時候娶的妻?怎的一點風聲都沒有,也未曾聽說柳府辦了昏禮、京城哪戶人家風風光光高嫁了女兒......
莫非是將這新買的通房丫頭抬了妾?嗬,那個傲慢自大、不屑世俗的柳若風居然納了妾!到底是男人!世間哪個男人是不想三妻四妾的?唉唉,女子可千萬莫聽信一些窮酸男人的鬼話,假惺惺。
隻可惜了,這惹人憐愛的女子原來已破了處子身。
白泓霖睡過無數女人,還是處子最是教他誌得意滿的。
柳若風習慣地伸手攙扶這女子:“腿腳不便還敢亂跑,若有事尋我,吩咐人來喚我過去便是。難道娘沒有給你安排幾名丫鬟麼。”
“夫人她許是太忙了罷......”
女子背對著,白泓霖看不見她的表情。
柳若風睨了他一眼,低聲對女子道:“梅雨,你先回自己房裏去,待會兒我再去找你。”
哦,原來叫梅雨,白泓霖暗暗記住了。
那梅姑娘乖巧應了聲,往來時的反方向返去——終於又正麵朝向了這邊,白泓霖勾唇角同她道別,她遲疑須臾,揮揮手也道了再見,離去了。
柳若風有些頭疼。
原本在書房寫信給朋友張遠報平安,半途,秋雲來了,告訴他那討厭的表哥又來造訪、跟白氏寒暄後往西院方向散步去,而梅雨被白氏安排進了西院旁的映月樓,二人恐怕會在路上撞見。
他聽罷,實在不能信任表哥的人品,即刻丟筆趕了過來,恰好見那白泓霖笑得不懷好意,作勢要搭梅雨的肩......幸虧秋雲留了心,否則不知會發生甚麼!
強抑怒火,冷淡道:“表哥怎的來了?”
白泓霖笑眯眯答:“家父到山上采了許多菌菇,讓我送來一籃子。”
菌菇從來不稀奇,每年夏季雨後山上遍地瘋長,柳若風心若明鏡,知曉母親愛戴了一輩子的那位親兄長,又覥臉以低賤品換妹婿家的隋侯之珠來了。
不由更加惡心厭煩。
“那位名梅雨的女子,”白泓霖道,“喚你為夫君?”
“嗯。”畢竟是母親的侄子,不好撕破臉。
白泓霖便哈哈大笑:“若風表弟,你何時納的妾?表哥得說說你了,都將她抬了妾,享了人家的處子身,怎還如此小氣,連貴重些的首飾都不給。”
柳若風嗤笑一聲:“表哥在胡亂想象些甚麼,那不是我的通房丫頭更不是妾,她是我下個月將明媒正娶的未婚妻。”
留下若有所思的白泓霖,不耐煩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