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雲是看著柳若風長大的。
十三歲那年,她被牙婆以死契賣入柳府,先做了最最低賤的粗使丫鬟,每日不是坐在後院洗衣服,便是在居灶君給廚子打下手,生命幹癟的。
前三年時並不服氣,人皆由女媧捏出來,同樣有鼻子有眼睛有手有腳,憑甚麼分出了高低貴賤,然愈活下去,愈想開了,這人世間最是不能非黑即白的。
柳若風當時方十歲,對一切都要較真,惹人頭疼的年紀。
秋雲初見他時,正蹲在柱子旁躲起來哭,動著情,身後傳來奶聲奶氣的“你是誰?”慌張轉身看去,原來是一男童,穿金滾邊的藍色翻領衫,手扯著拖地的燕風箏,滿臉困惑——見其麵龐極肖柳夫人,即刻猜到了男童身份。
那男童好心道:“你的痔瘡流血了。”
痔瘡流血了?秋雲擦眼淚的動作停住,她可從未得過勞什子痔瘡。
然而太好奇,扭腰往屁股檢查去,看不見,將裙擺努力朝前扯扯,這回總算見著了,確是流了血,一灘發暗的猩紅在羅裙上渲開......羞得整張臉都紅透,恨不能學鼴鼠往泥土地打洞溜走!
秋雲自幼比同齡女孩懂事,明白這是來了初潮,自己終於長成了女人,然,倘若要她給天真無邪的男童解釋何為葵水,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的。
於是哄騙道:“奴婢並未得痔瘡,不過是摔了一屁股墩,摔傷了,所以出了血。”
男童半信半疑的樣:“你發誓沒騙我?”
“奴婢發誓,”秋雲擺出假笑道,話鋒一轉,“少爺怎的拿風箏來了這後院,莫非迷路了?”
“線斷了,風箏掉在了這附近,我來拾回去,”頓了頓,“你千萬莫告訴娘聽,娘從不許我到後院來,說那裏陰氣過盛,會損了我的陽元......甚麼是陰氣陽元?我未曾在書裏讀過。”
說甚麼冠冕堂皇的陰陽,秋雲心下冷笑,不就是見後院人多是丫鬟,恐有誰心術不正引誘了少爺。
答:“奴婢也不曉得。”
牽著手送他出了後院。
一轉眼,今年秋雲二十三歲了。
按柳府規定,凡是簽活契的仆從,服侍柳府滿四年後可自行決定去留。秋雲是想出去嫁人的,然簽了死契,一輩子被捆綁在了這兒。
望著少爺步履匆匆往西院的身影,秋雲搖搖頭,苦笑。
仰頭,對屋簷上方道:“瞧這天色,怕是快下雨了,這空氣也怪悶的,下來喝口茶歇會兒罷。”
越山雙手一撐便從屋簷靈活跳下來:“秋雲姑娘。”
秋雲從腰封掏出荷包,又從裏麵掏出另一荷包,遞過去給他:“這是跟我同屋的小荷為你縫的,她說你總是神出鬼沒,捕不見人影,讓我代替交與你。”
越山隔著一段距離端詳她手心上靜躺的荷包,他中意的玄色為打底,用金線、白線、粉線等繡幾朵栩栩如生的荷花,寓意深矣。
見他始終不接,秋雲將荷包收回腰封,歎息道:“看來,又是場‘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式的故事了。”
越山沉默,覺得這句話用在她身上更是合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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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活一世,若說最不想再見之人,除了梅雪便是白泓霖。
實際柳若風的這位表哥雖吊兒郎當,四處玩女人,但於一些事上也守分寸,前世她嫁與柳若風後,白泓霖對她是未曾有過僭越之舉的。至少他不調戲血親的妻,不全扔了自己的、白府的臉麵。
梅雨回房後,麵朝下趴在了書案上。
方才偶遇白泓霖,假裝不認識,仍被纏住,欲走而不得,好在柳若風及時現身解了圍。
隻是奇怪,柳若風怎麼來找她了?兩人剛分開不久,能有甚麼事?
腳步聲漸近,連忙坐端正。
柳若風敲了敲門,她答“進來罷!”他便推門而入,從角落搬了張椅子坐書案側:“尋我何事?”
梅雨不敢直言,拖延道:“夫君——呃,你怎的知道我是去尋你的?”
“猜的,”柳若風捏她的臉,從鼻子哼一聲,“你總不能是尋那白泓霖的罷。”
“嘿嘿,這是醋了?”梅雨反擊捏他的臉,緊繃繃的,下巴上長了些胡茬,刺撓得很,手感一點也不舒服,“我可沒中他的圈套。”
柳若風眯了眯眼,梅雨被看得心虛,他突然伸手關嚴了窗,在她的驚呼聲中掐住那盈盈一握的腰提起來,放在了自己大腿上,梅雨自然知曉接下來是要做甚麼,咬了咬下唇,推他:
“不行,真的不行。”
與他昨夜的夢接近了,隻是缺了那對銀鏈子掛芙蓉石的耳墜......太久未有親密過,一時不管不顧起來,柳若風以為她這回也是欲拒還迎,手一勾便脫去——隨後愣住了。
梅雨順著他的視線看下去,身上黏了血......
一切都太羞恥太卑微了。
腦袋轟隆一聲,豆大的淚珠頓時流下,滴在那身灰藍袍上暈染出一圈一圈深色,她惡狠狠卷拳頭錘柳若風的肩,踉蹌從他腿上下來,邊哭邊將裙穿好,撲去床邊一言不發地抽泣。
柳若風萎了,不知所措許久,上前輕輕碰她的肩:“梅雨......”
她不理,兀自掩麵哭泣。
又試一次:“梅雨,既然葵水來了,便把月事帶墊上罷。”
梅雨於是抬頭瞪他:“柳若風,我不嫁你了!”
柳若風臉上冷厲一閃而過。暫時不應,左手捧起她淚眼婆娑的臉,另一隻手撚衣袖小心翼翼擦去淚水,妝都哭花了,醜得像年獸。
方道:“你不嫁我,那嫁給誰?”
梅雨茫然,想了想,眼淚又落下來,斷斷續續答:“我要嫁給白若水......不,嫁齊天大聖,總有一天他會身披金甲聖衣、腳踏七彩祥雲來娶我......對,我要嫁給齊天大聖,不嫁白若水亦或柳若風,嫁齊天大聖。”
柳若風氣笑了:“說甚麼胡話!”
氣勢洶洶站起身到屋外去,隔著薄薄一扇門聽見他怒吼:“來人,去附近的藥館抓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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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半強迫灌下一碗苦澀的安神湯,又墊上了月事帶,梅雨很快抵不住藥效在床上昏睡過去。柳若風命戰戰兢兢的丫鬟端走了藥碗,坐在床沿凝視她的睡臉,長歎出一口氣,揉了揉抽疼的太陽穴。
忽犯癔症的梅雨終於安靜下來,他也得以回溯這件意外。
自然得反省自己的肆無忌憚,同母親的那場談話後,原本決定成親前不碰她......他究竟把梅雨當作甚麼呢?她常是半推半就地從了,有所顧忌,仍全身心享受著每一回,無條件包容他的任性與癖好,或許他是被慣壞了。
柳若風心想,方才自己被怒火燒斷了理智,對此事處理得不妥當極,不知府內有多少人知曉了,隻擔憂傳到白氏耳裏,因此誤了他與梅雨的婚事。至於白泓霖,暫且不構成太大威脅。
隱約覺察這幾日她的不安,隻是想不懂,當初她誘惑他,難道不是對將來做好了心理準備方敢的麼?若不是,那為何又來招惹他!剖出來的一顆心已是如珍珠真的了,怎輕易收得回?
床上的人翻了個身,小聲夢囈著。
巳時了,到柳府吃午飯的時間,柳若風不放心放梅雨一人待著,使丫鬟將飯菜順帶書房的筆墨紙硯與書一並送來。
食畢,坐在書案前寫未完的信。
不知不覺太陽西斜,已過申時,晚飯是最為鄭重的一餐,一家人白晝時各有忙事,到了晚飯,方得以齊聚一屋享天倫之樂,他於是吩咐人守在房外,獨自趕往了正堂。
甫一踏入,客座上搖扇子的白泓霖投來幸災樂禍的目光,定是聽說了西院旁映月樓的爭吵。然白泓霖究竟是懂“外人不置喙他人家事”這一道理的,餐桌上始終未有冒犯之舉。
柳老爺早早下了朝,麵色如常,而白氏似有不爽利。
靠白泓霖的發科打趣,這頓飯吃得還算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