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那雙總是含著溫和笑意的眸子,在聽到兄長那句驚駭欲絕的耳語時,驟然一凝。
那瞬間的鋒芒,如同藏於鞘中的寶劍,雖未出鞘,卻已透出逼人的寒氣。
“此話當真?”
她反手扣住薛蟠的手腕,力道不大,卻讓薛蟠那狂亂的掙紮瞬間停止。
她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與她兄長的驚惶失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千真萬確!妹妹,他......他就是那麼說的!說我們家的貨,卡在了揚州!”
薛蟠的聲音裏帶著哭腔,像個做錯了事被抓了現行的孩子,“這事連娘都隻知道大概,他一個外姓的庶子,是怎麼知道的?他是不是......是不是個妖怪?”
“住口!”
寶釵低斥一聲,聲音不大,卻威嚴十足。
她鬆開手,起身走到門口,對候在外麵的貼身丫鬟鶯兒吩咐道:“我和哥哥有要事商議,你們都退到院外去,沒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姑娘。”
鶯兒乖巧地應下,立刻帶著小丫鬟們退了出去,還將院門輕輕掩上。
繡房內,恢複了絕對的安靜。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冷香,那是寶釵平日所用的熏香,清雅而克製,與薛蟠身上那股混雜著酒氣和汗味的焦躁氣息格格不入。
寶釵回到桌案前,親自倒了一杯溫水,遞給薛蟠:“哥哥,你先坐下,潤潤嗓子。把今天在學堂裏,從你見到他,到他離開,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個表情,都原原本本地,一字不差地告訴我。不許有任何誇大和遺漏。”
她的鎮定,仿佛有一種魔力,讓六神無主的薛蟠,也漸漸安定了下來。
他接過水杯,一口氣灌了下去,這才喘著粗氣,將今日在學堂發生的一切,從他出言挑釁,到賈環拜師,再到賈環舌戰群儒,最後到那幾句讓他魂飛魄散的“悄悄話”,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
他學不來賈環那份從容,卻將那份被徹底無視的屈辱,和那份麵對未知的恐懼,描述得淋漓盡致。
寶釵靜靜地聽著,那雙美麗的丹鳳眼,隨著薛蟠的敘述,光芒愈發深沉。
她沒有打斷,隻是在薛蟠說完後,又追問了幾個關鍵的細節。
“他提到鹽引之事時,神情如何?是威脅,是炫耀,還是另有他意?”
薛蟠努力回想了一下,臉上露出更加困惑的神情:“都不是......他的樣子,很平靜,就像......就像是在說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情。他說什麼‘大丈夫當學屠龍之術’,還說......還說打架填不飽肚子......”
“屠龍之術......”
寶釵低聲重複著這四個字,眸光閃爍,心中已然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站起身,在房中緩緩踱步,腦海中,關於賈環的所有信息,都在飛速地整合、分析。
一個被人人厭棄的庶子,大病一場後,性情大變。
第一步,以雷霆手段,收服惡奴,整肅內務。
第二步,在廚房巧設陽謀,逼得鳳姐出麵,為他立下規矩,拿回份例。
第三步,叩見嚴父,以退為進,用一番滴水不漏的言辭,為自己爭來入學的機會。
第四步,在學堂,先以重禮和恭順收服先生之心,再以驚世之言論折服眾人,最後,對著自己的挑釁,他避其鋒芒,卻用一句話,直擊自己家族的命脈!
每一步,都走得險之又險,卻又精準無比,環環相扣。
這哪裏是一個八歲孩童能有的心機和手段?
便是府裏那些在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爺們,也未必有這份魄力與算計!
他不是妖怪,他是一個比妖怪更可怕的人。
一個懂得隱忍,懂得布局,更懂得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利益的......
弈棋者。
而整個賈府,乃至薛家,都成了他棋盤上的棋子。
“妹妹,我們該怎麼辦?”
薛蟠看著踱步的妹妹,焦急地問道,“要不要......要不要告訴娘?或者去找姨媽?”
“糊塗!”
寶釵猛地回頭,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此事若讓母親和姨媽知曉,除了哭鬧和打草驚蛇,還能有什麼用?到時候鬧得人盡皆知,我們薛家在揚州的窟窿,豈不是要被所有人拿在光天化日之下烤?你是嫌我們家敗得還不夠快嗎!”
這番話說得薛蟠麵紅耳赤,啞口無言。
寶釵深吸了一口氣,重新恢複了冷靜。
她知道,這件事,隻能由她來處理。
“哥哥,你聽著。”
她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溫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力,“從現在起,關於賈環,關於鹽引,你一個字都不能再往外說。在學堂裏見了他,你不許再去找他的麻煩,也別刻意討好,就當他是個尋常的同學,明白嗎?”
“我......我明白。”
薛蟠呐呐地點頭。
“他既然沒有當眾說破,而是選擇在最後,用耳語告訴你,就說明,他要的不是撕破臉,而是另有所圖。”
寶釵的思路清晰無比,“他那句‘大丈夫當學屠龍之術’,就是在點你,也是在點我。他這是在告訴我們,他手中有解決麻煩的‘鑰匙’,願不願意開門,就看我們的誠意了。”
“他一個毛頭小子,能有什麼鑰匙?”
薛蟠還是不信。
“他如何知道我們家的秘密,他手中便可能有解決秘密的方法。”
寶釵淡淡地道,“有時候,解開死局的,未必是身在局中的人。”
她走到窗邊,看著窗外那幾竿翠竹,陷入了沉思。
這個賈環,究竟想做什麼?
他拋出這個誘餌,所圖為何?
是銀子?
是人情?
還是......
想將薛家,綁上他的戰車?
無論如何,此人都必須親自見上一麵。
隻有麵對麵,才能真正看透他的深淺,探明他的意圖。
良久,她轉過身,臉上已是一片平靜。
“哥哥,此事你不要再管,安心去吧。一切,有我。”
薛蟠看著妹妹那張沉靜如水的臉,那顆狂跳不止的心,終於徹底安定了下來。
他知道,隻要妹妹出手,天大的事,似乎都有了解決的希望。
他如蒙大赦,連連點頭,失魂落魄地走了。
薛蟠走後,寶釵在房中靜坐了一炷香的功夫。
她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以及所有可能的應對之策,都在心中反複推演了數遍,這才揚聲喚道:“鶯兒。”
“姑娘。”
鶯兒推門而入,恭敬地垂手侍立。
寶釵從妝台的匣子裏,取出一支小巧玲瓏、用料考究的狼毫筆,和一方澄心堂的紙箋,這是她平日裏自己都舍不得用的珍品。
她將這兩樣東西用一方素雅的錦帕包好,遞給鶯兒,輕聲吩咐道:“你把這個,送到東北角,三爺賈環的院子裏去。”
鶯兒一愣,有些詫異。
寶釵的聲音,平靜無波,繼續說道:“你就說,我們大爺(指薛蟠)今日在學堂多有冒犯,姑娘我深感不安,特備一份薄禮,代兄賠罪。又聽聞三爺文采斐然,初入家學,這份筆墨,或能趁手。若三爺不嫌棄,改日天氣晴好,梨香院的幾株蠟梅正開,想請三爺過來,一同賞玩品評,也算是我這個做姐姐的,一點心意。”
鶯兒冰雪聰明,立刻聽出了這番話裏的深意。
這既是賠禮,又是示好,更是......
一次試探和邀約。
她連忙將東西接好,鄭重地應道:“是,姑娘,奴婢記下了。”
“去吧。”
寶釵揮了揮手。
待鶯兒走後,寶釵重新坐回窗前,拾起了方才那卷書。
書頁上的字,她卻一個也看不進去了。
她的目光,越過窗欞,投向了那深邃不可測的榮國府的天空。
那個叫賈環的少年,像一顆投入靜湖的石子,激起的,卻可能是一場顛覆一切的驚濤駭浪。
她,蘅蕪君,自詡“隨分從時”,講究“藏愚守拙”。
可今日,麵對這樣一個對手,她知道,自己若再守拙,薛家,恐怕就要萬劫不複了。
她緩緩地,將手中的書卷合上。
也罷。
就讓我來親自會一會,你這條不甘蟄伏的......
潛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