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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梨香院的丫鬟鶯兒,是見過世麵的。

她自小便跟在薛寶釵身邊,出入賈府,往來應酬,見過的爺們、哥兒不計其數。

可當她捧著那份貴重的禮物,踏入東北角這個偏僻蕭條的小院時,心中還是不由得生出幾分異樣的感覺。

院子不大,卻被掃得異常幹淨,沒有一片落葉。

廊下的錢槐一見她來,便立刻躬身行禮,態度恭敬卻不顯諂媚,與府中那些趨炎附勢的下人截然不同。

這第一印象,便讓鶯兒心中暗自稱奇。

她通報了來意,被錢槐引進了正房。

屋內的陳設,可謂家徒四壁。

除了炕上那套半舊的鋪蓋和一張缺了角的八仙桌,再無任何值錢的擺設。

然而,就是在這般簡陋的環境中,那個端坐於桌前的少年,卻自有一股說不出的氣度。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寶藍色直裰,身形瘦削,麵色尚帶著幾分病後的蒼白,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當他的目光掃過來時,鶯兒竟下意識地垂下了眼簾,不敢與之對視。

那眼神太過平靜,平靜得仿佛能洞悉一切人心。

“原來是寶釵姐姐院裏的鶯兒姐姐來了。”

賈環緩緩站起身,微微頷首,禮數周全,聲音溫和,聽不出半分昨日在學堂的鋒芒。

鶯兒定了定神,連忙福身行禮,將手中的錦帕包裹的禮物雙手奉上,口中念著寶釵早已教好的說辭:“我們姑娘聽說,昨日家兄在學堂多有冒犯,衝撞了三爺,心中深感不安。特命奴婢送來一份薄禮,代兄賠罪。又聽聞三爺文采斐然,初入家學,這份筆墨,或能趁手。還望三爺海涵,莫要與家兄一般見識。”

她的聲音清脆動聽,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賠了禮,又捧了賈環,還順便點出了薛蟠的魯莽,將姿態放得極低。

錢槐在一旁聽著,心裏已是樂開了花。

這可是梨香院那位極有體麵的寶姑娘派人來賠禮道歉!

自家三爺,如今真是今非昔比了!

賈環卻麵色如常,他沒有立刻去接那份禮物,隻是淡淡一笑:“寶釵姐姐有心了。寶劍贈英雄,好馬配好鞍。一份上好的筆墨,若用在隻知塗鴉之人的手中,才是真正的明珠暗投。姐姐這份禮,恰得其所,我便卻之不恭了。”

這話說得巧妙至極。

他既誇了禮物,又毫不謙虛地認下了自己“文采斐然”的讚譽,順便還暗暗諷刺了薛蟠那樣的“塗鴉之人”,將對方的恭維,坦然地化作了自己的體麵。

鶯兒心中一凜,隻覺得眼前這位三爺,比姑娘描述的還要厲害幾分。

他的每一句話,都像是藏著數不清的鉤子,讓人防不勝防。

賈環示意錢槐將禮物收下,又聽鶯兒繼續說道:“我們姑娘還說,改日天氣晴好,梨香院的幾株蠟梅正開得精神,想請三爺過去,一同賞玩品評,也算是我這個做姐姐的,一點心意。”

這,才是真正的戲肉來了。

賞花是假,試探是真。

梨香院是她的地盤,請君入甕,屆時無論談判還是周旋,她都占盡了天時地利。

賈環聽完,臉上露出沉思之色,他沒有立刻回答,反而走到窗邊,看著窗外那幾根光禿禿的枝丫。

屋子裏的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凝重。

鶯兒的心,也不由得提了起來。

良久,賈環才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歉意和微笑:“寶釵姐姐盛情,小弟感激不盡。隻是,小弟我乃一介俗人,於花草一道,實在沒什麼見地。若讓我去品評那‘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梅花,怕是要焚琴煮鶴,唐突了佳人,也辜負了美景。”

他信口拈來一句詠梅的千古名句,聽得鶯兒這個粗通文墨的丫鬟都愣住了。

這等才情,當真是天授不成?

賈環頓了頓,話鋒一轉,眼神中閃過一絲促狹的光芒:“不過,姐姐既有此雅興,小弟倒有個提議。”

“三爺請講。”

鶯兒愈發恭敬。

“賞花不如賞雪,品梅不如品詩。”

賈環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感染力,“我聽聞,寶釵姐姐博覽群書,才思敏捷,大觀園中諸位姐妹,亦是各有才情。擇日不如撞日,不若三日之後,我們便在這園中尋一處開闊所在,效仿古人,開一場‘詠雪’詩社。一來,應了這冬日之景;二來,也可借此機會,與諸位姐妹們一同切磋詩文,豈不比我一人獨占姐姐的梅花,更有意趣?”

“屆時,還請寶釵姐姐,務必賞光。也請姐姐代為轉告薛大哥,就說小弟備下薄酒,專程為他賠罪,化解昨日誤會。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鶯兒徹底被震在了原地!

她腦子裏一片空白,隻剩下“詠雪詩社”四個字在嗡嗡作響。

天啊!

自家姑娘隻是想私下裏見他一麵,進行一場點到為止的試探。

他卻反手之間,將這場私下的會麵,變成了一場公開的、需要用才學一決高下的詩社!

他這是要做什麼?

他這是要把事情鬧大!

他不僅要見寶釵,他還要見大觀園裏所有的姑娘!

他甚至還指名道姓,要“款待”薛蟠!

這哪裏是應約?

這分明是反客為主,乾坤挪移!

他將寶釵遞過去的橄欖枝,變成了一封挑戰書,一封發給整個大觀園年輕一代的挑戰書!

他這是要當著所有人的麵,和自家姑娘,真刀真槍地鬥上一場!

鶯兒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她看著眼前這個笑得溫和無害的少年,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這......此事奴婢做不了主,還需......還需回去稟報我們姑娘。”

鶯兒的聲音,都有些發顫了。

“自然。”

賈環微微一笑,做了個“請”的手勢,“有勞姐姐跑這一趟了。錢槐,替我送送鶯兒姐姐。”

鶯兒渾渾噩噩地被送出了院門,懷裏仿佛還揣著賈環那幾句輕飄飄的話,卻覺得比任何實物都更要沉重。

她不敢停留,提著裙子,幾乎是小跑著,向著梨香院的方向奔去。

院子裏,趙姨娘這才湊了過來,看著錢槐小心翼翼打開的那個錦帕,眼睛都直了。

“天爺!這是......這是澄心堂的紙?還有這支筆,是上好的狼毫啊!這一套下來,怕是得十幾兩銀子!寶姑娘......她怎麼會送這麼貴重的東西?”

趙姨娘激動得聲音都變了。

賈環沒有理會她的咋呼,隻是拿起那支做工精良的狼毫筆,在指尖輕輕轉動。

寶釵,薛寶釵。

不愧是紅樓夢裏,唯一一個在才情、心機、格局上,能與林黛玉分庭抗禮的女子。

她的反應,比自己預想的還要快。

這一份禮,送得極有水平。

既是賠罪,又是示好,更是試探。

她沒有讓薛蟠那個蠢貨來,而是派了最得力的丫鬟,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若是尋常人,接到這份重禮和邀約,怕是早已受寵若驚,乖乖地就去了梨香院。

可惜,她遇到的是我。

賈環的眼中,閃過一絲棋逢對手的興奮。

他知道,自己的那番話,鶯兒一個字都不會漏地傳到寶釵耳中。

而寶釵,也一定會接下他這份“戰書”。

因為她沒有選擇。

她若不來,便是示弱,是怯戰,這不符合她“山中高士”的驕傲。

更重要的是,她若不來,便失去了與自己正麵接觸,探尋鹽引秘密的最好機會。

三日之後,詠雪詩社。

那將是他,真正意義上,在大觀園,在賈府所有核心的年輕一代麵前,展現自己“獠牙”的舞台!

也是他,收服薛家,布局商戰的第一顆,落子!

他將那支狼毫筆,輕輕放在桌案上,目光投向窗外。

天空,似乎要下雪了。

一場好雪,正配一局好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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