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話音落下的那一刻,整個大廚房死一般的寂靜。
風從廊下穿過,卷起地上的幾片爛菜葉子,發出“簌簌”的聲響。
這聲音,此刻在眾人耳中,卻像是催命的鼓點,敲得人心頭發慌。
柳家的那張胖臉,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精彩紛呈。
她嘴唇哆嗦著,想說幾句場麵話來挽回,卻發現喉嚨裏像是被一團破布死死塞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怕了。
她比誰都清楚賈政的脾氣。
這位二老爺,平日裏不怎麼管家務事,滿口的“之乎者也”,對子女也並不親厚,尤其是對賈環這個庶子,更是非打即罵。
但正是因為不親厚,才更重“體麵”二字!
賈政可以自己打罵賈環,說他“下流種子”,那是父教子,是規矩。
但若是他親眼看見,自己的兒子,一個正經主子,病得要死,卻被一群奴才磋磨得連飯都吃不上,凍死在廚房門口這打的就不是賈環的臉,而是他賈政的臉!
是整個榮國府的臉!
這要是傳出去,外人會怎麼說?
說榮國府治家不嚴,奴大欺主?
還是說他賈政連自己的兒子都護不住,無能至極?
無論是哪一種,都足以讓這位把“讀書人臉麵”看得比天還大的老爺,怒發衝冠。
到那時,他絕不會費心思去問前因後果,隻會用最酷烈的手段,把他們這些“玷汙門風”的奴才,全都打死,以儆效尤!
賈環的這一招,不是陽謀,也不是陰謀,而是赤裸裸的“勢”。
他用自己最微不足道的身份,最虛弱不堪的身體,撬動了這座府邸裏最森嚴、最不可觸碰的規矩主子的體麵。
這是一場豪賭,賭注就是自己的性命和賈政的脾氣。
他賭贏了。
看著柳家的那張驚恐萬狀的臉,賈環知道,她心裏的那道防線,已經徹底崩潰了。
廚房裏其他的婆子、丫頭們,更是個個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出。
他們看著廊下那個瘦小的身影,眼神裏再也沒有了之前的輕蔑和嘲弄,隻剩下深深的畏懼。
這個平日裏被他們視作泥團的三爺,今天在他們眼裏,簡直比索命的閻羅還要可怕。
“柳......柳媽媽......”
一個平日裏和柳家的交好的婆子,顫著聲音,想要勸說。
然而,不等她話說完,一個清脆、爽利,帶著幾分天生威嚴的女子聲音,忽然從月亮門外傳了過來。
“喲,這兒可真是熱鬧!大老遠就聽見你們這兒嚷嚷,我還當是油鍋裏濺了水,炸了窩了呢!”
聲音未落,人已到了眼前。
隻見一個年輕的少婦,身穿一件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襖,底下是蔥黃綾棉裙,頭上梳著高高的朝陽五鳳掛珠釵,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粉麵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不是那“治家第一人”的鳳辣子,王熙鳳,又是誰?
她身後跟著平兒和幾個小丫頭,浩浩蕩蕩地走了過來。
一看到她,廚房裏所有的下人,包括剛才還不可一世的柳家的,全都“撲通”一聲,齊刷刷地跪了下去,連頭都不敢抬。
“給二奶奶請安!”
王熙鳳的目光何等銳利,她一眼就看到了跪了一地的下人,和廊下風口裏坐著的,那個臉色蒼白、搖搖欲墜的賈環。
她那雙漂亮的丹鳳眼裏,精光一閃,瞬間就明白了七八分。
“這是怎麼說?”
她沒有去看賈環,反而笑吟吟地看著跪在地上的柳家的,“柳家的,你可是我倚重的人,這廚房裏,還有你鎮不住的場子?”
柳家的跪在地上,渾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汗珠子從額角滾滾而下,哪裏還說得出一句完整的話。
“二......二奶奶......奴......奴婢......”
王熙鳳見她這副模樣,心裏已經全明白了。
她冷哼一聲,這才將目光轉向賈環,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換上了一副關切的模樣。
“這不是環哥兒嗎?病還沒好利索,怎麼跑到這油煙地裏來了?快起來,仔細地上的涼氣,又把病給招來了。”
賈環在錢槐的攙扶下,緩緩站起身,對著王熙鳳的方向,深深地作了一個揖,動作標準,禮數周全。
“侄兒賈環,見過璉二嫂子。”
他的聲音依舊虛弱,卻不卑不亢,“侄兒不敢當嫂子來扶。隻是病中幾日,腹中饑餓,想來廚房尋一口吃食。不想,驚擾了嫂子,是侄兒的罪過。”
他這番話,說得極其巧妙。
既點明了自己為何在此(饑餓),又將姿態放得極低,把所有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是我的罪過)。
王熙鳳聽著,心裏暗自讚歎。
這小子,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往日裏見他,不是畏畏縮縮,就是一臉陰沉,話都說不囫圇。
今天這番應對,有禮有節,進退有度,哪裏還是那個上不得台麵的庶子?
尤其是他那句“不敢當嫂子來扶”,更是說到了王熙鳳的心坎裏。
她最重規矩,最講究長幼尊卑。
賈環這個“叔叔”的身份,雖然不值錢,但終究是長輩。
他主動行禮,自稱“侄兒”,既全了她管家奶奶的臉麵,又守了叔嫂之間的分寸,讓人挑不出半點錯。
“快別說這些見外的話。”
王熙鳳臉上的笑意又真切了幾分,她轉頭看向平兒,吩咐道,“平兒,去,把我那件大毛的鬥篷拿來,給三爺披上。這麼冷的天,這麼坐著,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平兒應了一聲,連忙解下自己身上帶著的一件半新不舊的鬥篷,快步走過去,親手給賈環披上。
一股暖意傳來,賈環低聲道了句:“多謝平兒姐姐。”
平兒微微一怔,抬頭看了他一眼,隻見他眼中一片清澈,並無他意,便也低聲回道:“三爺客氣了。”
王熙鳳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心中對賈環的評價,又高了幾分。
她這才將臉一沉,鳳目掃向跪在地上的柳家的,聲音冷得像冰:“柳家的,你來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三爺為什麼會坐在這裏吹冷風?他的份例呢?”
柳家的哪裏還敢隱瞞,哆哆嗦嗦地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自然是避重就輕,隻說是下頭的人不懂事,起了些口角,衝撞了三爺。
王熙鳳聽完,不怒反笑,笑得柳家的心裏發寒。
“好!好一個不懂事!”
王熙鳳指著柳家的鼻子,厲聲罵道,“我把這偌大的廚房交給你,是讓你來作威作福的嗎?主子的份例也敢克扣,下人的嘴也敢打!我看不是他們不懂事,是你柳家的,眼裏已經沒有主子,沒有我王熙鳳了!”
她這一發作,威勢十足,整個院子裏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來人!”
王熙鳳厲喝一聲。
“在!”
門外立刻應聲進來兩個健壯的媳婦,是她身邊專管刑罰的。
“把這個狗仗人勢的柳家的,還有那兩個打人的婆子,給我拖下去!每人重打二十板子!打完了,發到莊子上去,府裏再不許用!”
此言一出,柳家的頓時魂飛魄散,抱著王熙鳳的腿就哭嚎起來:“二奶奶饒命啊!奴婢再也不敢了!看在奴婢往日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您就饒了奴婢這一次吧!”
王熙鳳一腳將她踹開,臉上沒有半分憐憫:“現在知道求饒了?晚了!府裏有府裏的規矩!今天你們敢克扣環兄弟的份例,明天就敢克扣寶玉的,後天是不是連老太太、太太的頭上,你們也敢動土了?不嚴懲你們,我這管家的奶奶,還怎麼當?”
她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既是敲打了所有下人,也是說給賈環聽的。
賈環靜靜地看著,心中一片雪亮。
王熙鳳這是在借他的手,清理門戶,整肅廚房,同時也是在賣他一個人情。
他自然要接下這個人情。
眼看那兩個媳婦就要將柳家的拖走,賈環忽然開口了。
“璉二嫂子,請慢。”
王熙鳳回頭看他,眼中帶著一絲詢問。
賈環再次作揖,誠懇地說道:“嫂子為侄兒做主,侄兒感激不盡。隻是,柳媽媽她們罪不至此。今日之事,錯在她們,也錯在侄兒往日懦弱,才讓她們起了慢心。若因此將她們發賣出去,侄兒於心不安。還請嫂子看在侄兒的薄麵上,從輕發落吧。”
他這番求情,更是讓王熙鳳刮目相看。
這哪裏是求情?
分明是滴水不漏的智慧!
他既給了王熙鳳台階下,讓她顯了仁慈;又在所有下人麵前,顯了自己的寬厚大度。
這一拉一打,恩威並施,以後這府裏的下人,誰還敢小瞧他?
王熙鳳心中暗道:好個賈環,真是士別三日!
這張嘴,這份心機,怕是連老爺都要被他算計進去!
她心中雖然驚異,麵上卻露出讚許的笑容:“罷了,既然環兄弟給你求情,今天就饒你一回。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柳家的罰三個月月錢,那兩個婆子,依舊拖出去,每人打十板子,以儆效尤!”
“謝二奶奶!謝三爺!”
柳家的和那兩個婆子如蒙大赦,拚命磕頭。
處置完下人,王熙鳳又笑著對賈環道:“環兄弟,你看,這般處置可還滿意?”
賈環連忙道:“全憑嫂子做主。隻是......”
“隻是什麼?”
“隻是侄兒這院裏的份例,日後......”
王熙鳳不等他說完,便朗聲對跪著的所有廚房下人說道:“都給我聽清楚了!從今往後,環三爺院裏的份例,每日由專人備好,按時送到!米、麵、肉、菜、炭,但凡是份例裏的東西,一分一毫都不許短缺!若是再讓我知道有誰敢陽奉陰違,克扣怠慢,柳家的就是你們的下場!”
“奴才(奴婢)們遵命!”
眾人齊聲應道,聲音裏充滿了敬畏。
至此,賈環的目的,完美達成。
他不僅拿回了份例,更重要的是,在這賈府之中,為自己“立”下了規矩。
他看著王熙鳳那張笑意盈盈的臉,知道自己贏了第一仗,卻也正式進入了這位“鳳辣子”的視線。
未來的路,隻怕會更加波詭雲譎。
“天冷,嫂子也該回了。侄兒身子乏,就先告退了。”
賈環披緊了平兒給的鬥篷,再次行了一禮,便在錢槐的攙扶下,轉身離去。
看著他那瘦弱卻筆直的背影,王熙鳳臉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一雙丹鳳眼微微眯起,閃爍著莫測的光芒。
她對身旁的平兒,若有所思地低聲說了一句:“平兒,你覺不覺得......咱們府裏,好像出了個了不得的人物了?”
平兒扶著王熙鳳,看著賈環遠去的方向,心中也是波瀾起伏,嘴上卻隻是恭順地應道:“三爺大病一場,許是......懂事了。”
王熙鳳沒有再說話,隻是那眼神,卻變得越發深邃起來。
回到自己那冷清的小院,錢槐激動得滿臉通紅,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
他看著賈環,眼神裏全是崇拜和狂熱。
“三爺!您......您真是太厲害了!奴才......奴才......”
賈環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說。
今日這一番折騰,已經耗盡了他這具病體的所有精力,此刻隻覺得頭暈目眩,四肢發軟。
他靠在床上,閉上眼睛,腦海中卻響起了那個久違的電子音。
【叮!檢測到宿主首次運用智謀,成功扭轉不利局麵,確立初步威嚴,獲得少量名望。】
【名望值:+10】【當前名望值:10】賈環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十點名望值,雖然微不足道,但這是一個開始。
一個讓他從泥潭裏爬出來,走向更高處的開始。
今日之事,不過是牛刀小試。
真正的戰場,在那朝堂之上,在那商海之中,在那錯綜複雜的人心之內。
而他最大的依仗,那個“原創詩詞係統”,還未曾真正動用。
他需要一個機會,一個能讓他一鳴驚人,將這“詩詞”化作“名望”,再將“名望”化作真正力量的舞台。
而這個舞台,算算日子,也快要來了。
他正思索著,忽然聽到趙姨娘壓抑的啜泣聲。
他睜開眼,隻見趙姨娘正坐在桌邊,看著錢槐剛剛領回來的、堆得冒尖的白米和新鮮豬肉,一邊笑,一邊掉眼淚。
“好,好啊......我的兒,有出息了......姨娘......姨娘這輩子,總算有了盼頭了......”
看著這個又哭又笑的女人,賈環心中那片冰冷的算計,似乎被什麼東西,輕輕觸動了一下。
他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
他知道,從今天起,這個小院的天,要變了。
而整個榮國府,乃至這個天下,也終將因為他的到來,而徹底改變。
他的目光,越過窗欞,投向了那片灰沉沉的、仿佛永遠不會放晴的天空。
這盤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