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廚房立威之後,賈環的小院迎來了一段難得的安寧。
日子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重新規整過。
錢槐徹底收斂了所有小心思,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將院子內外打掃得纖塵不染。
領回來的份例,無論是米麵薪炭,還是菜蔬魚肉,都足額足量,甚至還帶著幾分敬畏的熱乎氣。
趙姨娘看著兒子日漸紅潤起來的臉頰和倉庫裏慢慢充裕起來的物資,臉上的笑容多了,咋咋呼呼的毛病也收斂了不少。
她時常會坐在窗下,看著靜靜靠在床上翻看舊書的兒子,眼神裏充滿了困惑、敬畏,以及一種前所未有的希望。
她看不懂兒子了,但她知道,跟著兒子,日子有盼頭。
賈環則利用這段時間,安心養著身體。
每日三餐規律,湯藥不斷,輔以從李巍記憶中扒拉出來的粗淺調養之法,不過七八日的光景,他那具瘦弱的身體便像是久旱逢甘霖的禾苗,漸漸有了生氣。
他沒有再主動惹是生非。
他很清楚,廚房一事,是險中求勝,靠的是出其不意和對賈政心態的精準拿捏。
這種事,可一不可再。
在沒有足夠實力之前,任何過分的張揚,都是在自尋死路。
真正的獵人,懂得在出擊前,耐心地蟄伏。
這日午後,冬日的暖陽透過窗欞,在書頁上灑下一片斑駁的光暈。
賈環合上手中那本不知被前主翻了多少遍、已然卷了邊的《三字經》,緩緩吐出一口氣。
身體已無大礙,威懾也已建立,是時候,走出這方小院,去謀求真正的立身之本了。
“錢槐。”
他淡淡地開口。
“奴才在!”
正在廊下擦拭欄杆的錢槐,像隻警覺的兔子,立刻丟下抹布,快步走了進來,躬身候命。
“去打盆熱水來,我要盥洗更衣。”
賈環吩咐道。
“是!”
錢槐應聲而去。
一旁的趙姨娘正在做著針線活,聞言抬起頭,有些詫異地問道:“我的兒,這大下午的,你要做什麼去?”
“去給父親請安。”
賈環的回答,平靜無波。
趙姨娘手中的針“噗”的一下,紮進了指頭,她“嘶”地吸了口涼氣,也顧不上疼,急忙道:“去......去給他請安?環哥兒,你不是又犯糊塗了吧?你爹他......他素來不喜見你,你這病剛好,萬一他看著你心煩,說幾句重話,或是......或是又動了手,那可怎麼好?”
在趙姨娘的記憶裏,賈政對賈環的召見,十次有九次是伴隨著訓斥和責罰。
主動湊上去,無異於自討苦吃。
賈環站起身,走到她身邊,看著她指尖滲出的血珠,沉默片刻,從懷裏掏出一塊半舊的帕子,輕輕按了上去。
“姨娘,”
他抬起頭,目光沉靜如水,“從前他不喜歡我,是因為我頑劣、怯懦、上不得台麵,隻會給他丟臉。可如今,兒子病愈,若還整日縮在這院子裏,什麼都不做,那便是‘不知上進’。父親最重讀書人的體麵,也最厭惡子弟不求上進。我若一直躲著,隻會讓他愈發厭棄。”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我今日去,不是去討打的。我是去告訴他,他的兒子,也想讀書,也想識禮,也想為賈家的門楣,添一分光彩。”
趙姨娘被兒子這番話說得一愣一愣的,她呆呆地看著賈環,隻覺得兒子說的每個字她都懂,但連在一起,卻成了她從未聽過的道理。
她張了張嘴,還想再勸,卻被賈環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製止了。
“姨娘,信我。”
簡簡單單三個字,卻帶著一股莫名的力量。
趙姨娘看著兒子那雙深邃的眼睛,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很快,錢槐端來了熱水。
賈環仔細地淨了手臉,又從箱底翻出了一件雖然半舊、卻是他最好的一件寶藍色直裰。
衣服有些大了,穿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更襯得他身形瘦削。
但他將腰帶束得整整齊齊,頭發也一絲不苟地梳好,整個人看上去,少了幾分孩童的稚氣,多了幾分與年齡不符的鄭重。
“走吧。”
在趙姨娘擔憂和錢槐敬畏的目光中,賈環挺直了脊梁,第一次主動地、以請安為名,走出了這個困了他許久的偏僻院落。
從榮國府的東北角,到賈政居住的東路正院“夢坡齋”,是一段不短的路程。
一路上,雕梁畫棟,亭台樓閣,無一不彰顯著這座國公府邸的赫赫威嚴。
往來的下人,見了賈環,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都露出幾分古怪的神色。
有好奇,有探究,更有不少人遠遠地便避開了,交頭接耳地指指點點。
廚房那件事,早已傳遍了整個府邸。
如今的賈環,在下人們眼中,已經不再是那個可以隨意欺辱的可憐蟲,而是一個不好招惹的、帶著幾分邪性的“小主子”。
賈環對這些目光視若無睹,他目不斜視,腳步沉穩,跟在他身後的錢槐,隻覺得自家三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一種玄妙的節點上,讓他這個做奴才的,腰杆都不自覺地挺直了幾分。
終於,夢坡齋那高大的院門,遙遙在望。
還未走近,便聽到一陣嬉笑聲從院內傳來。
賈環腳步一頓,隻見一群丫鬟簇擁著一個身穿大紅箭袖,頸配“通靈寶玉”的錦衣少年,從院裏走了出來。
那少年麵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不是賈寶玉是誰?
寶玉正和身邊的襲人、麝月等人說笑著什麼,一抬眼,正好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賈環。
他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隨即皺了皺眉,像是看到什麼不潔之物一般,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惡。
他沒有說話,隻是拉著襲人的袖子,繞開了幾步,仿佛多看賈環一眼,都會臟了自己的眼睛。
他身後的丫鬟們,更是有樣學樣,或是低頭掩口,或是投來鄙夷的目光。
錢槐氣得臉都白了,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賈環卻麵色如常,仿佛沒有看到這充滿了侮辱性的一幕。
他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微微垂下頭,做出恭順的姿態,直到寶玉一行人走遠,他才緩緩抬起頭,眼神幽深如古潭。
這,就是嫡庶之別。
一個是天上明月,一個是地上泥溝。
他沒有憤怒,因為憤怒是弱者的情緒。
他隻是將這份冰冷的差距,再一次深深刻進了自己的骨子裏,化作了更強大的、向上攀爬的動力。
“我們進去。”
他淡淡地對錢槐說。
通傳之後,賈環被帶到了賈政的書房外。
書房的門緊閉著,裏麵傳來賈政與幕僚清客們談論學問的聲音,間或夾雜著幾聲對寶玉功課的訓斥。
賈環沒有被允許進去,隻是被告知在外麵等著。
這一等,就是一個多時辰。
寒風在廊下打著旋,吹得他單薄的衣衫獵獵作響。
他的手腳漸漸冰涼,臉色也愈發蒼白。
錢槐在一旁急得團團轉,幾次想去催問,都被賈環用眼神製止了。
他要等。
他必須等。
他要讓賈政知道,他的耐心,和他的決心。
終於,書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幾個清客先生含笑告辭而出。
緊接著,賈政那帶著幾分疲憊和不耐煩的聲音從裏麵傳了出來:“外頭是誰?讓他滾進來!”
賈環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冠,邁步走進了這間決定了原主一生命運的書房。
書房內,陳設典雅,紫檀木的大案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鬱的墨香和陳舊書卷的味道。
賈政正端坐在太師椅上,手撚胡須,一臉的威嚴與不悅。
他抬眼瞥見走進來的賈環,眉頭皺得更緊了,冷哼一聲:“孽障!病剛好,不在屋裏待著,跑到我這裏來做什麼?莫非是又在外麵闖了什麼禍,要我給你收拾爛攤子?”
話語間的厭惡,不加絲毫掩飾。
賈環沒有辯解,也沒有露出絲毫委屈之色。
他走到書案前三步遠的地方,撩起衣袍,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叩首大禮。
“兒子賈環,給父親請安。”
他的額頭,結結實實地磕在了冰冷的金磚地麵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賈政愣了一下。
他印象中的賈環,要麼畏畏縮縮,要麼就用一種陰沉的眼神瞪著人,何曾有過這般標準的禮數?
他沒有叫起,隻是冷冷地看著,想看看這個兒子到底想耍什麼花樣。
賈環直起身子,依舊跪在地上,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坦然地迎上賈政的審視。
“兒子今日前來,並非闖了禍事,而是有一事相求。”
“求?”
賈政冷笑一聲,“你能有什麼事求我?是月錢不夠花了,還是又被哪個奴才欺負了,來我這裏搖尾乞憐?”
麵對這般刻薄的言語,賈環的臉上,依舊沒有波瀾。
他朗聲說道:“兒子不求錢財,亦非受人欺淩。兒子病中,臥榻多日,幸得祖宗庇佑,撿回一條性命。病愈之後,兒子時常反思,自覺年已八歲,卻目不識丁,言行粗鄙,每每思及,都覺羞愧難當。”
“兒子......怕給父親丟臉。”
“兒子怕外人提及父親飽讀詩書,名滿天下,卻有一個蠢笨如豬、不學無術的兒子,從而玷汙了父親的清譽,折損了賈家的門風!”
“故而,兒子今日,是來叩求父親天恩!”
他再次深深一拜,額頭觸地,聲音鏗鏘有力:“懇請父親,準許兒子......入家學,習文斷字,學禮明理!縱然兒子天資愚鈍,不能如寶玉哥哥那般光芒萬丈,也願效仿螢火之光,勉力上進,隻求日後,能少給父親丟一分人,便心滿意足了!”
一番話說完,整個書房,落針可聞。
賈政手撚胡須的動作,徹底停住了。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跪在地上的賈環,那張古板嚴肅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震驚之色。
這......
這番話,是這個孽障說出來的?
條理清晰,言辭懇切,句句不離“體麵”,字字不離“門風”,每一句話,都精準地敲在了他最在意的地方!
這不是在為自己求前程,而是在為他賈政的“臉麵”著想!
這等見識,這份口才,這番心胸......
賈政看著那張蒼白卻倔強的小臉,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似乎,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這個被他鄙棄了多年的兒子。
他沉默了許久,久到賈環的膝蓋都開始發麻。
終於,他緩緩開口,聲音沙啞而複雜,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當真想讀書?”
“是。”
賈環的回答,隻有一個字,卻重逾千斤。
賈政的目光,在他的臉上來回掃視,似乎想從他眼中,看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虛偽和算計。
然而,他隻看到了一片坦蕩和執著。
良久,賈政從身旁的書架上,隨手抽出一本薄薄的冊子,扔到了賈環的麵前。
“這是《百家姓》。我給你三天時間。”
賈政的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而冰冷,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三日之後,我親自考你。你若能將此書通篇背下,一字不差,我便準你入家學!若錯一字,或是有半句虛言,你便給我回你的院子去,禁足半年,再不許踏出房門一步!”
“你,可敢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