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槐被賈環那平靜無波的眼神看得心裏直發毛,那句“少了,就讓他們來見我”
在他耳邊回蕩,既是命令,又是催命符。
讓他去跟賬房和廚房那幫眼高於頂、見風使舵的管事們叫板,這比讓他去挨一頓板子還要難受。
可他不敢不去。
如今的賈環,在他眼裏,比府裏任何一位主子都更讓他畏懼。
趙姨娘在一旁聽著,心裏又是痛快又是擔憂。
痛快的是,兒子終於硬氣起來,要拿回本該屬於她們的東西;擔憂的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就憑他們這個沒根基的小院,如何鬥得過那些成了精的老油條?
“環哥兒,要不......要不算了?”
趙姨娘拉了拉賈環的袖子,小聲道,“咱們......咱們鬥不過他們的。”
賈環回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責備,隻是淡淡地說道:“姨娘,這府裏的人,拜高踩低。我們越是退,他們就越是進。今天我們連自己的份例都不敢要,明天他們就敢把我們的屋子占了。退,是退不到海闊天空的,隻會退到無路可退。”
說完,他不再理會趙姨娘,隻對錢槐道:“去吧。記住,你是我的奴才,不是他們的。出了事,我擔著。”
最後這句“我擔著”,像是一劑強心針,打進了錢槐的心裏。
他一咬牙,一跺腳,梗著脖子道:“是,三爺!奴才這就去!”
說罷,他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背影裏竟有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
這一去,便是一個多時辰。
趙姨娘在屋裏坐立不安,來回踱步,嘴裏不停地念叨著“可別出什麼事才好”。
賈環則安安穩穩地靠在床上,閉著眼睛,腦海裏正飛速地梳理著《紅樓夢》中的人物關係網,和自己未來可以落子的每一個節點。
不知過了多久,院門外傳來一陣喧嘩,緊接著是錢槐一聲壓抑的痛呼。
趙姨娘臉色一變,連忙衝了出去。
賈環也睜開了眼,目光一凜。
隻見錢槐被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推搡著,狼狽地跌進了院子,臉上多了一道清晰的巴掌印,嘴角還掛著血絲。
“呸!什麼下三濫的東西,也敢到大廚房來要東要西!”
一個婆子叉著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罵罵咧咧地說道,“一個姨娘養的,份例?還想要跟哥兒、姑娘們一個標準?做他的清秋大夢去吧!回去告訴你們那起子主子,廚房裏隻有給下人吃的陳米冷飯,愛吃不吃!”
另一個婆子則指著錢槐的鼻子罵道:“再敢來我們這兒找不痛快,下次就不是一巴掌的事了,直接打斷你的狗腿!”
說完,兩個婆子耀武揚威地轉身走了,留下滿院的狼藉和屈辱。
“天殺的啊!”
趙姨娘一看這陣仗,頓時崩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就嚎哭起來,“沒法活了!這群狗奴才都欺負到我們頭頂上拉屎了啊!我......我跟他們拚了!”
錢槐趴在地上,又是羞愧又是憤怒,捂著臉不敢看屋裏的方向。
整個院子,被趙姨娘的哭聲和壓抑的絕望所籠罩。
然而,就在這片混亂中,一個異常冷靜的聲音,從屋裏傳了出來。
“哭什麼?”
賈環不知何時已經下了床,自己披上了一件半舊的夾襖,慢慢地走到了門口。
他身子依舊單薄,小臉因為之前的病而顯得格外蒼白,但那雙眼睛,卻黑得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他沒有去看趙姨娘,也沒有去扶錢槐,隻是靜靜地看著那兩個婆子離去的方向。
“姨娘,把眼淚收起來。我說了,哭,是這世上最沒用的東西。”
他的聲音不大,卻讓趙姨娘的哭聲戛然而止。
趙姨娘抬起淚眼,愣愣地看著他。
賈環的目光轉向地上的錢槐,緩緩道:“起來。”
錢槐掙紮著爬了起來,垂著頭,聲音裏帶著哭腔:“三爺,奴才沒用......”
“不是你沒用。”
賈環打斷了他,“是我以前太沒用,才讓所有人都覺得,我們是可以隨意揉捏的軟柿子。”
他深吸了一口氣,這陰冷的空氣吸入肺中,讓他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但他很快就站直了身體,那瘦弱的脊梁,此刻卻挺得筆直。
“錢槐,扶我。”
“三爺,您要去哪兒?”
錢槐連忙上前扶住他。
“去廚房。”
“我的兒,不能去啊!”
趙姨娘大驚失色,衝過來攔住他,“他們連錢槐都敢打,你這病還沒好利索,去了不是要吃大虧嗎!”
“姨娘。”
賈環看著她,眼神平靜而堅定,“今天這碗飯,我要定了。他們不給,我就自己去取。我不但要取,我還要讓他們往後,都得恭恭敬敬地,把屬於我們的東西,親自送上門來。”
說完,他不顧趙姨娘的阻攔,在錢槐的攙扶下,一步一步,走出了這個破敗的小院。
賈府的大廚房,此刻正是最忙亂的時候,人聲鼎沸,油煙熏天。
管事的是柳家的,她丈夫是府內頗有頭臉的管家之一,因此她在這廚房裏,說一不二,素有“柳二奶奶”之稱。
剛才那兩個囂張的婆子,正是她的心腹。
此刻,她正拿著大勺,頤指氣使地指揮著眾人備菜,忽然看見廚房門口光線一暗,一個瘦小的身影,扶著一個奴才,靜靜地站在那裏。
廚房裏的喧鬧聲,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漸漸小了下去。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裏的活計,詫異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
來人正是賈環。
他站在油膩膩的門檻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夾襖,與這裏的汙濁和喧囂格格不入。
他就那麼站著,不說話,隻是用那雙漆黑的眼睛,冷冷地掃視著廚房裏的每一個人。
柳家的愣了一下,隨即認出了他。
她把大勺往鍋台上一扔,發出“哐當”一聲巨響,雙手往腰間一叉,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喲,我當是誰呢,這不是環三爺嗎?怎麼,嫌我們打發下人的飯菜不合口,親自來聞聞油煙味兒了?”
一陣哄笑聲從廚房裏響起。
賈環沒有理會她的嘲諷,隻是淡淡地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裏。
“我不是來要飯的。”
他頓了頓,目光直視著柳家的,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是來拿回我的份例。按照府裏老祖宗定下的規矩,我作為爺們,每月的份例是白米五鬥,白麵三斤,豬肉五斤,雞兩隻,碳二十斤......今日,我隻取我今日該得的一份。”
他沒有提熟食,而是直接報出了原材料的份例。
這一下,柳家的和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們沒想到,這個平日裏悶聲不響的庶子,竟然將府裏的規矩記得如此清楚!
柳家的臉色沉了下來,冷笑道:“規矩?三爺,你跟我們這些下人講規矩?我們隻認牌子,隻認管事牌子和太太、老爺的吩咐。沒有牌子,別說白米白麵,就是一根蔥,你也別想拿走!”
這是明擺著耍無賴了。
賈環聽完,臉上竟露出一絲微笑。
那笑容很淡,卻讓柳家的心裏莫名一寒。
“好。”
賈環點點頭,“柳家的,你這話,我記下了。”
他轉過身,對錢槐說:“扶我到那邊廊下坐著。”
廚房外就有一條抄手遊廊,下人們常在那裏歇腳。
錢槐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將賈環扶到了廊下的一個石墩上坐好。
初冬的天氣,寒風陣陣,賈環隻穿著一件單薄的夾襖,坐在風口裏,小臉凍得發白,身體微微發抖,看上去可憐極了。
柳家的和一眾廚役都看傻了。
這是什麼路數?
打不得,罵不走,就坐在這兒不走了?
“三爺,你這是做什麼?”
柳家的有些沉不住氣了。
賈環抬起頭,看著她,平靜地說道:“不做什麼。你們不給我飯吃,我便不走了。我身子弱,吹不得風。想來,再過一個時辰,我就該發熱了。再過兩個時辰,就該人事不省了。”
他環視了一圈周圍看熱鬧的下人,聲音依舊平淡,卻帶上了一絲幽幽的寒意:“我人微言輕,自然不敢去驚動太太。隻是,再過不久,父親就要從前院書房回來了。他老人家每日回來,都要經過這條路。若是讓他看見,他的親生兒子,病得快死了,還被你們這些奴才堵在廚房門口,一口飯都吃不上,隻能坐在這裏等死......”
賈環的聲音頓住了,他看著柳家的那張瞬間變得慘白的臉,緩緩地補上了最後一句話:“你說,重規矩、愛體麵的父親大人,是會先問我為何在此,還是會先下令,將你們這一廚房的人,全都拖出去,活活打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