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姨娘看著兒子,心裏五味雜陳。
那句“在這個家裏,想要活得像個人樣,就必須靠自己”,像一口大鐘,在她腦子裏嗡嗡作響。
她活了半輩子,鬥了一輩子,從未想過這樣通透的道理,竟會從自己這個七八歲的兒子口中說出。
這真的是她的環哥兒嗎?
她怔怔地看著賈環閉目養神,那張小臉上沒有了往日的怯懦和陰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她心安,又讓她畏懼的沉靜。
屋外的錢槐,已經將院子掃得幹幹淨淨,甚至提了水,用抹布將廊下的欄杆都擦了一遍,殷勤得像是換了個人。
整個偏僻的小院,似乎在一夕之間,洗去了往日的頹喪和汙濁,變得井然有序起來。
就在這份詭異的寧靜中,一個小丫鬟的聲音怯生生地在院門口響起:“請問,環三爺在這裏嗎?”
錢槐立刻放下手裏的活計,幾步上前,臉上堆著恭敬的笑:“正是我們三爺的院子,姑娘是?”
“我是太太屋裏的。奉太太的命,周瑞家的媽媽過來看望三爺。”
小丫鬟說道。
錢槐心裏一咯噔。
周瑞家的?
那可是太太王夫人身邊最得力的心腹之一,平日裏在府裏,便是管事們見了也要陪著笑臉。
她怎麼會來這個冷清的地方?
他不敢怠慢,連忙打起簾子,恭聲道:“周媽媽快請進,我們三爺剛醒了。”
話音剛落,一個穿著靛青色繭綢襖子,梳著油光水滑的發髻,臉上帶著精明而世故的笑容的婦人,便邁步走了進來。
正是周瑞家的。
她一進屋,那雙銳利的眼睛就迅速地掃了一圈。
當她看到屋內的陳設雖然簡陋,卻異常整潔,跪在地上的趙姨娘和床上麵色平靜的賈環時,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
這和她想象中那個又哭又鬧、臟亂不堪的場景,可大不一樣。
“喲,趙姨娘也在呢。”
周瑞家的臉上掛著職業化的笑容,語氣卻帶著幾分居高臨下,“太太聽說三爺醒了,心裏惦記著,特地打發我來看看。怎麼樣了?身子可好利索了?”
趙姨娘一看到王夫人身邊的人,就像是鬥雞見了紅布,剛想站起來說幾句夾槍帶棒的話,卻感到兒子在被子下的手,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腕。
一股冷意從手腕傳來,讓她瞬間冷靜下來。
她對上賈環的眼神,那眼神裏沒有哀求,隻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趙姨娘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隻是悶悶地哼了一聲,沒再開口。
這一幕,自然沒有逃過周瑞家的眼睛。
她心裏又是一陣嘀咕,這向來沒腦子的趙姨娘,今天怎麼轉性了?
賈環沒有理會她們之間的暗流湧動,他掙紮著想要坐起來行禮,口中虛弱地說道:“原來是周媽媽來了,兒子身子不爽,不能全禮,還望媽媽恕罪。”
他的聲音不大,但吐字清晰,禮數周全,完全不像一個病中且備受冷落的庶子。
“哎喲,三爺快躺好!這可使不得!”
周瑞家的連忙上前兩步,虛扶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幾分,“你病著,太太心疼還來不及呢,哪在乎這些虛禮。”
她嘴上說著,手腳卻麻利地將身後小丫鬟捧著的托盤接了過來,笑盈盈地放到床頭的小幾上。
“太太說了,三爺身子弱,得好好補補。這是上好的人參,特地賞給三爺燉湯喝的。還有這碟子點心,是給寶二爺新做的‘糖蒸酥酪’,太太特地留了一份,讓三爺也嘗嘗鮮。”
趙姨娘的眼睛往那托盤上一瞟,臉色頓時就變了。
那所謂“上好的人參”,不過是幾片參須,顏色暗黃,一看就是些上不得台麵的邊角料。
而那碟“糖蒸酥酪”,雖然看著精致,卻已經失了熱氣,明顯是怡紅院那邊吃剩下,才被想起來送過來的。
這哪裏是賞賜?
分明就是羞辱!
趙姨娘的火氣再也壓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指著那托盤就要發作:“你們......”
“多謝太太恩典。”
一個清朗的聲音,蓋過了趙姨娘即將出口的怒罵。
賈環不知何時已經坐得更直了一些,他對著托盤的方向,鄭重其事地拱了拱手,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感激與孺慕,聲音雖弱,卻字字清晰:“母親如此厚愛,兒子感激涕零。這參須雖薄,卻是母親的慈心;這酥酪縱冷,亦是兄長的餘澤。能得此天恩,兒子這病,好似都輕減了三分。還請周媽媽代為轉達,就說環兒謝過母親掛念,定當好生將養,不敢再讓母親和父親憂心。”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表達了謝意,又點明了東西的本質“參須”、“冷酪”,同時將姿態放得極低,言語間滿是對嫡母的恭順和對兄長的敬仰。
周瑞家的準備好的一肚子說辭,瞬間被堵在了喉嚨裏。
她本以為,會看到一場撒潑打滾的鬧劇。
趙姨娘會大吵大鬧,賈環會哭哭啼啼。
這樣她回去正好可以向王夫人稟報,說這對母子如何不知好歹,如何上不得台麵。
可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
賈環非但沒有鬧,反而將這份帶著輕辱的“賞賜”,恭恭敬敬地受了。
而且,他還用一種近乎完美的方式,將這份“輕辱”擺在了明麵上,讓你挑不出半點錯處。
他說這是“天恩”,是在反襯這份恩典的微薄;他說這是“兄長的餘澤”,是在提醒所有人,他吃的是人家的剩飯。
偏偏他臉上全是真誠,語氣全是恭敬,讓人抓不到任何把柄。
周瑞家的臉上那精明的笑容,第一次有些僵硬。
她看著眼前這個麵色蒼白、身形瘦弱的孩童,心底竟莫名地升起一絲寒意。
這個賈環,不對勁。
“三爺......能這麼想,就再好不過了。”
她幹巴巴地說道,“太太知道了,也定會寬心的。既如此,那......那我就先回去複命了。”
她一刻也不想多待,隻想趕緊離開這個讓她感到極不舒服的院子。
“錢槐,替我送送周媽媽。”
賈環吩咐道。
“是,三爺。”
錢槐躬身應道,引著兀自有些發愣的周瑞家的走了出去。
屋子裏再次安靜下來。
趙姨娘看著那盤冷掉的點心和幾根可憐的參須,終於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壓低了聲音,又氣又委屈地哭道:“我的兒啊!她這是在打我們的臉啊!這是把我們當狗在打發!你怎麼就......就這麼受了?”
賈環看著她,輕輕歎了口氣,將那碟子酥酪推到一邊,眼神冷得像冰。
“姨娘,我若是不受,當場跟她鬧起來,會怎麼樣?”
“我......”
趙姨娘被問住了。
“結果就是,”
賈環替她說了下去,“周瑞家的回去添油加醋地告訴太太,說我們母子不知好歹,得了賞賜還撒潑罵人。太太一生氣,說不定連我們下個月的月錢都要克扣了。父親知道了,隻會罵我‘頑劣不堪’,說不定還要再挨一頓板子。除了讓全府的下人看一場笑話,我們能得到什麼?”
趙姨娘不哭了,她呆呆地聽著,這些道理她不是不懂,隻是以前被怒火衝昏了頭,從來想不了這麼深。
“可是......可是就這麼忍了,我這心裏堵得慌!”
“忍?”
賈環的嘴角,逸出一絲冷峭的譏諷,“姨娘,你錯了。我不是在忍,我是在告訴她們你們的這點小伎倆,我看得一清二楚。”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當著所有人的麵,恭恭敬敬地吃下這碗殘羹冷飯,隻會顯得施舍者的刻薄與傲慢。今日之事傳出去,旁人隻會說王夫人手段不光彩,連個病中的孩子都要作踐。而我賈環,知禮守分,恭順謙和。兩相對比,誰是誰非,明眼人一看便知。”
“今日咽下的,是羞辱。但換來的,是時間,是安寧,是讓她們放鬆警惕的機會。”
他轉過頭,目光深邃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姨娘,記住。真正的反擊,從來不是靠嘴皮子上的輸贏。當有一天,我們能讓她們,連送殘羹冷飯的資格都沒有的時候,那才叫真正的贏。”
趙姨娘徹底被震懾住了。
她看著兒子那雙不像孩童的眼睛,隻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她張著嘴,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盤旋:她的兒子,真的,不一樣了。
就在這時,送客回來的錢槐,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低著頭,不敢看主子們的臉色。
賈環靠回床頭,閉目養神片刻,再次睜開眼時,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他看向錢槐,淡淡地問道:“錢槐。”
“奴才在。”
錢槐渾身一激靈,立刻躬身應答。
賈環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我問你,按照府裏的規矩,趙姨娘每月的月例銀子,是多少?我們這個院子,每日的吃穿用度,標準又是什麼?”
“這個......”
錢槐遲疑了一下。
“說實話。”
賈環的眼神掃了過去。
錢槐打了個哆嗦,再不敢隱瞞,竹筒倒豆子般地說了出來:“回三爺,趙姨娘的月例是二兩銀子。您的份例,是和探春姑娘、賈琮少爺一樣的。隻是......隻是平日裏送到咱們院的,都被管事的層層克扣,到手的......怕是連一半都沒有......”
賈環聽著,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隻是手指在破舊的被麵上,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
屋內的空氣,仿佛隨著他敲擊的節奏,一點點凝固了。
良久,他停下動作,看著錢槐,幽幽地開口了。
“從明天起,你去賬房領月錢的時候,告訴他們......”
“從今往後,我們院裏的東西,一分一毫,都不能少。少了,就讓他們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