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槐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幹幹淨淨,整個人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驚雷劈中,僵立在原地。
他瞪大了眼睛,瞳孔中滿是不可思議的驚駭,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
他怎麼會知道?
克扣份例,孝敬怡紅院的大丫鬟,這是他自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的秘密!
襲人姑娘溫和,晴雯姑娘爽利,都是寶玉身邊最得臉的人物。
他拿主子的東西去討好她們,不過是想給自己留條後路。
平日裏,這位三爺病懨懨的,膽小如鼠,吃了虧也隻敢躲在屋裏哭,或是去找那個上不得台麵的趙姨娘鬧,何曾有過這般洞若觀火的眼神?
這幾句話,不像是質問,更像是宣判。
每一個字,都像一根燒紅的鐵釘,狠狠地釘進他的骨頭裏。
“怎麼,要我把你什麼時辰,在哪棵海棠樹下,將二兩銀子並一盒點心孝敬給晴雯姑娘的小丫頭,都說出來嗎?”
賈環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平添了幾分戲謔的冷意。
這些細節,自然不是“賈環”的記憶,而是李巍基於對原著人物性格的分析,以及對錢槐這種小人行徑的精準預判,進行的詐術。
晴雯性子爆炭,卻也爽直,收了東西大概率不會藏著掖著,被她身邊的小丫頭看到再正常不過。
然而這番話在錢槐聽來,卻無異於鬼神之語。
“撲通!”
錢槐雙膝一軟,再也支撐不住,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地麵上,額頭抵著地磚,身體篩糠般地抖動起來。
“三爺饒命!三爺饒命!奴才該死!奴才豬油蒙了心!奴才再也不敢了!”
他語無倫次地磕著頭,砰砰作響,先前那點倨傲和不耐煩,早已飛到了九霄雲外,隻剩下最原始的恐懼。
賈環冷漠地看著他,沒有立刻叫停。
他需要這次的恐懼,深深刻進錢槐的骨子裏。
一個被徹底碾碎了尊嚴和僥幸心理的奴才,用起來才最順手。
直到錢槐的額頭已經滲出血絲,賈環才淡淡地開口:“抬起頭來。”
錢槐如蒙大赦,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一張臉上又是鼻涕又是淚,狼狽不堪。
“想活命嗎?”
賈環問道。
“想!奴才想!”
錢槐點頭如搗蒜。
“那就記住,”
賈環的目光沉靜如水,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從今天起,你的命,是我的。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我不讓你做的,你動一動念頭,都是死罪。明白嗎?”
“明白!奴才明白!奴才以後就是三爺您的一條狗!”
錢槐賭咒發誓,再無半分虛假。
眼前的三爺,已經不是他能揣度、能敷衍的存在了。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一個女人的咋呼聲:“環哥兒!我的兒!你怎麼樣了?那個殺千刀的奴才有沒有好好伺候你?”
話音未落,一個穿著半舊石青色褙子,鬢發微亂的婦人已經一陣風似的衝了進來。
正是賈環的生母,趙姨娘。
她一進門,就看到跪在地上磕得頭破血流的錢槐,以及靠在床頭,麵色雖然蒼白、眼神卻異常平靜的兒子。
趙姨娘的火氣“騰”地一下就上來了。
她想當然地認為是奴才欺負了主子,一個箭步衝上去,揚手就朝著錢槐的後背狠狠地捶打起來,嘴裏不幹不淨地罵著:“好你個小雜種!黑心爛肺的狗東西!我把你弄進來是讓你伺候主子的,你竟敢給我拿喬!看我不打死你這個吃裏扒外的王八羔子!”
趙姨娘沒什麼心機,撒潑打滾是她的拿手好戲。
此刻她隻覺得兒子受了天大的委屈,隻想把這個奴才打死出氣。
錢槐被打得連連慘叫,卻不敢躲閃。
“住手。”
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趙姨娘的叫罵和錢槐的慘嚎。
趙姨娘的動作一滯,有些愕然地回頭看向自己的兒子。
賈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沒有往日的孺慕和依賴,隻有一片深沉的平靜。
他緩緩說道:“姨娘,別打了。再打,就真的打死了。”
“打死正好!這種不忠心的奴才,留著過年嗎?”
趙姨娘叉著腰,理直氣壯地說道。
“打死了,誰來伺候我?”
賈環反問,“誰去廚房取飯?誰去替我跑腿?難道要姨娘親自動手嗎?到時候,太太那邊知道了,是誇姨娘慈母心腸,還是罵姨娘沒有規矩,連個下人都管不好,隻會撒潑?”
一連串的問話,讓趙姨娘徹底愣住了。
她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一句也反駁不出來。
是啊,打死一個奴才簡單,可後續的麻煩呢?
王夫人那邊本就看她不順眼,要是再抓住這個把柄,指不定怎麼磋磨她們母子。
她有些茫然地看著賈環,感覺眼前的兒子,似乎有些陌生。
以前的環哥兒,隻會哭著跟她說“娘,他欺負我”
,何曾有過這般條理清晰的分析?
“那......那你說怎麼辦?難道就這麼算了?我可咽不下這口氣!”
趙姨娘的氣勢弱了下來,竟下意識地開始征求兒子的意見。
“自然不能就這麼算了。”
賈環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看了一眼抖成一團的錢槐,緩緩道,“殺雞,是為了儆猴。雞殺了,猴也嚇住了,這雞的用處,才剛剛開始。”
“殺雞儆猴?”
趙姨娘顯然沒聽懂這句深奧的比喻,隻是怔怔地看著他。
賈環不再理會她,轉而對錢槐道:“從今天起,你每日的差事有三件。”
錢槐立刻挺直了背脊,像聽候聖旨一樣,恭敬地應道:“請三爺吩咐!”
“第一,我每日的飯食、湯藥,你必須親自去廚房盯著,從出鍋到我嘴邊,不許假手於人。份例是什麼標準,就得是什麼標準,少一分一毫,我拿你是問。”
“奴才遵命!”
“第二,把我這院裏院外,給我打掃幹淨。從前有多醃臢,往後就得有多整潔。我不希望再聞到除了藥味和書墨味之外的任何雜味。”
“奴才遵命!”
“第三,”
賈環的聲音頓了頓,眼神變得幽深起來,“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眼睛和耳朵。府裏上下,誰說了什麼,誰做了什麼,尤其是......怡紅院和太太那邊,有什麼風吹草動,你聽到的,看到的,都要一五一十地回報給我。做得好了,你克扣的那些東西,我可以既往不咎。若是做得不好,或者敢有半句假話......”
他沒有說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錢槐心頭一凜,隨即湧起一股劫後餘生的狂喜。
他明白,主子這是要用他了!
隻要把差事辦好,這條命就算保住了!
他立刻重重地磕了一個頭:“三爺放心!奴才就是拚了這條命,也給您把差事辦好!”
賈環揮了揮手,示意他滾出去。
錢槐如獲大赦,連滾帶爬地出了屋子,一出門,便立刻挺直腰板,像換了個人似的,抄起掃帚,開始賣力地清掃起院子裏的落葉和汙垢。
屋裏,隻剩下賈環和趙姨娘母子二人。
趙姨娘呆呆地看著自己兒子的側臉,那張稚嫩的臉上,透著一股她從未見過的沉穩與老練。
剛才那番敲打、分派,哪裏像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分明比府裏的那些管事還要厲害幾分。
她感覺自己的腦子有些不夠用了。
兒子落水大病一場,醒來之後,怎麼像是......
像是變了個人?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試探著伸出手,想摸摸賈環的額頭,嘴裏喃喃道:“環哥兒,你......你沒事吧?是不是燒糊塗了,在說胡話?”
賈環沒有躲開她的手,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目光前所未有的清澈。
他知道,眼前這個女人雖然愚蠢、短視、上不得台麵,卻是這偌大的賈府裏,唯一一個真心對他好的人。
過去的李巍,孑然一身,從未體會過母愛。
而現在,這份雖然粗糙卻足夠真摯的感情,讓他冰冷的心底,泛起了一絲微瀾。
他不會像原主那樣依賴她,但他會給她一份安穩。
“姨娘,”
他輕輕開口,聲音緩和了許多,“我沒有說胡話,我也沒病糊塗。我隻是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麼了?”
趙姨娘追問。
賈環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哭鬧和撒潑,是換不來尊重的。在這個家裏,想要活得像個人樣,就必須靠自己。”
趙姨娘怔住了,她呆呆地看著兒子,嘴唇翕動了半天,最終隻化作一聲帶著哭腔的低語:“我的兒......你......”
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自己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