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場上的喧囂與嘲弄,如同潮水般退去。
當引氣測試徹底結束,那些被選中的少年少女們,帶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被各自的師長領走後,這片決定了無數人命運的巨大石坪,便隻剩下了林淵,以及另外幾個同樣被宣判了“死刑”的、來自地球的幸存者。
他們站在空曠的場地上,如同被整個世界遺棄的孤兒,茫然四顧,不知何去何從。
錢執事處理完最後的文書工作,才慢悠悠地晃到他們麵前。他此刻連多看林淵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了,隻是用一種施舍般的、不耐煩的語氣說道:“按照宗門規矩,像你們這種沒有仙緣的凡人,本該即刻下山。
不過,念在你們是‘天外來客’,無處可去,宗門慈悲,給你們兩個選擇。”
他伸出兩根手指。
“一,現在就滾下山去,離開我青雲宗地界,是死是活,各安天命。”
“二,簽下終身役契,成為宗門最底層的雜役,用一輩子的勞力,來換取宗門的庇護,以及一日三餐的飽飯。”
他頓了頓,用一種嘲弄的眼神掃過眾人,“當然,雜役的活,可不是什麼輕鬆的差事。你們自己選吧。”
這個問題,如同兩座沉重的大山,壓在了每個人的心頭。
離開?離開這座仙山,回到那片危機四伏、妖獸橫行的東荒戈壁,與自尋死路何異?
留下?可他們都曾是二十一世紀地球上的精英,有著自己的驕傲與尊嚴。
讓他們放下一切,在這異世界裏,成為任人驅使、毫無尊嚴的最底層雜役,這種心理上的落差,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幾名幸存者臉色煞白,嘴唇翕動,陷入了劇烈的掙紮與猶豫之中。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沉默不語的時候,一個平靜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我選第二條。”
是林淵。
他抬起頭,迎著錢執事那有些意外的目光,沒有絲毫的猶豫,斬釘截鐵地重複了一遍。
“我留下,當雜役。”
他的選擇,讓錢執事都愣了一下,隨即,那雙小眼睛裏便流露出更深的輕蔑與譏諷。
在他看來,一個剛剛才從希望的頂峰跌落到穀底的人,竟能如此坦然地接受“雜役”這等恥辱的身份,不是心智堅韌,而是徹底被擊垮了心氣,認命了。
“哼,算你識時務。”錢執事冷笑一聲,從懷中掏出一份早已準備好的役契,扔到林淵腳下。
有了林淵帶頭,其他幾人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最終,都在屈辱與不甘中,選擇了留下。
錢執事似乎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他很快便給眾人分配了差事,無非是些挑水、劈柴、清掃茅廁之類的苦活累活。
而輪到林淵時,他眼珠一轉,嘴角勾起一抹惡意的笑容。
“至於你......‘凡道之胎’,”他刻意加重了那四個字,“宗門後山,那片陵園,正好缺個看門的。那地方清淨,沒人打擾,最適合你這種廢人養老了。去吧。”
後山陵園!
聽到這四個字,周圍幾個外門弟子的臉色都微微一變,看向林淵的眼神中,多了一絲憐憫。
那是整個青雲宗最偏僻、最晦氣、最被人遺忘的角落。
林淵沒有說話,他隻是默默地撿起那份役契,跟在一個負責帶路的外門弟子身後,朝著那片他即將度過餘生的“歸宿”走去。
青雲宗的後山,與前山那仙氣繚繞的景象截然不同。越是往裏走,便越是荒涼。最終,在一片被高大、陰沉的鬆柏林所籠罩的山穀前,帶路的弟子停下了腳步。
“就是這裏了。”那弟子指著山穀入口,像是在躲避什麼瘟疫一般,遠遠地將一個包裹扔在地上,“你的鋪蓋和換洗衣物都在裏麵,一日三餐,會有人送到穀口。記住,沒事別出來亂逛,晦氣!”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逃也似的走了。
林淵獨自一人,走進了這片山穀。
一股陰冷、潮濕的氣息撲麵而來。穀內,常年籠罩著一層揮之不散的薄霧,陽光都難以穿透。視線所及之處,是一座座或高大、或殘破的石碑,密密麻麻,鱗次櫛比,一直延伸到山穀的深處。
這裏,埋葬著青雲宗曆代以來,為宗門戰死或壽元耗盡的長老與弟子。
在山穀的入口旁,孤零零地立著一間破舊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茅草屋。這,便是他未來的家。
巨大的孤獨感,和那從雲端跌落凡塵的身份落差,如同兩隻無形的大手,緊緊地扼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想起了被長老帶走時,高磊那擔憂又無能為力的眼神;想起了被宗主接引時,蘇清影回望他時那充滿了不舍與憂慮的目光。
他們都一步登天,擁有了光明的未來。而自己......卻被永遠地釘死在了這片凡俗的泥潭之中。
但他沒有沉淪。
程序員的職業生涯,早已將他的神經磨礪得如同鋼筋般堅韌。越是看似無解的bug,越能激發他那深入骨髓的、解決問題的偏執。
他將那簡陋的包裹拿進茅草屋,然後,便開始了自己作為“守墓人”的生活。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打掃陵園裏那永遠也掃不完的落葉,用破布擦拭那一座座冰冷的墓碑。沒有人和他說話,連每天來送飯的弟子,都隻是將食盒遠遠地放在穀口,從不與他照麵,仿佛他身上帶著某種會傳染的晦氣。
高磊和蘇清影,因為剛被收入核心門下,正在接受最嚴格、最封閉的入門教導,也暫時無法與他取得任何聯係。
他仿佛被整個世界徹底隔離了。
然而,正是這份極致的、令人窒息的孤獨,反而讓他那顆被嘲笑與絕望所擾亂的心,前所未有地冷靜了下來。
他開始思考。
“凡道之胎,並非死路。”他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它隻是......不符合這個世界的‘標準答案’而已。”
他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塊一直被他貼身收藏的、神秘的混沌石上。
這幾天,他注意到了這片陵園裏,還有另一個人。
一個老人。
一個看起來行將就木、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倒的普通老人。他穿著一身被洗得發白的灰色布衣,身材佝僂,滿臉的皺紋深得可以夾死蚊子。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拿著一把比林淵的還要破舊的掃帚,在陵園的深處,慢悠悠地、一遍又一遍地清掃著地上的落葉。
他從不說話,行動遲緩,仿佛已經與這片充滿了死亡氣息的陵園,徹底融為了一體。
林淵起初,隻當他是一個和自己一樣,被宗門徹底遺忘的可憐人,一個早他一步來到這裏的“前輩”。
直到,這一天深夜。
萬籟俱寂,連蟲鳴都已消失。林淵在自己那間四麵漏風的茅草屋裏,借著微弱的月光,再次偷偷地拿出了那塊混沌石。
他嘗試著用各種方法去研究它,去溝通它,但都一無所獲。它依舊冰冷,沉寂,如同一塊頑固不化的石頭。
就在他心灰意冷,準備將其收起之時。
一個蒼老、沙啞、仿佛兩塊枯木在摩擦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他的背後響起。
“小家夥,別白費力氣了。”
“那不是現在的你能看懂的東西。”
林淵渾身的汗毛,在這一瞬間轟然倒豎!他嚇得幾乎跳了起來,猛地回頭。
隻見那個掃地的老人,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後,不足三步之遙。
他那雙平日裏總是渾濁不堪、仿佛蒙著一層灰的眼睛,此刻,卻在黑暗中閃爍著一絲洞察世事、洞悉萬物的精光!
那道目光,仿佛能輕易地看穿他的身體,看穿他的靈魂,看穿他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所有秘密!
“你......你是......”林淵的心臟狂跳,喉嚨發幹。
老人沒有回答他,隻是伸出那隻枯瘦如雞爪般的手,先是遙遙地指了指林淵的身體,隨即,又抬起手指,指向了那被烏雲遮蔽的、深邃的夜空。
他緩緩地、一字一頓地說道:
“世人修行,如那貪婪的孩童,在無盡的沙灘之上,撿拾著自以為美麗的貝殼(道之碎片),得一鱗半爪,便沾沾自喜,自以為得了天地間的珍寶。”
“卻不知......”
老人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茅草屋的屋頂,穿透了無盡的蒼穹,看到了宇宙的本源。
“汝之體,非不能拾貝。”
“而是......欲容納整片大海!”
轟——!!!
這最後的一句話,如同一道開天辟地的混沌神雷,在林淵的腦海深處,轟然炸響!
不是“不能”!
而是“不屑”!
他瞬間明白了!徹底明白了!
自己身體本能地排斥那些所謂的“道之碎片”,不是因為他經脈閉塞,而是因為他的身體,或者說,是這塊混沌石改造過的身體,它的“目標”,它的“格局”,根本就不是那些零零散散的、天道崩塌後留下的法則碎片!
它要的,是完整的!是本源的!是那至高無上的、整片天道大海!
巨大的狂喜與明悟,讓林淵的身體都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看著林淵眼中那驟然亮起的、明悟的光芒,老人那張布滿了皺紋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滿意的、高深莫測的笑容。
他點了點頭,從那破舊的、看不出顏色的懷中,慢悠悠地掏出了一本......書。
一本破舊不堪、甚至缺了好幾個角的獸皮書。
他隨手,將這本看起來比他年紀還大的書,扔到了林淵的懷裏。
“此乃《太初道解》之殘篇。不取道之碎片,不容法則之力,隻修天地未開、混沌未分之前,那最本源、最純粹的一縷‘太初之氣’。”
“最是適合你這種......野心大到想吞象的蛇。”
“能走多遠,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說完,老人不再看他一眼,又重新拿起了角落裏那把破舊的掃帚,佝僂著背,慢悠悠地走出了茅草屋,消失在了那片陰森的、籠罩著薄霧的墓碑林中。
仿佛剛才的一切,都隻是林淵的一個幻覺。
林淵顫抖著,低下頭,看向了懷中那本散發著古老、蠻荒氣息的獸皮書。
他用近乎朝聖般的心情,顫抖著,翻開了書的第一頁。
沒有複雜玄奧的符文,沒有晦澀難懂的經義。
隻有一行龍飛鳳舞、仿佛蘊含著宇宙生滅至理的、古樸的大字,映入了他的眼簾:
“天地未開,混沌未分,萬物歸一,是為太初......”
一條全新的、與這個世界所有修行法門都截然不同、甚至背道而馳的、通往無上大道的荊棘之路,就在這個被宗門遺棄的、陰森的陵園裏,在這個被所有人認為是“廢人”的夜晚,在他的麵前,緩緩地,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