頒獎禮當日,區文化館簡陋的禮堂裏,燈泡發出昏黃的光。
宋晚意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罩衫,後背的鞭傷被布料摩擦,仍灼痛鑽心。
她被安排在最後一排長條板凳的角落,像個局外人。
宋秋瑤穿著時興的掐腰小翻領紅格呢外套,挽著許庭深的胳膊。
他們周圍簇擁著滿麵紅光、與有榮焉的宋振邦、楊婉如、宋誌強,笑聲不斷。
“晚意,恭喜呀!”宋秋瑤親昵地湊過來,甜笑著,“能看著你得獎我真替你高興!”
話鋒一轉,帶恰到好處的豔羨:“真羨慕你有手藝,要是我手沒那麼笨多好…”
楊婉如立刻心疼拍她手:“傻姑娘,你平平安安就是爸媽最大的福氣!”
宋振邦挺直腰板:“就是!秋瑤要那些獎做什麼!”
許庭深的目光落在宋晚意蒼白沉默的臉上。
前方主席台,主持人用帶著口音的聲音宣布:“本屆省工藝美術大賽優秀創作作品獎獲得者是——”
話筒的回音刺耳。
所有目光瞬間彙聚在站起身、正準備走向舞台的宋秋瑤身上!
“宋秋瑤同誌!恭喜!”
全場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夾雜著驚愕的議論。
“宋秋瑤?她啥時候搞這個了?”
“署名不是宋晚意嗎?”
“錯了吧?”
宋晚意猛地抬頭!
荒謬感席卷全身!那是她的作品!刻著她名字底座的作品!
她霍然站起!
“坐下!”冰冷的手狠狠按住她鞭傷未愈的肩膀!宋誌強湊近耳畔,聲音含毒警告:“今早老子去文化館改的名!”
“秋瑤喜歡這榮光,以後你做的東西都算她頭上!再敢吭聲老子打斷你的腿!明白?!”
楊婉如假意安撫實為施壓:“晚意,秋瑤就圖個開心,這機會給她怎麼了?”
宋振邦沉臉默認。
宋晚意目光穿過人群射向許庭深。
此刻竟還存著一絲可笑的期望。
許庭深立在宋秋瑤身側,眉峰緊鎖薄唇抿著,眼神複雜地看著她,最終側過了臉。
他隻沉默注視著接過獎狀笑容瞬間燦爛的宋秋瑤。
宋秋瑤站在掛著“破四舊”殘留標語的主席台上,接過燙著金字的獎狀。
她笑容靦腆,掃過台下喜笑顏開的父母哥哥,掃過許庭深眼底。
唯獨跳過了臉色慘白如紙的宋晚意。
“感謝領導認可!更要感謝愛護我的家人!爹!娘!大哥!還有......”
她含情脈脈望向許庭深:“我的愛人,許庭深。你們的支持是我的動力!謝謝!”
她高擎獎狀沐浴稀疏掌聲。
宋晚意坐在喧囂的角落,後背鞭傷鑽心,心臟處一片麻木死寂。
不怒不喊。
悄無聲息擠出長條凳,從側門離開。
她沉默回到冰冷雜亂的房間。
拉開炕櫃拖出舊包袱皮。
她開始整理。
並非整理行囊帶走。
而是將她在這個家裏所有屬於她的、或她曾珍視的微末之物——獲獎座屏的設計草圖、舊畫冊、攢下的幾張糧票布票、一枚頂針......沉默分類碼在坑窪不平的水泥地上。
當宋振邦、楊婉如、宋誌強與挽著許庭深、懷裏緊抱著新獎狀的宋秋瑤踏入房門時。
看見的便是這一幕。
“宋晚意!鬧夠了沒有?”宋誌強皺眉嗬斥。
宋晚意直起身,目光平靜掃過所有人。
她點了點地上雜物:“你們不是總讓我把一切給秋瑤?”
“設計稿,獎狀,這份榮耀......”
她略頓,目光緩緩割過父親、母親、哥哥、宋秋瑤。
最後落在許庭深那讓她心死如灰的臉上。
“還有這些,”她指過衣物、畫冊、糧票、頂針,“也全都給她。”
她視線如刀劃過他們每一個人。
無聲補上心底最後一刀:“還有你們幾個,我也全都給她。”
死寂籠罩房間。
唯餘宋晚意背上包袱、推開房門離去的沉重腳步聲。
“你…不可理喻!”楊婉如最先爆發,“為一個獎至於這樣?作!”
“秋瑤喜歡給她怎麼了?!”宋誌強不耐,“你真當自己是什麼藝術家?蹬鼻子上臉!”
宋振邦冷哼:“白眼狼!”
宋秋瑤怯怯牽許庭深袖角:“庭深哥,晚意是不是生我氣了?我就是覺得那名字擺著好看…”
無辜又委屈。
許庭深眉峰緊鎖,望著地上那些沉默的、屬於宋晚意的東西。
又想起她離開時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
心臟像被細線勒緊泛起陌生尖銳悶痛。
他掙脫宋秋瑤快步走向院外:“晚意!停下!別意氣用事!”
無聲回應。
楊婉如尖刻響起:“庭深別管她!讓她瘋!餓兩頓就知道輕重了!”
門內。
宋晚意靠在院牆外冰冷的磚石上。
包袱裏裝著那張珍貴的北灣海島十年租賃批文。
後背傷處因奔走而刺痛。
痛不過心死萬分之一。
聽著院內的咒罵、嘲諷、冷漠、虛偽關切。
不再如往常泣不成聲。
眼淚早已在無數個冰冷被抽血的夜流幹。
被皮帶抽打時無聲流盡。
她慢慢站直了身體。
餓兩頓?
她無聲笑了笑,緩緩搖頭。
一頓。
都不會有。
因為今天傍晚。
她就要登上那艘北去的漁輪。
駛向她的孤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