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自我從將軍府出來,便直接將我送至首輔陸之問的府邸。
與皇子府的奢華、將軍府的肅殺皆不相同,首輔府邸透著一股清雅幽靜,處處是書卷墨香。一如既往,我剛踏入府門,便被侍女引著前往浴室。
侍女們得了陸之問的吩咐,必須“好好服侍”我沐浴。
她們用特製的香料與花瓣,將我從頭到腳細細搓洗,一遍又一遍,力道之大,仿佛要將我身上沾染的、屬於其他男人的氣息盡數抹去。
她們搓得特別用力,肌膚被搓得泛紅,有些地方甚至微微破了皮,滲出血絲。
這漫長的沐浴持續了一整天。
直到夜幕低垂,我才被允許引至陸之問的書房。
陸之問正伏案批閱奏折,燈火下,他清雋的側臉顯得有些蒼白,眉宇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意。
見我進來,他隻是淡淡抬了抬眼,並未起身,隻示意我過去為他研磨。
我早已習慣了他這種不顯山露水的掌控與疏離,默默走到書案旁開始磨墨。
墨香漸漸彌散開來,與房中原有的檀香氣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屬於陸之問的氣息。
這氣息曾一度讓我感到安心,因為與蕭煜的癲狂和霍青的粗暴相比,陸之問至少在表麵上維持著一份文人雅士的體麵。
“今日朝中,為南疆戰事又吵翻了天。”
陸之問沒有抬頭,自顧自地說道,“兵部主戰,言辭激烈,恨不得即刻揮師南下,踏平蠻夷。戶部則一味哭窮,細數國庫空虛,糧草難濟。皇上夾在中間,也是頭疼不已。”
他頓了頓,筆尖在奏折上圈點了幾處,才狀似不經意地問道:“晚音,以你之見,此事當如何處之?”
我心中冷笑一聲,又來了,這種虛偽的“請教”。
我麵上卻不敢有絲毫流露,依舊是那副溫婉順從的模樣,將早已在他教導下爛熟於心的的見解,娓娓道來:“啟稟大人,在下以為,南疆雖為蠻夷之地,然其民風彪悍,地勢險峻,易守難攻。
“若貿然開戰,恐陷入泥沼,曠日持久,徒耗國力。”
“當今之計,或可先以安撫為主,派遣使臣,曉以利害,再輔以邊境屯兵,徐徐圖之,或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我根本不懂什麼真正的朝政,這些話,不過是重複著八年來陸之問“教導”我的那些“蘇婉儀會有的見解”。
我像個背書的機器,把他的觀點,用蘇婉儀的語氣和姿態,重新說給他聽。
我不是蘇婉儀,可他需要一個能跟他談論朝政、給他提供“真知灼見”的蘇婉儀。
陸之問聽著,手中的狼毫微微一頓,隨即頻頻點頭,眼中露出了讚賞與懷念交織的複雜神色:“像,太像了!婉儀若在,也必定是此番見地。”
當然像,因為這本就是你強加給我的,屬於蘇婉儀的影子。
當年百花宴上,正值中原和南疆關係緊張,戰事隨時可能爆發。
席間有王孫公子問起戰局,尚書府的千金蘇婉儀,一襲白衣,清麗脫俗,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起身侃侃而談。
她對天下大勢的分析鞭辟入裏,對兵法謀略的見解獨到精辟,其聰慧與膽識,令在場所有須眉男子黯然失色,也讓當時還隻是個年輕官員的陸之問,對她一見傾心,再見傾情。
此後,兩人常借詩會文社之名,一同探討國事,針砭時弊。
蘇婉儀的奇思妙想與陸之問的沉穩幹練相得益彰,他們聯手提出了許多利國利民的良策。
陸之問也因此平步青雲,短短數年便官至首輔,權傾朝野。
但他享受著蘇婉儀的智慧為他帶來的榮耀,卻又害怕這份光芒會蓋過他自己。
“明明是我們的功勞,可天下人隻知道我陸之問,卻不知道婉儀的付出。這太不公平了!”陸之問放下手中的筆,聲音中充滿了難以抑製的自責與痛苦。
他猛地轉過身,緊緊握住我的手,那雙平日裏深邃冷靜的眸子,此刻竟蒙上了一層水汽,
“我錯了,晚音......不,婉儀......我不該......我不該讓你入宮,我不該將你推入那吃人的深淵......”
他情緒激動起來,俯下身,滾燙的唇印在我的手背上,繼而是我的臉頰。
他的淚水滴落在我的肌膚上,灼熱得仿佛能將我燙傷。
我任由他動作,像一尊沒有生命的木偶,心中沒有絲毫波瀾,甚至連一絲厭惡都感覺不到。我早已麻木了。
這些年來,這樣遲來的深情與懺悔,我已見過太多次。
我知道,陸之問對蘇婉儀的愛,早就被權欲和悔恨扭曲了。
當年,正是他,在蘇婉儀的才華日益顯露,甚至隱隱有蓋過他之勢時,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與嫉妒。
他害怕蘇婉儀的才華會蓋過自己
他害怕世人因此知道,他陸之問的成功,有很大一部分得益於一個女子。
同時,他又想借助蘇家在朝中的勢力,進一步鞏固自己的地位。
於是,他力排眾議,巧言令色,說服了蘇家,也說服了皇帝,將蘇婉儀送入了宮中,成為了他棋局中的一顆棋子。
蘇婉儀天生自由灑脫,怎肯囿於深宮之中。
但聖旨難違,於是在和三皇子蕭煜成婚的前一晚,她在家裏自刎了。
“婉儀......你原諒我好不好?你告訴我,你能原諒我嗎......”
陸之問像被什麼燙到了一般,猛地推開我,臉上露出近乎恐懼的神色。
他踉蹌著後退幾步,眼神渙散,不停地念著“婉儀”的名字,說著各種語無倫次的道歉和懺悔的話,仿佛蘇婉儀的魂魄就站在他的麵前。
他抓住我的衣袖,眼中充滿了無助與乞求。
我看著他這副可憐又可悲的模樣,眼神依舊平靜無波。
我輕輕開口,聲音沒有一絲起伏:“大人,聖人雲,建功立業,匡扶社稷,本就是男兒應盡之責。女子無才便是德,安分守己,相夫教子,方是正途。”
這句話仿佛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陸之問所有的悲情與幻想。
他勃然大怒,一腳將我狠狠踹倒在地。
他指著我,厲聲咆哮:“滾!你給我滾!你一點都不像蘇婉儀!她堅韌聰慧,胸懷天下,她絕不會說出如此卑微無知、令人作嘔的話!”
我伏在地上,嘴角卻勾起一抹幾不可見的譏笑。
是啊,蘇婉儀不會說,可當初讓她收斂鋒芒,甘心做他身後那個默默無聞的影子的,不正是你陸之問自己嗎?
隻因你既迷戀蘇婉儀那足以照亮整個時代的才華,又深深畏懼她的光芒會掩蓋你,威脅到你汲汲營營得來的一切。
你愛的,從來都隻是那個能被你掌控、能為你所用的蘇婉儀罷了。
發現眼前這個卑微順從的替身,終究不是他心中那個光芒萬丈的蘇婉儀,陸之問臉上的憤怒漸漸轉為刻骨的厭煩與失望。
他疲憊地揮了揮手,聲音冷硬如鐵:“回你自己的院子去吧,我稍後便到。”
我默默地從地上爬起來,忍著身上的疼痛,恭順地應了聲“是”,低眉斂目地退出了書房。
我明白,在陸之問的心中,蘇婉儀永遠是那個冰清玉潔、才華橫溢、宛若神女般的存在。
他對蘇婉儀充滿了複雜難言的愧疚、不甘與深入骨髓的占有欲。
而對我這個替身,則永遠隻有高高在上的施舍、利用,以及在憶起蘇婉儀時,偶爾流露出的那麼一絲虛假的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