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他還是一身黑色長衫,上頭層層疊疊覆著九頭鳥圖騰,一眼看去便感到不容人反抗的威壓。
儲越在我身前站定,目光從我的身上落到我的臉上。
最後他俯身瞧著我的臉,哼笑一聲說道,「近來養得倒是挺好。」
被這麼近距離看著,是個人便會覺得不自在。
我趕忙後退一步拉開距離。
儲越深不可見底的眸子變冷。
為了不激怒他,我連忙恭敬行了一禮,「奴拜見公子。」
儲越麵無表情地看著我,隨後將手中的竹簡扔給我,「今日起便來給我念書。」
說著又瞟了我一眼,「不要光是在府裏養著。」
我不知道他語氣裏的陰陽怪氣是怎麼回事。
剛穿來那會兒,路上挨餓挨打,自然麵黃肌肉。
如今氣色比那時好上一些也屬正常。
藏書樓內有一處休息的地方,儲越躺在長椅上閉上眼睛。
我立在一側將竹簡上內容輕聲誦讀出來。
竹簡內容不多,沒多久我便讀完。
他睜開眼睛,「後日祭祀你同我前去。」
我想了想,委婉著開口,「廉國一直以來國庫虛空,稅收也年年征收不足,公子可想過為何?」
「你說。」
「因為人口持續下降。」
許是沒想到是這個答案,儲越挑眉示意我繼續說。
「人口減少,經濟下行。這十幾年間,大小戰役不斷,男子被國家征用,而女子生來如若體弱也被直接棄掉。」
「如今男多女少,比例失衡,不在少數男子而立之年還未娶妻生子。」
「我們路上半月,途徑田地無數,卻荒草叢生,無人耕種。」
我停頓了一下,看了眼他的神色,才繼續往下說。
「發展農耕、重修水利、發展商業可以提高經濟,這無需我多說,大公子高世之才自然知曉。」
「可這些如今卻沒有足夠的人口來實現。」
儲越起身凝視我,我又聞到他身上沉沉的烏木香。
「你想救那些戰俘?」
他一雙眸子深不可見底,「你的膽子比我想的還要大。」
「並非,我與他們非親非故,隻是既已國滅,他們便是廉國子民,留下他們對於提升廉國國力百利、而無一害。」
這是我在找書時,便有的想法。
想要救下這些人,講道德是沒用的。
隻有圍繞經濟實力來說,也許會有一絲可能性,畢竟軍事實力需要經濟來支撐。
藏書樓內靜了片刻。
儲越忽然問,「你叫什麼?」
「秦枝。」
「我是問,家中雙親喚你什麼?」
原身記事起,便是被賣來賣去。
小名沒有,倒是輾轉各家被賜的奴隸名挺多。
秦枝便是最後一家那位小姐賜的。
儲越湊到我耳邊,「那我今後就叫你枝枝。」
男人的氣息吹到耳朵裏,引起一陣癢意。
我皺眉退開卻被他握住手腕輕輕一拉。
雖是輕輕。
我卻幾乎撞進他的懷裏。
在恍然而入的一片墨色和烏木香中,他嗓音低低地說,「跑什麼。」
17.
隨後我的手裏被塞進一個小瓶,「答應你的。」
反應了一會兒,我才知道這是什麼。
是他那日說的祛疤痕的藥膏。
—
祭祀還是如期舉行了。
我那番話什麼都沒有改變。
儲越讓人專門送來了一件襦裙。
裳群曳地,飾帶層層疊疊,腰間綴著幾枚玉佩,走起路來郎當作響。
儲越扶著我下馬車,誇讚道,「枝枝今日之美,恍如顛湖秋水。」
我沒接話。
因為我已呆愣當場。
恐怕我此生…也不會忘記當下的情景。
那些女子已被折磨得不成樣子,死對於她們來說隻是解脫。
然而,死卻不容易。
就算是死也要被利用到極致。
此刻她們幾人為一組被綁在柴堆之上。
更讓我魂飛膽裂的是——
江應,也在。
他被強迫著拿著火把,就等著巫鬼發令點燃柴堆。
——燒死活人。
就在今早我還在想,不知何時可以再見他。
沒想到現在竟以這種情形見麵。
18.
我的心猛然抽緊,顫抖著看看向儲越,「他還是個孩子,你怎麼能讓他….」
儲越也轉過頭來看著我,徐徐說道,「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想不想做的都已經做了。」
巫鬼手裏拿著龜甲,嘴裏念念有詞。
所有人都在等著這個巫鬼發令。
台上的江應始終垂著頭,我看不到他臉上表情。
隻看到他身體細微的顫抖。
想到上次他還在為國人即將祭祀心裏難過,如今卻要親手去做那個劊子手。
還想到我剛來時,他聽到我說要去見儲越。
小手緊緊地攥著我的袖口,固執地跟在我身後。
心裏忽然湧上萬般無奈,我幾乎心裏恨上儲越。
他何至於如此逼迫我。
「公子可能放過阿應?」
我幾乎哀求他。
儲越靜默不語。
我道,「公子想要什麼,奴皆可奉上。」
儲越終於轉過頭看我,他盯著我的眼睛,「可當真?」
我緩緩點頭。
他深深看我一眼,隨後低下頭,聲音極輕,「我還真是有些…嫉妒他。」
江應被換下,我站在高處,他看不到我。
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我才鬆口氣。
這種火燒活人的殘虐場麵,他不瞧見最好。
女人的叫聲撕心裂肺,最後變成一陣陣嗚咽聲。
我從未聽過如此絕望的叫聲。
窒息得讓我喘不過氣來。
燒焦的氣味,嘶力的叫聲,我一彎腰吐得昏天暗地。
身體裏的器官像是都要被吐出來。
一雙大手撫住我的後背,輕輕拍著,
「看不了怎麼不同我說,為你那弟弟開口你倒是痛快。」
嘔吐物吐到了他白色錦袍上,上麵一片臟汙。
他也不在意,拿出帕子給我擦嘴,
「那日你同我說的話,我聽進去了,但要慢慢來,你看到了嗎?今日隻有幾十人,其餘千人我都會都放了,按照你說的來。」
我猛地抬眼看他。
心裏帶著不確定。
「真的?」
儲越笑了一下,手指挑起我臟汙的裙擺,「祭祀通常國君會到場主持。」
他湊近我,「你說今日國君為何沒來。」
—
那日回來之後我便病了。
得了很嚴重的厭食症,吃什麼吐什麼。
遠遠看見肉,便會嘔吐不止。
即使我很努力讓自己吃東西,身體還是肉眼可見地爆瘦下來,臉色憔悴不已。
儲越每日讓人將蔬菜變著法的做出來,依舊沒有用。
直到四月後,突然而至的一場鵝毛大雪到來。
銅綠山傳回來一個不好的消息。
江應——
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