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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酒驚霜烈酒驚霜
顧返予

第13章

吞碎玉

獄中,平榷司已經完全替換了缶縣官差,故而淩知光與周春白一路無阻,到了最裏間。

溫扶玉被吊在刑房中,身上有些許鞭痕。

周春白目光霎時一緊,轉身拽住淩知光的衣領,將他猛地撞倒牆上,慍怒道:“你做了什麼!”

若非理智控製,她便一拳砸在他臉上了。

淩知光難得見她情緒如此失控,抬手阻止上前的平榷司司眾,饒有興趣地欣賞著她的神情:“原來是這樣。”

原來,她真正擔心一個人,因一個人受傷而傷心、憤怒,是這種模樣。

周春白的聲音驚醒了溫扶玉,他聲音幹澀了許多。

“春白。”

周春白甩開淩知光的衣襟,闊步走進刑房,冷喝:“把人放下!”

兩名平榷司看了一眼淩知光。他整理著衣衫,輕輕點頭。

周春白小心翼翼扶著溫扶玉坐下,為他倒了一杯水。

她握著他的手,雙眸有些濕潤:“對不起……”

溫扶玉解了渴,輕輕撫摸她的臉頰,道:“你沒事,我就放心了。”

她看著他,心如刀割,低頭忍了淚意,下了決斷般回身看向淩知光,冷聲道:“我現在就要帶他離開。”

淩知光望著他們緊扣的十指,道:“不行。”

“淩知光,是你食言在先!”周春白喚了他的全名,看來是真動怒了,“你許諾過我,絕不會傷害他。”

淩知光坐在軟椅上,寬慰道:“嫂嫂,做戲總要做足,否則如何讓那些眼睛相信?”

他笑盈盈望向溫扶玉:“一些皮肉之苦,溫兄受累,待事情了結,淩某定然百倍感激。”

周春白方要辯駁,卻被溫扶玉按住手。俊朗的男子一身狼狽,反被鮮血洗去溫潤氣息,露出狼牙的鋒芒。

他目光沉穩而冷厲,盯著淩知光:“我們可以幫你,但此事過後,你必須立誓,再不來攪擾我們的生活,且不向旁人泄露。”

他知道淩知光為他羅織“通敵賣國”罪名的用意。

草原與朝廷都在逼淩知光將金礦奪回,他兩麵為難,便將溫扶玉拉下水。

溫扶玉若想洗清自身的罪名,隻能幫他對付草原,將金礦交還大安朝廷。

他若不幫更好,淩知光直接公布他的身份,將金礦與世子一同送回草原,更得可汗信任。朝廷這邊,他便可以用“溫扶玉與王諄勾結”為由擺脫罪責,頂多治一個辦事不力。

他布了一個溫扶玉明知一切也要中計的陽謀。

因溫扶玉不想王諄受冤,更不想失去周春白。

淩知光漫不經心道:“雖然這麼說顯得淩某以權欺人、卑鄙無恥——但,溫兄似乎沒有和我談條件的資格。”

溫扶玉微微眯眼,凜然道:“淩知光,貪心太過,終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淩知光撣了撣衣上落塵,道:“竹籃若細密,亦能留住些許清水。”

忽的,一名平榷司走近他,附耳低聲說了些話。

淩知光唇角微彎,柔聲道:“蛇出洞了,嫂嫂不如隨我去瞧瞧?”

周春白回身握了握溫扶玉的手:“等我。”

——

縣廨。

平榷司呂懷之坐在下首,笑問上首的羽州長史孟午霽:“昨晚出的事,今日過午便來了。孟長史定然一路疾馳,辛勞辛勞。”

孟午霽年過不惑,是已故懷化大將軍孟淵長孫,少時摔折右腿,與軍銜無緣,後勤奮苦讀,勉強落得九品官。

羽州刺史是孟將軍舊部,上任後助孟午霽高升長史,以禮待之。此人貪財之名遠播,並非良官。

缶縣偏遠,孟午霽卻拖著一隻瘸腿連夜趕過來,好似生怕別人不知道此事與他有關。

中年人蓄著八字須,眼如鼠,鼻頭尖。他道:“非也非也,本官奉命巡視各縣,恰巧行至缶縣,聽聞此地發生如此駭人聽聞、事關國事的命案,合該過問。”

呂懷之道:“不瞞長史,呂某隨淩督主千裏迢迢來此,就是想找到金礦,漲些俸祿。誰知那王諄膽大包天,竟敢勾結細作溫扶玉,意欲奪取大安的寶礦,屬實可恨!如今,淩督主被賊刺殺,下落不明,呂某實在是茫然無措呀。”

他歎息著,一臉愁容。

孟午霽道:“素聞平榷司奉察呂懷之是查案的高手,審訊更是不在話下,那王如荊檢舉其父時,不曾將金礦地點說出麼?淩督主之事確實令人惋惜,但依孟某之見,呂奉察應當立刻派人接管金礦,以防外賊乘虛而入,才是要緊呀!至於那溫扶玉,既已罪證確鑿,交由孟某帶回本州受審便是。”

呂懷之吹了吹茶沫,苦笑一聲:“孟長史啊,呂某為難之處就是那王如荊,他說……”

孟午霽奇怪:“什麼?”

呂懷之聲音刻意壓低:“他說,除非平榷司能保證將金礦案背後的主謀連根拔除,保他平安,否則,他不會輕易說出金礦位置。”

孟午霽幽深的窄目中泛起一抹寒光。

他並不知曉,就在議事廳屏風後,那“下落不明”的淩督主正坐著靜聽。

等孟午霽被引著去休息後,周春白回頭問:“你審過王如荊了麼?”

淩知光修長的手指按在膝頭輕揉,道:“呂懷之審過。王如荊說,王諄刺殺我後,他才知曉其父私采金礦,但他並不知道金礦地點,以及背後都有哪些人。”

“可信麼?”周春白問。

淩知光笑問:“周尚宮不信平榷司審訊的手段?”

周春白看了一眼他腰間懸掛的平榷司令牌,道:“真矛盾。”

他微微歪頭。

她道:“既是膽小鼠輩,竟也敢在平榷司包圍下,持刀救父?好巧不巧,在混亂中,他父親撞到了刀上?還有,王諄所中之毒,是誰下的?”

她緩步走到他身邊,俯身用食指勾起他腰間的令牌,看著他的雙目道:“我信平榷司,但更信我自己的判斷。借督主令牌一用,我要親自審訊。”

他鬆懶靠在太師椅上,任由她勾走自己的令牌,目光中竟有一絲異常的縱容。

周春白撫摸著令牌上凹凸的紋路,莫名其妙想起前世的那塊血跡斑斑的玉牌。

前世淩知光被捕時,正是風雪漫天的除夕夜。

那時天子山崩,太子倉促登基,正是與兄弟叔伯角逐最凶險的時刻。淩知光手握兵符,控製百官,幾乎要將她逼入絕境。

目睹他親手斬殺虞王李鶴後,周春白下決心與他同歸於盡。

一張請帖呈上,淩督主如約而至。

在采園的湖心亭內,香爐焚著凝神香,棋局上黑白玉子爭鋒相對,熱茶氤氳出稀薄的水霧。

她披著鶴氅,眼見他走過長橋,向她而來。

天地蒼白,唯有他是一抹鮮豔的血色。

淩知光美得張狂濃豔,美得萬物失色。那種美卻不叫人心生愛慕,而是如毒刺橫生的山林、幽深無光的滄海,化為鋒利的尖刃,抵在她的咽喉。

他停在她三步外,恭敬行禮。沒有譏諷,沒有威脅,隻一句淺淺淡淡:“問尚宮安好。”

周春白與他賞雪飲茶,寂靜如舊友相逢,默契地不論朝政,隻談詩詞歌賦。

茶涼後,她決意動手。

他卻忽然從懷中取出一枚玉牌,上係紅繩,打成平安結。

他說:“前日聽聞尚宮風寒,淩某便去白鴻寺向住持求得長生玉牌,願尚宮早日病愈,平安一生。”

周春白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若她此時收手,他會保她性命,許她一世無憂。

可她還是動手了。

十幾年深宮,稀鬆了周春白的武功,她抽刀時慢了一瞬,足夠淩知光躲避。可他隻靜靜握著玉牌,目光一直落在她臉上。

周春白沒有猶豫,一刀刺入他的腹部。血液浸滿衣衫,他抓住她的手,將沾滿鮮血的玉牌塞入她的手中,神情平靜,眸光卻是狂亂:“這是我第一次送你禮物,你要收下。”

“逆賊該死。”她抽出利刃,將玉牌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周春白冷眼看他,暗處的平榷司與金吾衛一齊衝出,短兵相接。

淩知光笑盈盈看著她,眼角沁出淚珠。

風雪灌入他繡著蓮花的衣襟,猶飲一杯苦酒,刺爛十年癡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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